2015年初夏,環美自駕三人行的第十天和第十一天。那兩天,從田納西出來,我們徑直往美國最南端的那根須須(成都話,根莖之意)的顛顛(成都話,尖兒之意)上開。
三人組合是這樣的:藝術家何工(領隊、司機、翻譯),藝術家周露苗(攝影師),潔塵(財務管理、文字記錄者)。4月25日一早,出發前,何工老師就攤開地圖對我們說,這里就是我們這兩天要趕到的地方,你們看海里面的這根須須,須須的顛顛,就是目的地。他手一揮說,再跨一腳,就是古巴了。
翻開美國地圖就可以看到,在美國東南角佛羅里達州南邊的盡頭,有一串叫各種key的小島,最后的那個小島叫基韋斯特(key?west),也就是何工說的“須須的顛顛”。連接陸地和這一串小島的,是一條長長的人工海堤。聽何工說,開這條海堤有點考驗人,海天并聯,炫目的陽光下,道路延綿不絕往天邊伸展,有的人開著開著就抓狂了。我問,那你呢?何工說,我?我沒有問題哦,連這一趟,基韋斯特我跑第三趟了。
對的,對于一個三十年來在北美跑爛四輛車、跑過幾十萬英里的老巴頓來說,任何路況都不用擔心。(說點后話,這一趟,兩萬三千公里,穿越三十一個州,東西兩邊兩次進入加拿大,南邊還拐進去了一下墨西哥,一路下來十分順當平安,車沒出過問題,一張罰單也沒有收到過。太平順了,說來簡直沒有驚險的寫作素材。)老巴頓,是這一趟我給何工取的綽號。在中國當代藝術圈,何工獅子般的長鬈發和野戰軍旅的著裝風格十分突出,這一趟環美自駕,一輛雪佛蘭越野車就是他的坐騎,虎虎生風,儼然是巴頓將軍的氣勢。
25日一早出發,上65號公路,轉80號公路,再接331號公路。一路朝南出了田納西,進入阿拉巴馬,再進入臨海的佛羅里達,在Destin小城停留了一下。(其實不是一下。我們來此本想順路看望一下何工的舊識史密斯夫婦,結果不巧,夫婦二人出外度假去了。但在史密斯夫婦開的倉儲式古董店Smith?Antiques?Mall里,我和周露苗就走不動路了。太多讓人眼睛發亮的老東西了。我們好言勸慰何工到車上去睡一會兒,開車太累,一定要休息好,然后我和苗苗一頭扎進巨大的古董店,待我們帶著各種小玩意鉆出來時,已經是三個小時以后了。史密斯夫婦在全球雇了兩百多個Hunter,為他們搜買各種老玩意。何工說,這樣的店,他們有好幾家。)
從Destin出來,已近晚光時分。何工說,哦呵,你們買安逸了,這下要開夜車了。98號公路轉388號公路轉10號公路再轉75號公路,接近半夜十二點的時候,入住Lake?City。坐車的人已經快散架了,開車的人依舊精神抖擻。老巴頓對兩個蔫了吧唧拖著行李進汽車旅館的女人說,明天早起趕路哈,路還遠,一定要趕在黃昏之前到。
我知道路遠,但沒有想到這么遠。
第二天,4月26日,一大早從Lake?City出發,上75號公路,再轉95號公路。先朝東,再朝南,一路朝著佛羅里達的最南端狂奔。為什么要在黃昏之前到?因為要看落日。基韋斯特的海堤落日,是非常有名的。
佛羅里達像一只倒放的靴子。這一天,我們從靴尖開始跑,往東跑到靴面和靴筒的連接處,然后沿著靴筒朝南邊跑。天光透亮,烈日似火,空氣中鋪展著耀眼的白光。跟我們一個方向,好些拉風的敞篷車呼呼呼地朝著南邊飆行,車上多半是個留胡子的白人老帥哥,麥色皮膚,鼻梁上架個墨鏡,穿個低胸背心,胸肌和肱二頭肌鼓起。副駕上坐著的,或是老美女,或是小美女,墨鏡,紅唇,頭巾妖嬈。我們剛從淳樸憨厚的美國中部走過來,佛羅里達如此這般“妖風”陣陣,一時間很難適應。
我對何工說,好像都往那邊跑哦,基韋斯特肯定人多。何工說,嗯,就沒有人不多的時候。
終于在落日前趕到了。夕陽等在天邊,海水也被映成一片緋紅。絢麗啊!
為什么一根筋地朝著基韋斯特跑呢?其他更多人是去度假吧。著名的海濱度假小城,帶有濃厚的古巴風情。我們趕過去,是因為海明威在那兒等著呢。
很多年前,在臺灣女作家成寒的《推開文學家的門》一書里,我就看到了基韋斯特的海明威故居的照片。環繞房屋二樓四周的回廊,綠色的地板,黃色的百葉窗……很多年前我就想:唉,什么時候我也能去看看啊。
27日一早,我們來到了海明威的故居。我在心里很正式地對著故居大門鞠了一個躬。(不好意思在形體上有所表達。)
我從十幾歲開始讀海明威。三十年了。他喜歡女人們叫他“爸爸”。海老爹,我漂洋過海來看您了。
海明威故居是被庭院環繞的兩層樓的宅子。庭院內花草繁茂,景觀緊湊,氣氛幽涼。園中一棵巨大的無花果樹,據說是十九世紀中期建房時種下的。還有一棵正在盛開的鳳凰花樹,花朵灼紅。庭院內,有游泳池、各種由植物自然分割而成的小景區域,都可以小坐。主宅是兩層樓,白墻和帶黃色百葉窗的拱頂窗戶,構成了它外觀上的特征。一樓和二樓都是全環繞的回廊。一樓回廊地面是灰紅相間的石磚,二樓回廊地面則是漆成綠色的地板。主宅包含起居室、餐廳、書房、主臥室、孩子的臥室、保姆房等各種用途的房間,里面的家具、擺設,墻上的油畫、照片等,好些都是當年海明威和波琳親自置辦的。主宅旁邊還有一個兩層的原來作儲藏之用的小樓,叫“馬車庫”,海明威將這個小樓的二樓設為自己的寫作間,現在這個寫作間的門口安裝了鐵欄桿,游客只能透過鐵欄桿向內張望——他的寫作圓桌、書柜、皇家牌打字機、貓擺件、坐墊厚軟的椅子……都在原地。研究者們說,就是在這個寫作間里,創作了《午后之死》《非洲的青山》《獲而一無所獲》《喪鐘為誰而鳴》幾部長篇小說,另外,《乞力馬扎羅的雪》《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等著名短篇,也出自這個房間。
這棟房子于1851年由一個叫阿薩·阿提夫的船舶設計師建造而成,其后幾經易手,1931年,海明威搬進了這棟房子。這個時候的海明威,帶著著名作家的盛名,離開了巴黎,也離開了他的第一個妻子哈德莉·理查遜。他和他的第二個妻子波琳·帕弗來到基韋斯特的新家。他們在這里前前后后住了差不多十年(對于四處晃蕩的海明威來說,是斷斷續續地在此居住了十年)。這十年里,波琳生下兩個兒子,帕特里克和格里高利(海明威總共有三個兒子,之前,他和哈德莉生了一個兒子叫杰克),老二和老三都是在基韋斯特出生長大的。1940年,海明威和波琳離婚,與著名的戰地女記者瑪瑟·蓋爾荷恩結婚,之后又與瑪瑟離婚,與女編輯瑪麗·威爾什結婚,他們二戰后移居古巴,直到1959年古巴革命爆發后才離開那里。他最后是1961年7月2日在愛荷達州凱徹姆的家中吞槍自盡的。
1951年,波琳去世。波琳去世后,海明威和瑪麗時不時從古巴回到這棟房子來住住。古巴離基韋斯特實在太近,也就幾十海里的路程。1961年海明威去世后,他的遺產繼承人將這座房子出售給了基韋斯特當地的女商人伯妮斯·迪克森。1964年,主宅成為海明威博物館,迪克森女士搬進了“馬車庫”居住,直到1968年這所房子被指定為美國國家歷史地標性建筑物,才搬離了這個地方。現在,海明威故居的產權仍在迪克森家族名下。
現在,除了工作人員和游客來往之外,定居在這個住所里的是好多“六趾貓”。它們散團在房間或庭院的各種角落,慵懶溫順,任人撫摸。何工老師說,上次他來基韋斯特是冬天,看到一堆貓就在主臥室的白色大床上窩著。這些貓據說都是當年海明威養的貓的后代,算不清楚是多少代了。
在海明威的院子里,找了個角落坐了會兒。很熱,很滿足。這是很多年前就渴望造訪的地方,終于來了!這種滿足感十分確定,但也相當簡單,還有一種遙遠的縹緲感,遠不如過去三十年作為海明威的讀者時與他的關系更為親近和緊密。作家和讀者之間的關聯,前者對后者于命運和人生的滲透和影響,最終還是由文字本身所決定。作為讀者,來到故居,從這個角度窺探作家的人生,只是一種致敬的形式罷了,單純、赤誠、輕飄。我有時也想,他其實最后還是被打敗了,被病痛,被才華的消失殆盡一去不返打敗了。他最終還是被“人生”這個東西打敗了。所有人其實都會被人生給打敗。對于海明威來說,他不能不作為“海明威”而活著,這個形象是由他自己以及整個世界所共同創作出來的。難道他就不能作為一個病痛纏身的衰弱的老人靜靜地看完這場人生嗎?他覺得不能,覺得沒意思。我想,如果他能的話,“海明威”的含義也許會更加豐富吧。
這幾年的旅行,如果目的地有我想致敬的作家,我會事先帶上一本他(她)的書。都是從我的書架上取下來的。這次,我帶上了《老人與海》。《老人與海》不是海明威在基韋斯特寫的,但這本1987年漓江出版社的海明威作品,是我最早接觸的海明威中文版作品之一,于我有相當的紀念意義。這個版本里面還包括中篇小說《老人與海》和短篇小說集《尼克·亞當斯故事集》。
在海明威故居,我把這本書放置在不同的地方:起居室的柜子上、回廊地板上、寫作間門口的鐵欄桿上……拍下了一組照片。在起居室的柜子上,書的上方是我最喜歡的海明威的一張照片,那時他在巴黎,是一個籍籍無名的貧窮而勤奮的青年作家。那時,榮譽和財富都還沒有到來,“海明威”也還沒有到來,大胡子也還沒有到來,諾貝爾獎和名滿世界更是沒有到來,那只是一個眼神堅定清澈的叫“厄內斯特”的男人,年輕而英俊。我更愛這個人。當我還是少女時,就是因為這張照片迷戀上這個人,開始閱讀他的作品的。
真喜歡海明威年輕時沒有胡子的樣子。多好看啊,富有力量,而且,一副癡情專注的樣子。他沒有胡子的照片我看過的不多。也許不少,但人們更喜歡那副美髯公的模樣,像一個大師,更像一個斗士,所以出版商投眾所好。
在我看來,在大胡子底下,他的面孔都有一種貫穿一生的孩子氣,讓女人動容。
還沒有留胡子的海明威娶了大他七歲的哈德莉·理查遜(1921年,二十歲)。她陪他度過了在巴黎窮困潦倒默默無聞的日子。一切從他蓄須之后開始發生變化——他因《太陽照常升起》成名,離開哈德莉,娶了作家波琳·帕弗(1927年,二十八歲);《喪鐘為誰而鳴》讓他成為大作家,離開波琳,娶了女記者瑪瑟·蓋爾荷恩(1940年,四十一歲)。這兩次婚變時他的胡子還不多,僅在嘴唇上面。當他真正成為一個大胡子后,他離開了瑪瑟,娶了最后一任妻子、編輯瑪麗·威爾什(1946年,四十七歲)。
因為太喜歡海明威面孔光潔的樣子,所以,我是這樣讀他的年表的——
這個男人,他蒼辣的智慧是用于人生大計的,用于勇氣和力量,用于戰爭和冒險;但對于女人來說,他一直沒有長大。在年輕的時候,他需要一個年長的女人來寵愛他,扶持他;待他也一點點開始年長的時候,他卻抵擋不住每一次的誘惑。四次婚姻,后面三次完全是一個模式:一個讓他心動的女人進入他的生活,于是立馬棄舊愛結新歡。他喜歡讓女人叫他“爸爸”,而其實他一直是一個頑童。對這個頑童,女人總是寬宥的,愛他的天真、率性、磊落和太陽神一般高強度的才華,也同時被這一切所傷。
說海明威在男女關系上沒有長大的關鍵是:他覺得他的背叛是因各種外界因素干擾所致,從不作自我檢討。甚至他覺得他背叛發妻是因為有壞人在使壞。在他的《不固定的圣節》里,他就是這樣以為的。他把這種壞人稱作“引水魚”。
《不固定的圣節》是海明威死后才出版的。晚年的海明威這樣寫他的最初的愛、依戀和溫暖:
等火車終于在一堆堆原木旁駛進車站時,我又見到了我的妻子,她站在鐵軌邊,我想我情愿死去也不愿除了她去愛任何別的人。她正在微笑,陽光照在她那被白雪和陽光曬黑的臉上,她體態美麗,她的頭發在陽光下顯得紅中透著金黃色,那是整個冬天長成的,長得不成體統,卻很美觀,而邦比先生(海明威的長子約翰,乳名為邦比)跟她站在一起,金發碧眼,矮墩墩的,兩頰飽經冬季風霜,看起來像個福拉爾貝格州的好孩子。
看到這樣的文字,這樣遙遠的懷想,女人怎么會不愛他呢?
世界上有這樣一種幸福:無論何時何地以何種相遇方式,只要是他,就愛他。
在基韋斯特,在海明威故居,在這個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在他那張英俊的沒有胡子的照片前,我一時很難說清自己的情緒和心境。在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他就走了。同一時空中,我和他沒有共同存在過。現在,我來到了他曾經存在的這個空間里。
責任編輯:沙爽
實習生:張赫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