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十是忠實的鄉土記憶書寫者。他的中篇小說《生死莊稼》以東北平原作為背景,再現了三水頭村農民的日常生活圖景,是一部根植于黑土地的作品。他用色彩繪就鄉村的詩意圖景,在土地與莊稼的對話中尋求人與自然的關聯,并嘗試對鄉村中的“生與死”進行闡釋,在其質樸平淡的語調下完成了對鄉村世界的想象?;蛟S是由于鮑十多年離鄉的經歷以及揮之不去的鄉土眷戀之情,其筆下的三水頭村更像是一個與世無爭、古樸平靜的“世外桃源”。
鮑十自1989年開始寫作,著有《拜莊》《我的父親母親》《癡迷》等多部中長篇小說,獲得過東北文學獎、黑龍江文藝精品工程獎、廣州文藝獎和廣東魯迅文學藝術獎等?!拔以敢庥肋h做一個鄉土作家”,[1]這是作家鮑十在訪談中對其創作姿態所作出的宣言,在其創作生涯中,他也確乎踐行著這樣的創作態度。于是,那片記憶中的鄉土世界便成為鮑十筆下的“常客”?!栋V迷》《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等作品也大多圍繞他所熟悉和熱愛的東北平原,文字中充滿了“土氣息泥滋味”。鮑十的早期作品《生死莊稼》以東北平原上一個名叫“三水頭”的小村莊作為故事的發生地,以谷子一家的日常生活勞作為主線,穿插吳老五、田老太太、徐老疙瘩和張三尿子的故事,凸顯了農民與土地血脈相連的關系,還原了溫情與苦難交織的民間面貌,構筑了一個充滿溫情、詩意的鄉村精神家園。
一、用色彩繪就鄉村的詩意圖景
蕭紅、遲子建等作家都表現出了對東北鄉村不同程度的偏愛,鮑十身為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對這片黑土地上的一花一草同樣愛得深沉。但由于風景“在被擷取被描繪中融入了創作主體烙著地域文化印痕的主觀情愫”,[2]所以即使作家面對著同一片黑土地,其作品所呈現出來的情感和文化傾向也會存在差異。鮑十在對記憶中的鄉村進行描摹時,以明朗色調描繪了鄉村自然景物,賦予了家鄉詩情畫意的色彩,凸顯出了這個地區獨特的異域情調。大自然是作家手中的畫板,顏色的選擇彰顯著其作品基調和創作傾向。蕭紅在《呼蘭河傳》的開篇就將故事時間設定在嚴冬,呼蘭河城“遠望出去是一片白”,[3]而“天空是灰色的”,[4]這些陰冷灰暗的冷色調帶來無盡的蕭瑟荒涼之感,似乎預示著故事的悲涼結尾。而鮑十小說的色調是明亮的,在《生死莊稼》中,他仿佛一個精通色彩的畫家,以精妙之筆繪出一幅色彩斑斕,卻又和諧美好、富有詩性的鄉村自然之景。清晨,在谷子去播種的路上,天空是“藍中帶紅”的,天上的云彩“半紅半白”;“土地分明是黑色的,看去卻不那么黑,有點兒淡黃”;[5]路邊是新生的綠草,樹杈新發了綠芽,種種顏色將春日氣息烘托到了極致,象征著希望與新生。五月過后,莊稼苗兒的顏色“越來越黃”,天空卻是一片“紅彤彤”,這里的顏色描寫是干旱到來的訊息。進入八月,雨水充足,莊稼一片都是“綠色”,細看,綠色深深淺淺、略有不同,在路邊活動的大鵝“白毛紅頂”與綠色交相輝映,一派生機勃勃,帶來青春的氣息。十月是收獲的季節,在鮑十的筆下,高粱一片“老紅色”,苞米變得“蒼黃”,女人們戴著的綠的、花的、紅的頭巾在莊稼地里顯得異常鮮艷明亮,這些顏色代表著成熟、豐收和喜悅。通過以上分析可見,鮑十所選擇的色彩,基本以明亮的暖色調為主,這些明朗溫暖的顏色既是寫實的描繪,亦是作家的刻意為之。鮑十摒棄了鄉村中那些灰暗的顏色,營造出一種夢幻詩意,又具有自然活力的氛圍。
鄉村歌謠俗語以及方言詞匯的使用同樣為鄉村書寫增添了濃郁的地方色彩,反映出了一個地區的文化和精神面貌,也更容易讓讀者聚焦到具體的區域。比如“拉拉點兒”“熊天兒”;將臉上的皺紋說成是“褶子”;太陽稱作“日頭”;不錯是“不賴”,以及調侃吳老五的民間歌謠等。正如金宇澄在《繁花》中想要表現的意思一樣,這些方言詞匯以及俗語雖然簡潔,卻極富趣味性和生活氣息,是當地人思維習慣和生活方式的顯現,讓人能夠真切地觸摸到三水頭村的真實面貌。因此,無論是以明亮色彩突出鄉村的活力四射,還是用方言俗語彰顯地域色彩和文化面貌,都可以看作是作者對精神家園的美好想象,鄉村的生機與活力躍然紙上,傳達出他對這片土地深摯的熱愛。
二、在土地與莊稼的對話中尋求人與自然的關聯
鮑十在描繪這片鄉土之景時,也將關注的目光投向了鄉村中的人、土地與莊稼,努力構建起三者之間的內在關聯。在鮑十的鄉村世界中,土地具有兩種屬性,其既是滿足人類生長繁衍需求的物性土地,也是作為人類情感依托的精神性土地。物性土地其實就是泥土,依靠土地生存的農民深知泥土的珍貴。農民對土地的熱愛深深地刻在骨子里,因為“無論怎樣說,一片土地對于一個人,也只有‘母親兩個字才能作比”。[6]他們將自己的血與汗融進一次次的農業勞動中,也將自己甚至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們耕耘的這片土地上。土地同樣也在源源不斷地將全部的養分輸送給農民,農民與土地之間實質上形成了一種互滲的對話關系。在《生死莊稼》中,農民與土地的血脈緊密相連。早年喪夫的田老太太正是依靠種地才養活了年紀尚小的五個孩子。高粱一家在農忙時節基本都在莊稼地里勞作,種地所得是他們全部的生活來源。因此,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農民來說,土地存在的意義不僅是一種物質性需要的滿足,同樣也是他們的精神寄托。
鮑十同樣致力于探索莊稼與人類的關系,試圖在二者之間建立一種雙向互動的對話關系。在農閑時節,沒有特殊情況,就不需要花太多時間照看莊稼,因為“莊稼絕不會辜負你,不會偷懶兒,也不會耍奸賣滑,它們是最可信賴的”。[7]這些都表明人類與莊稼之間的關系是相互的,投入心血的多少與回報大致成正比。莊稼同樣是農民非常看重的財富,于是在鮑十的筆下,莊稼的長勢時刻牽動著農民的心。干旱時節,“因為缺少雨水,無論苞米苗兒,高粱苗兒,谷子苗兒,還是那些蔬菜的苗兒……可憐巴巴的,一點精神兒也沒有,讓人看了心痛”。[8]鮑十運用擬人化的手法,將人的感情投射在莊稼上,鮑十將這種情感聚焦于高粱對待莊稼的態度上。從高粱身上,可以覺察到他對莊稼的感情不僅限于信任,更多了幾分類似于親人之間的愛和依賴。給莊稼澆水時,高粱對苞米苗說,“喝吧,喝吧,你們這些小東西,渴壞了你們了”,[9]莊稼仿佛是他悉心照料的孩子,是以具象化存在的交流對象。苞米苗仿佛聽懂了高粱的話,莖葉立馬就舒展開來了。莊稼也不負眾望,在秋收時節大豐收,在這里,高粱與莊稼完成了對話。
在作者看來,人與莊稼的關系顯然不僅限于相互的依賴與付出,他似乎更傾向于挖掘二者命運的內在關聯。耿占春在《隱喻》中認為,“隱喻的復活是神話的再現……是人與自然的原始關聯的恢復”。[10]鮑十在《生死莊稼》中同樣運用隱喻手法詮釋了這一觀點。莊稼遍布鄉村,是非常普通的存在,它們默默地佇立在土地上,一年一種,春天播種,秋天收割。鮑十在此以莊稼喻指大多數人的命運走向和生存狀態。莊稼是普通的,那些農民亦是普通的,他們“沒有值得稱道的業績,也沒有讓人切齒的惡行”,也同莊稼“一樣普通,一樣隨處可見,一樣不聲不響,一樣常常被人忽視又被人重視,一樣春天種上了秋天又割倒了”。[11]但是,莊稼割倒了,第二年還會有新的莊稼種子被播撒到大地上,生生不息。命運也是如此,正如高粱在割完莊稼去世后,緊接著,他的孫子黃豆就在寒冬降生了。萬物周而復始、生生不息,這預示著生命力量的蓬勃和永恒。鮑十對土地與莊稼的書寫已經超越了一般的鄉土書寫。他將人與土地、莊稼之間的關系建立在雙向互動的基礎上,并將人的生命狀態與之相關聯。人與自然因此實現了超越的對話,這是“天人合一”觀念的現代詮釋。
三、對鄉村中“生與死”的闡釋
鮑十在對鄉村圖景進行想象時,沒有不切實際地營造一種烏托邦的氛圍,而是較為真實地反映了農村的生活面貌,更進一步地將關注的視域放置于鄉村社會的文化和倫理中?!吧c死”的問題在中西方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那么,作家鮑十是以何種態度闡釋的呢?在鮑十看來,生與死不僅關乎生育與死亡的問題,也包括人的生存。于是他在《生死莊稼》中,通過苦難演繹彰顯鄉村的生存智慧,亦傳達出生活在這個鄉村社會中的農民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樸素生育與死亡觀念。
在《生死莊稼》中,豆花在分娩時的叫喊聲時斷時續,“叫的時候像是要把一條嗓子扯破了。也仿佛是一頭困獸,因為糾紛而激怒了。在叫的同時還有呼號”。[12]豆花的叫聲牽動著所有人的心,緊張的氣氛彌漫在產房外。雖然作者沒有直接聚焦到產房內豆花分娩時的具體狀況,但那一聲聲的嘶吼足以表明分娩的痛苦艱難。鮑十筆下的三水頭這個小村莊,似乎并未受到現代文明的影響,他們所秉持的生育觀還承襲著傳統觀念。村里的徐老疙瘩已經年過五十,有五個女兒,后來妻子有了身孕,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在分娩那天,他內心異常緊張不安,以至于藏在草堆里,不敢面對最后的結果。徐老疙瘩在病危時也要操辦好兒子的婚禮,目的是延續香火。徐老疙瘩對傳宗接代的執念,是傳統思想的真實寫照,這表明他們還未從傳統的觀念中脫離出來。
生活苦難彰顯鄉村的生存智慧。田老太太早年喪夫,陡然失去了家庭的主要勞動力,同樣失去的還有居住的地方。于是生存成為她們一家六口人,包括五個年紀尚小的孩子面對的最艱難的問題。為了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她不得不扛起養家糊口的重擔。于是“她就像別人家的男人一樣,一年的大半時間都泡在田里”,[13]她和孩子們一起種地、犁地、收割。他們的生活很是艱難,甚至連一床可以過冬的棉被都沒有。即使這樣,這一家人在田老太太的帶領下,仍舊頑強地面對生活。田老太太身上彰顯出了強大的母性力量,更迸發出一股堅毅、不與命運屈服的生命能量。這種忍受并對抗苦難的韌勁和勇敢,無疑是鮑十給所有處在生活困境中的人提供的藥方。
探討死亡是眾多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的話題。現代文學史上的魯迅、茅盾、老舍等大家都在其作品中描寫過死亡,鮑十也不例外。在《生死莊稼》中,鮑十通過描寫三水頭村的墳地、東北鄉村的喪葬習俗,以及吳老五等人對待死亡的態度來詮釋其死亡觀。如北林地卻有“一種祥和與寧靜的氣氛”,[14]每座墳上長滿了雜草和顏色多樣的野花,陽光與蔥蘢的綠樹點綴其間。只有在刮風下雨時,北林地才會添上幾分恐怖的氣息。作者在此弱化了死亡的恐怖氛圍,增添了幾分安靜與肅穆。此外,三水頭人并不忌諱談“死”,只要是適當的場合,他們談生論死就如同話家常一般,有時更帶了幾分調侃的語氣。如兩位老人打趣對方去了北林地就是要享福了。吳老五為人樂觀豁達,愛開玩笑逗樂別人,甚至臨死前也在開玩笑,“人生一世,草木一春”,[15]生命很短暫,生老病死就如同潮漲潮落、草木榮枯一般平淡自然。然而對生死豁達,并不意味著三水頭人做事馬虎隨便,相反,他們恪守古訓,堅信天人合一的觀念,遵循千百年來形成的節慶儀式、婚喪嫁娶等風俗習慣。如他們對喪葬習俗的重視:“誰家死了人,第二天早上,這家的長子便要挨家挨戶到全村每家去報喪”,[16]出殯那天,要由十六個精壯的青年抬棺上北林地。這套流程的每一步都有特殊的寓意,每一步都不能缺,這體現了他們對死亡的重視。在筆者看來,鮑十在此傳達的觀點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達生樂死”理念的現代傳承。
四、結語
《生死莊稼》真實地再現了農民的日常生活狀態,他們世代生活在三水頭這個景色如畫的小村莊,依靠土地和莊稼維持生計,遵循著千百年來形成的古訓、傳統習俗,以樂觀豁達的心態面對生死,這些共同組成了這一方鄉土世界的圖景。鮑十心懷深摯的熱愛和懷戀之情,構建起這片未被現代文明影響的“世外桃源”,鄉村亦成為他心中的“白月光”。因此,鄉村書寫成為鮑十一直以來堅持的創作主題,并體現在他的多部作品中。如《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講述了不同屯子的故事,“以具象、散點透視的方式,來反映東北鄉村的社會風貌,包括民風民俗、人情世故,以及歷史沿革、文化現象……”[17]《拜莊》以“我”的視角回憶三合屯的人和事。鮑十正是以一種為鄉土立傳的方式,為人們呈現出了東北真實的生活和思想面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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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賴瑜,女,碩士研究生,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