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篁
一、
長安西北有一出云峰,山勢迤邐走蛇。云山森森,古寺鐘鳴。驛站梨殘,細雨落紛紛。顧四獨牽一匹馬出驛站,過關橋。橋外梅枝已枯,綠柳新發。一人一馬行至山腳古渡處,十里葦灘深深,惟見白鷺驚飛。
顧四投宿山中天寧寺,解下佩劍,與小沙彌尋地系了馬。
次日,二人相伴出門,路見兩個翠衫婢女正在那渡口焚化字紙。又從枯梅后負手步出一個小僮,朝他先行一禮,說:“今日府上餞送花神。若有沖撞,莫要見怪。”
顧四拱手追問:“不知哪家府上?”
“京中云家。”
那小沙彌先拍手賀道:“顧四先生,竟有這等巧事!這可不是故人嗎?”
“說來確是有過一個顧家,與我府上最投緣。霍雩不敢失禮,只是,先生既言稱故人,可有什么憑證?”
顧四揚手,抖出一把系著紅穗子的白玉小梳。
卻說這京中云家,先祖美謚忠武,有開國鎮邊之功。兩代娶得宗室女,子弟多襲官朝中,交結世族,廣置田產,通得四海商幫。云公諱遠信,字宗昭,少喜游歷,結交人物。自年初致仕,云公一直臥病靜養。云公有個弟弟叫遠儒,字明甫,任職禮部,如今遍閱卷宗、遣人打探,終于探清了顧四底細。這顧四先生年二十余,本名顧言,字行謙,祖籍晉陵,家中排第四;少年得中進士,累遷長史,在廣陵任職四年,于去年初秋自請歸鄉,為寡母顧丁氏服喪。他現今是晉陵城中崇文書院的一名教書先生,鄉人莫不稱其才德,算得不丟天子門生的頭臉。
云府筑在白云坡上,背倚數山。
顧行謙隨小僮霍雩下了鳳鳴臺,轉過幾彎流水,幾壁山石,方得見云公所在的漱石居。飛紅滴翠,石怪水清。屏風燈影朦朧中,顧行謙不見其人,惟聞其聲,已是十分蒼老了。
霍雩把那半副玉符遞去簾內。
此符長僅兩寸余,形如新月,玉色白如凝脂,可惜似曾被人摔過,有三道裂紋貫穿頭尾,之后又用金漆填補好了。這一枚叫陰符。云公從枕下摸出一副系著藍穗子的陽符。陽符固是他貼身所藏之物。姻緣陰陽二符相合,天造地設,恰成一對。云公枯手一顫,兩行熱淚滾落在懷:“三十二年了……”
三十二年了,前塵往事,已不可追;半生羈絆,情如夢碎。
云公從帳內探出,其面色憔悴,頜下蒼須欲飛,淚濕綢衫,孱弱可憐,悲戚滄桑之態一言難盡。他見那儒生的一雙星目像極了他母親丁氏,不由把一雙姻緣符握得更緊,緩緩開口:“先生,先生是如何得此符呢?”
“晚輩赴京交還玉符,正為達成家母遺愿。小子不肖,大膽一猜,應是我顧家曾蒙您府上照拂吧。”
云公見他不明就里,亦不知符分陰陽,更是苦笑不已:“是我虧欠你們顧家……靄秋,她還是恨我……”此時恰有兩個仆人提燈打簾,送進一個少年。少年向顧行謙從容揖道:“老父身體違和,不甚適意,不便長久見客。小兒與三叔特來安排人事。先生且隨我來,家里雖小,有一處別苑倒是住得。”
“故交重逢,自然快意。不過,玉符既已奉還,顧四也該回寺中讀經了。”
一時上下訝然,惟三叔出而大笑:“天色欲晚,雨勢漸大,山路泥濘不便,先生何不暫且留宿?家奉祖訓,不慣豪奢過分,盡數從儉罷了。”
顧四再三推辭不過,便打著傘與他們一行人穿水榭,度游廊,往湖畔蘭筑去。雨勢滂沱,連綿不絕,過了數日才放晴。家仆們照云公所囑,為顧行謙一一置辦許多,又牽回了那匹馬,送還他存在寺中的行囊,請人長住。
他也不便推讓。
有家仆一時好事,與行謙閑話府中人物。云公有三子一女。大兒早夭,當日接待顧四的是云公的第三子云徵。小女兒叫云如,待字閨中,溫嫻有禮,只可惜幼得奇癥。訪遍名醫,問盡仙方,皆無結果。
顧行謙半聽著,手中撥動一串白菩提子,忽從漏窗里望見一少年從游廊轉出。
其人著黑,衣上織錦盤螭,身長八尺余,生得面白如玉,風流標致。那美郎君行色匆匆,在拐角處與顧四打了個照面,便冷冷拿眼打量這生人一番。家仆忙叫一聲二公子。這云二名律,字世蓀,年十九。他心知這人物就是顧四先生,只一點頭,闊步而去。
京中最繁華,當屬游紅館。
當夜,一眾賓客登高宴游,三五少年子弟嬉笑簇擁云律而來,見其人形貌昳麗,神情自若,衣飾鮮奇而類于伶人,頭上簪一枝粉杏,似是效仿前朝風流文士。這少年無知、放浪形骸者,惟生得一張好臉,戴得花也配得花。墨香如蘭,紙白勝雪。云律揮筆而就,文不加點,自為得意,乃成一篇《鹿鳴賦》,另附七言律詩一首,凡九百五十七字。遞下去傳閱,座上屢讀屢叫絕,紛紛嘆其秀詞麗織,行文有如流云走月。當即有好事者著家仆把文章拿去,欲刻于石上。
在這滿座大醉大樂、忘乎所以之時,獨云律避席而出,轉去了抱月樓。
樓內一片清寂天地。
待得滿城煙花散盡,更深漏長,他陡生少年愁情,低低吟了一句:“感起千古傷心事,盡付愁花病酒中!”
忽聞背后追叫一聲公子,是個黃衫小婢直追至跟前。她完禮起身,斂起了袖子,半舉手心,原是上回酒戲中不見的那只小銀鉤。銀鉤靜臥,一痕艷光。
“待公子解出這啞謎,我家姐姐自會與公子相見。”
聽此玉人乍發嬌聲,引得風流習氣一發作,他信口說:“憑是你姐姐還是她姐姐,我偏不見。”轉而嬉皮笑臉地求道:“有道是‘解語剖寸心,憐取眼前人。你我倒說不得幾句知心話嗎?”
小婢被他唬得一嚇。
云律心下又是一笑,說:“你不理人,我不和你好了。”
小婢悄扶畫屏而出,舉身欲追而難追,眼看他一步步下了抱月樓。云律抬腕除開橫斜過頂的幾道竹枝,轉步隱入了兩壁山子石之間。芭蕉卷綠,流水浮月。
二、
惜紅軒倚梅丘而筑,處處紅遮綠護。
云如只著一件中衣,瘦如寒梅。她銜著湖筆,支頤斟酌再三,待落筆寫了幾行字,又覺力不從心。
丫鬟綺梅進門驚道:“姑娘怎么起來了?”忙給她披上一件大衫,“我不認得字,只常聽姑娘評說過這字的好壞。綺梅陪姑娘看看吧……”待她上前欲看,云如卻兩頰飛紅,急把殘稿卷進懷里:“不必了不必了,這《醉竹帖》我仿得不好!”
恰巧丫鬟聞鶯挑簾而入,一眼瞅見海棠盆里多了個紙團子,就拾走展開一看,心中悟了八九分:“人說我們如姑娘又癡又怪,我今日見了,果真不假。都看看,這哪是什么《醉竹帖》?兩‘情相悅,勢如飛燕雙雙啊。”她把字帖一揚,紙上分明是一對相疊的“情”字。綺梅取了這書帖給云如,笑道:“如姑娘,難怪雩兒也笑你癡呢,哪里來的心思,竟叫他往出云峰下祭一株枯梅。原來,你是動了春心了!”
云如見瞞不過,便假意嗔道:“休要胡說!世上有千種情、萬種情,你怎知我的‘情,就是你想的那個‘情?”
是夜,云如在夢中神游而起,似有一個女子以背相對,獨倚畫欄,悲呼聲聲:“宗昭,宗昭!若非受馮案牽連,你可會娶我?我今著大婚之服而欲嫁顧郎,惟愿還君玉符!”
待到夢醒,她只自悵然。
翠煙連山,湖光瀲滟,千峰連綿處,兩岸起風煙。
有賣花聲悠揚而至,傳上酒樓。又來人殷勤為顧行謙添上一壺煙花醉。顧行謙謝過,抬首看去,那執壺的卻是個紅妝佳人。她低一低眉:“你這癡兒,在這錦繡溫柔地發什么愁呢?”
“慕紅!”
不等顧行謙相問,慕紅稱她此番從山城入京是追隨師兄鳳起,尋訪元清觀的道玄真人來,接著又一沉吟,終是壓低了聲兒道:“行謙,我們說回正經的……馮韜年一案牽連眾多,如今太平了,就連同百八千條人命一起被忘得干凈。廣陵的那位左遷官得了貴人提挈,前月竟是官復原職。你這個人常說,官場宦海暗流險惡。人固不可無傲骨,而我只怕——過剛易折!況且,只你一個后生,如何背負得起這許多?”
顧行謙去年棄官一事別有隱情。
三十多年前,朝中以馮韜年為首的馮黨,行貪污受賄之實,更生謀逆之心。天子借賞牡丹之名,在登泰閣設局,終將這一黨連根拔起。而顧母丁氏一家因一封家書而無辜受其牽連。丁家雖留滿門性命,待丁靄秋嫁入顧家之后,顧門子弟的仕途卻因這一段冤案而坎坷不順。顧行謙年十八而高中進士,竟受小人借題發揮、妄加毀謗,命途多舛,不得升遷。他空有滿腹詩書而不受重用,才華抱負全不能施展,僅止于區區長史之職。在廣陵,他見慣了官場濁惡,不屑與之朋比為奸。可是,君子又豈有平白受辱之理,他便憤而棄官,當了個教書先生。
待到小樓夕照起,兩人惜別,剩顧行謙一人尚在無限愁情中,胸中郁結遇酒更甚。
樓下翠柳繁密處泊一畫舫。
俄而有兩個短褐仆役登船打簾,一幫清客欲擁云律上座。云律見顧行謙在那酒樓之上獨斟獨飲,便心思一動,招一招手,呼道:“顧四先生,上船來!”
顧行謙把酒杯在指尖一轉,醉眼微瞇:“叨光了!”
席上,一人為顧行謙酒氣所沖,心中大為光火,又見他是個布衣客,便有意捉弄取笑:“耳聞顧四先生不求入仕,老朽大覺不解。豪杰英俊固當持笏朝堂,為天子所驅馳。奈何先生老大無成,棄去長史一職,只得空自蹉跎時光,盡把一生志氣消磨在這酒中?”
“屈子有懷石之悲,莊子發濮水之嘆。千里馬亦難得伯樂,何況世無吐哺之周公乎?再者,利祿羈絆,案牘勞累,朝中爭黨卻不爭天下事,行謙只求一人自在而已。”
另一人接道:“我觀先生舉止,聽先生言辭,幾有散發漁樵之意。先生清高啊!先生既存此避隱之心,何不效虞山散人,何不隱居云山,今卻特來與權貴同席?”
顧行謙笑答:“那修道的僧尼,心里極清凈的人,不也與我等俗人同活一處嗎?”
“先生妙語,罰他們一杯!”云律聞言大笑,請顧行謙上座,又叫人給他多多地添好酒。顧行謙也不推讓,越喝越多,一杯一杯復一杯。云律為人性喜張揚,言語不避。左右同賀,談及石刻一事,所刻正是《鹿鳴賦》。云律將其朗聲背出,抑揚頓挫,一字不落,面上甚有得意之態。顧行謙聽罷不禁莞爾,借著酒勁發起狂來,大叫道:“罰酒,罰酒!”
滿座皆驚,竊竊私語。
凡賦中所引典故,顧行謙皆一一道出,又指出其中誤用一典。他如是這般醉言醉語,先是大顯其才,后又對石刻文章指手畫腳,妄加品議,專程來拆自己的臺,敗自己的興,早已叫云律不悅。此時,這顧行謙竟敢當眾說用典有誤,醉態實在可厭可惡,委實再難忍!云律立眉而怒,心中一股氣急待發作:“松下弈棋一典出自北朝范朱的《棋辯》,暗寄其不得知己之苦。你說,我何曾錯用!”
“《棋辯》后得蒼山文士姚耒批錄作注,編入文集《蒼山雜記》中。批本傳印,頗多錯訛。世蓀弟所讀怕非原本。且縱觀賦中文辭,風骨全無,大有浮艷淺薄之弊,真真是小兒見識!”
云律聞言默然,細細想來這顧行謙確是個有才之人,他所說的不無道理,如是這般,心中那股悶氣便漸漸作煙消了。云律便大笑,如言罰酒,恭聲道:“難怪家父看重先生,先生竟有此驚世之才!偶得先生駁正,世蓀心服。”
三、
一夜,在游紅館,微醺微醒,混混沌沌之中,云律耳聞絲竹彈唱之聲,渺渺幽幽,由遠及近,即得一通明畫舫。
船上橫臥一名歌伎,春衫袖薄,懷抱琵琶,正自彈唱。他正欲上船聽曲,反遭那女子戲弄,被推下了水去。仆役們將他救上來,又命婢女領云律往懷翠堂換衣服去。那婢女即是云律當夜在抱月樓所遇的那一位,名作鴻兒,年已十六。他受了驚,也顧不上嫌棄什么,只自換好了衣裳,出來一見鴻兒,又犯了公子哥兒的脾氣,怨道:“這鬼地方好冷!你去把火爐點上,給我抱床棉被來,再溫一壺酒。”
“我不計舊怨好心幫你,你倒使喚起人來!‘解語剖寸心,誰要你的心?‘憐取眼前人,誰要你來憐?我姐姐有情,托我贈你銀鉤,誰知她看中的是個浪蕩子,分毫不值!”
“你那姐姐認錯了人,那銀鉤非我所藏。我看你可愛才同你玩笑,誰知你當真呢?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張嘴的錯,妹妹莫要氣了。”他又哆嗦起來,“真冷,真冷!求求妹妹了,快!”不一會兒,云律在榻上裹嚴了被子,朝火爐呵著手:“鴻兒妹妹,你會不會彈琵琶?我想聽!”
她便取來琵琶,一邊調弦一邊說:“教坊善才是十二分的嚴苛,我哪里彈的不對就得挨打,也記不得挨了多少打才學會這一支。”
曲子一發,婉轉處雖不比其他人,但也十分難得了。
“這曲子好生動聽……我今夜一人寂寞,求妹妹陪我……”
見云二換了一副調笑相湊上來,鴻兒頓覺羞赧難當,料他先前一舉一動皆是有意為之,騙得她辛苦,只含情道:“夜已深了,云公子快走吧。”
“那我聽鴻兒的,不鬧了。”
云律朝鴻兒臉上親了兩下,果如其言不再動她,稍整衣帶,走人了。次日,云律托人打了副金鐲子,送給鴻兒玩。鴻兒接過鐲子,愈覺與他親近,說道:“這金鐲兒的樣子還真好看!我有一枚金鎖,似是先父母所留,上頭還鐫著個‘馮字。”兩人正自說話,一個家仆進門對云律報說:“二公子!老爺……老爺他……大夫過來把了脈,看了舌頭,說什么‘人心已死,不醫也,拿起藥箱就走……老爺已去了!”
其后一日,顧行謙向云府請辭。云律見他那匹馬又瘦又老,特送上一匹白額油棕大馬。他一一拜別云府中人,策馬而去。
歸鄉途中,顧行謙于一處驛站歇腳,拴馬時忽聞簫音,一聲聲清遠如鳳鳴。遠處蒼巒隱隱,流水漸漸。俄傾,有白馬負一弄蕭男子而出。那男子頭束銀冠,身著雪白袍子,胸前繡一只金麒麟,唇畔吹一支碧玉長簫,高妙無比,響遏行云,大有游俠隱士之風。他吹罷曲子,朗聲相問:“顧長史來去匆匆,何故躲我?”
“鳳起兄弟,顧四不過是布衣儒生,平生最不避蓬蒿野人。”
鳳起聞言大笑下馬。
此處村驛雖小,固為王侯膏粱所輕,卻也別有野趣。顧行謙與鳳起坐談甚歡,豪飲不羈。酒過三巡,山徑上遠遠走來一頭瘦毛驢,背上馱一個須發花白散亂的老道士。道士在驢背上直打顛兒,拍手笑唱:“你是個滿口胡話名利鬼,你是個油頭粉面薄情郎。你是個瘋,是個癡,是個神仙怕……”聽得顧行謙一怔。卻見鳳起舉起酒碗,起身高呼:“真人——可還要酒嗎?”
那道玄真人睜開半只眼,并不理他,伸手拍一拍驢子,滿臉得意地又接著唱:“醒復醒,醉復醉,行酒復行酒。都道世人貴常醒,真解醉意有幾人?”
顧行謙也潑出了一碗酒:“不如騎鶴上九天,一朝醉作酒中仙!”
遠處群峰出云,月殘星淡,風寒露冷。
待到東方既白,不遠處三五青嶼浮現,廣陵城已在眼前。渡頭泊船百條,市集商鋪林立。顧行謙、鳳起二人尋得一處客棧歇腳。顧行謙偶感風寒,多有不適。鳳起便為他尋醫,得了些內服的方子。過了四五日,顧行謙仍不見好。那客棧的小伙計即說:“你們可知廣陵城外二里地有個凈因觀,觀里有個俗家的女子號慈渡。她是名醫梁丘門下的弟子,醫術精奇,治得百病。我去年在山上采野茶,為一頭猛虎所傷,正是被她所救。我兄長持刀與虎相搏,刺傷了虎腹。那頭母虎雖天性惡極、傷人性命,但其腹中已有子,慈渡姑娘便也為它醫治。母虎感恩流淚,馱她涉過山路,回了凈因觀。其慈悲心腸若此,不負‘大醫精誠四字!兄弟,你還不快去請她診治?”
他們就結伴一起出了城,去尋那慈渡。
到了凈因觀,他們穿橋度廊往北去,即得三間抱素書齋,齋內藏書萬卷。遙見后山九條棧道盤旋登天,云氣拂動,奇高奇險。山上有五十二間藥閣,列如佛窟,天下奇藥仙方悉存于此。一道飛瀑水聲如吼、流珠飛濺,掩著山洞后的神農園。園內無數藥草蟲蛇皆由藥仆照料。忽聞女子喘嘆聲,翠影朦朧處似有一人。山嵐漸散,現出一個素袍女子。她約在雙十之年,拄杖負藥簍而行,涉過山路,卸下藥簍,坐在水畔青石上小憩。水面照花影,冷如三春殘雪,艷似出水芙蓉。過了一會兒,她又背上了藥簍往觀中去。百桿翠竹影如潑墨,濃濃淡淡,畫了滿墻滿地,掩著一道白石拱門,拱門上書“靈門樞要”。拱門后,春草滿山坡,一座八角高樓倚坡而起,名叫八十一樓。一個小弟子下了藥閣,恰走在八十一樓的樓下,追上去,朝那女子略施一禮:“慈渡姑娘,有兩位客人從長安來,特請你醫治。”
待見了面,慈渡竟是這般妙女子,顧行謙心神便是一陣恍惚。
她不禁微微一笑:“我本名阮小筠,父母早逝,無依無靠,幸被這凈因觀收養。我先從道家修行,后投梁丘門下習得了一點醫術。這梁丘乃是前朝針藥博士梁恒之后。梁大夫醫術奇,脾氣怪,出診不計診金,救人不計得失。傳說他少年時神游海上仙山,與仙人同飲甘醴,同啖龍髓鳳膽,每得仙方而醒。更有名家揶揄他是山野村夫,用藥奇險,針法蠻橫,枉擔了虛名。而我師父聞之不怒反喜,乃自號野夫。顧四先生,你身子弱,須得好好休養。如不嫌棄,就請各位留宿鏡清臺吧。”
這一日夜深,江闊云低,沙鷗群飛。一輪皎皎孤月沉在千里珍珠江中。
阮小筠盤腿坐在一只黃舊的蒲團上,獨對一盞油燈已久。一燈光滿雪室,案幾堆卷成山。風聲縈回如一縷芳魂,阮小筠暫把手中筆擱下,閉目側耳而聽,兩彎密長的睫毛微微顫著,嘴角泛笑。猶自出神間,忽有一只飛蛾撲燈,燒出噼啪兩聲脆響,焦枯成灰,叫她睜開眼來。她便疲倦地伸一伸腰,單手扶額,把面前已成的半卷《濟世藥錄·二十一》再從頭翻閱。一頁一頁,燈暗眼乏。
“小筠姑娘,你可還在?”
是顧行謙來訪。
兩人落座,聽得阮小筠道:“顧四先生,你這病可大好了吧?”
“我病在心,不在身。”
“這話我倒不明白了!”她笑說,“顧四先生,你正值壯年,能有什么心病?我雖非什么得道高人,卻也可與你秉燭夜談。”
顧行謙便將他半生遭遇都說盡了,又嘆:“你我有緣,并不避諱談這些。小筠姑娘,顧某平日里孤高自許、目無半點塵,最見不得世上那些蠅營狗茍之輩,也從不把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放在眼中。可是……你看,我縱有詩書滿腹,又如何呢?一不得重用,二不得縱橫于戎馬行伍之中,這書,便是白讀了!這寒窗之苦,便也是白受了!我一介書生,終非山中高士,心中郁郁不平,所以病在心而不在身啊。小筠姑娘……你,我看你歲數輕,人也出色,可曾想過嫁個好郎君?”卻驚覺自己失言,只道,“這……是顧某唐突佳人了!”
阮小筠抿著笑了笑,為他斟茶:“先生不必臉紅!婚喪嫁娶,是人之大事,有何可羞呢?”
忽進來一個小弟子,道:“姑娘,我收拾舊物,在箱內得了一卷畫,不知是留還是不留?”
這幾人一起展開畫卷,不過三尺長,畫中蹲踞著幾方嶙峋怪石,無跋無款,紙上青霉點點。
阮小筠將那弟子遣走了,在燈下撫過怪石,若有所思。顧行謙瞧瞧畫,又瞧瞧她,說道:“小筠姑娘,這紙張已經受了潮,生了霉,想必是哪年哪月,哪個畫師的戲作。留著何用?只怕還沾了病氣呢!”
“容我一試。”
阮小筠收回指尖,間或換筆,就著硯中新墨濃淡并施,便見畫上幾竿勁竹破石而生。湘妃灑淚,竹上生斑。紙上所生的青霉化作了湘妃竹上的斑點。顧行謙見了,也是叫好:“生花妙筆,不過如此啊!小筠姑娘真是第一流的才女!”畫罷石中竹,阮小筠擱筆,再三揣摩畫境,終而扶額嘆道:“我可禁不住先生這般夸。石本無情,畫師落筆卻有情。胸中塊壘,見諸筆端。其氣勢所蓄處,莫不如神龍俯首。我這兩下子,真是班門弄斧。非但不是錦上添花,反成蛇足了。這真是,留著何用呢?”
“不,不,小筠姑娘有才若此,實在難得。”
“我的才,只是小才。”阮小筠仍自笑說,“先生的才,才是經天緯地之大才。‘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先生,所謂紅袖添香夜讀書,不知小女我有沒有這等榮幸,今后也為先生研墨?”
“小筠……”
“顧四先生,今良夜若此,豈可獨眠?”
四、
揚州城一處茶館里,一個老頭子正在說書:“卻說這兩年前,山上本有個凈因觀,觀里有個女醫,號慈渡。某一日,長安城來了兩個貴客,一個是書生,一個是劍客……”
臺下幾個頑童起哄道:“莫不是兩年前那宗案子?”
“莫要打岔,且聽我道來。”他把醒木一拍,“回說那慈渡,對這書生一見傾心,有一回還夢見他在墻上掛著的那副竹石圖里對她招手呢……恰巧書生在觀中養病,兩人便日久生情。誰知,一日朝廷追查馮案余孽,有奸人偽造文書,將那書生給害了。午時三刻,頭顱便落!至此,那女醫便也不知所蹤……真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一個茶客說道:“這個故事太老套,不好聽,換一個,換一個!”
“好!”說書人又把醒木一拍,換了一副哀戚的腔調,“長安城是個什么去處?富貴溫柔,錦繡繁華。這長安有個云家,云家有個二兒子,和游紅館中的婢女結下了私情。這婢女,后來都知其來歷,是罪臣馮韜年的外孫女。當年,馮家一個老仆帶著小姐出逃。小姐誕下一女即死。老仆把這小娃娃養至七八歲。可他侄子爛賭成性,把娃兒賣去了游紅館。當朝兵部大臣黃瑜有個妹妹,年方十六,花容月貌。因黃、云兩家交好,屢傳婚訊。這云二公子正為父服喪,不可再去煙花之地,乃托家仆傳信給那婢女,叫她放心,他必不娶黃小姐。豈料,這家仆賭錢誤事,未能傳達口信。婢女以為云二必娶他人,一夜醉酒,誤墜鳳棲湖而死。云二不知婢女已死,和朋友行酒戲藏鉤時,眾多手臂里竟有一只女子的蒼白的手……他醒來方知,也是幻夢一場!”
頑童們無心聽說書,又一陣嬉鬧,散去了。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