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魚
(一)
溫辰緩緩推開陳舊的城門,城門上沾了厚厚的灰塵,僅是輕輕一推,就落了一地白茫茫,城門上落的鎖早已銹跡斑斑,隨著門吱呀一響,便斷開了半邊,大片陽光傾瀉下來,粗暴地覆在她的臉上,她的臉因為太久沒有接觸過陽光已經白得失去了血色,眼睛也因為劇烈的光芒刺激而微瞇起來,
十六歲到三十四歲,整整十八年,一個女子最美的年華,被一道破舊的大門和一紙契約鎖在這不見天日的宮門里,從此青燈素衣為伴,紅顏白白蹉跎。
溫辰本以為一輩子就只能這樣草草度過,沒想到趙家王朝覆滅得如此之快,只統治了短短幾十年,一夜之間宮門被破,江山易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曾經不可一世的小趙公子,攜親眷兒女倉皇出逃,而她,溫辰,小趙公子有多恨這場叛亂,她就有多感激這場叛亂,感謝這場叛亂,讓小趙公子暫時忘記了折磨她這個無關緊要的人,
這十八年,她的處處謹言慎行,處境仍然危如累卵,像小趙公子手指中心的一只螞蟻,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
溫辰在暗處站了一陣,讓習慣了黑暗的眼睛慢慢適應外面的陽光,再緩緩走出來,腳上的鐐銬摩擦發出沉悶的響聲,這樣一個女子,頭發蓬亂,臉色蒼白,神情失魂落魄,腳銬叮當作響的走在大街上自然引人注意。很快就有人攔住了溫辰,
“大姐,你要去哪兒?是迷路了嗎?需要指路嗎?”
去哪里?溫辰有點悵惘,她還有哪里可以去呢?十八年的沉寂,消磨的不止是青春,還有心智。
那人見溫辰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放軟了些聲音:“看你這打扮也不像王城里的人,不如你說說從哪里來吧?”
“燕南,”溫辰想了起來:“我從燕南來。”
“燕南挺遠的啊,”那人笑了笑:“跑這么遠上王城來找什么人嗎?”
這一問令溫辰如墜冰窖,千般滋味涌上心頭,委屈與不甘交雜。她張了張嘴,還是習慣性的沒有說出那個名字。
昭南,昭南,那個在心間百轉千回,卻無法宣之于口的名字。
她用十八年的長夜無光換了他十八年性命無虞,到最后,竟連名字也不敢提。
(二)
溫辰父族是當地有名的鐘鳴鼎食之家,既然是書香門第,對子女自然有不一樣的要求,溫家無論子女,皆要識文斷字,學習圣賢之道。溫辰六歲便拜在蓮月先生名下,蓮月先生是女夫子,人如其名,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沒有一點通融的地方,小溫辰年齡小,開悟慢,常常被罰站,罰在墻角聽課,罰掉晚飯。圣賢之道沒悟出來,人倒是快要接近大智若愚的狀態了,至少看起來呆呆傻傻愚笨了不少。
直到那一天,大師兄昭南閉關結束的那一天,溫辰的噩夢生涯才算結束。
溫辰永遠記得那一天,那一天陽光正好,大師兄昭南閉關回來,她拜師拜得晚,之前從未見過這位大師兄。但這位大師兄與其他關中弟子倒是熟絡得很,說說笑笑,好生熱鬧。那天溫辰被罰跪,在堂前將戒尺舉過頭頂,動作窘迫的背書,只能一個人待在陰影處斜眼偷看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師兄,只見他站陽光下長身玉立,是極其清秀俊逸的一張臉,一雙眉眼彎彎,彎到鬢角里去,笑得張揚。她遠遠地看不清楚,只覺得心驚肉跳,擾人心神,竟然比陽光更耀眼,只得垂下頭去,繼續念之乎者也。
昭南注意到了她,大步走過來詢問,這反而令她感到無所適從,溫辰咬著嘴唇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二師姐心直口快:“這是師父在你閉關時收的小師妹溫辰,愚笨得很,半頁紙都讀不通順,師父在罰她背書呢!”
溫辰本就怯懦,被二師姐這么一說,又委屈又心虛,眼淚巴巴地掉下來,她不想被大家看到笑話,把頭低下去,嘴里的論語也帶了哭腔,怎么也壓不下去。
昭南見狀,連忙出聲斥責了二師姐,然后圍上來給溫辰擦眼淚,連帶著溫聲安慰:“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大師兄我呀,從小罰跪到大。”他邊說邊開玩笑般指著自己,眼睛亮盈盈的,宛如落星。
溫辰不想承認自己在哭,用手捂住了眼睛,頭垂得低低的,昭南也沒再勸,只是遣退了其他師兄弟,進學堂找蓮月先生聊了半天,隔著一道淺淺的門,溫辰隱隱聽到昭南在說些引經據典“善之本在教,教之本在師”之類的話,有些她聽過,有些她從來不曾聽過。過了一陣之后,蓮月先生出來,對溫辰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和藹,讓溫辰自己不用跪了,自己回去溫書。
蓮月先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溫家風頭正盛,有權有勢,不能讓蓮月先生對溫辰照顧半分,昭南寥寥幾句,旁征博引,就能把蓮月先生說得心服口服。那是溫辰第一次見識到知識的力量,知識沒有牙齒,沒有拳頭,卻能以柔克剛,撫平一切鋒利。
(三)
之后這段時光可以說是溫辰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昭南護著他們師兄妹幾個,尤其是溫辰,因為溫辰性子怯弱,昭南便格外關照溫辰一些,生怕這個小師妹受了暗處的委屈。在學業上,昭南自有一套勞逸結合的理論,讓他們的學業之路比起之前多了許多色彩。蓮月先生拿他們沒有辦法,久了也隨他們去了,甚至有時候還會與他們一同春游夜行,流觴曲水,載酒載歌。
在被克己復禮的教條淹沒之前,蓮月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年輕女子,僅此而已。
在這段時間,溫辰也聽到過一些傳言,比如說昭南是“前朝余孽”,“改名換姓在蓮月先生名下躲災”“閉關是在躲避追殺”之類的流言,她覺得有人嫉妒大師兄光風霽月,博覽群書,有意造謠。一時氣不過,就跑進昭南的書房告狀,
“昭南!”溫辰風風火火的跑進昭南的房間,昭南性格隨和,且有心慣著溫辰這個小師妹,所以溫辰對昭南從來都是直呼其名,只有在有需要時才會撒嬌似的叫上一句師兄:“我看不下去了,有人造謠你的身世,說你是前朝罪臣之子,還說你是之前閉關是躲避追殺!”
昭南正在寫字,見她進來,沒有回話,只是深深的看著她。溫辰又看了一眼他的字,寫的是: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不禁笑了笑:“昭南,這是晏殊的詞,你怎么突然寫起這么哀婉的詞句來了?”
昭南看著她,只淡淡道:“有感而發。”
溫辰剛要接著追問,昭南又輕咳一聲,說上次下山給她帶了禮物,把話題繞了過去。禮物是一串琉璃結彩穗,吊墜是一個沉香爐的樣子,琉璃結彩穗是山下姑娘時興別在衣服上的裝飾,沉香爐是溫辰素來愛擺弄的小物,兩者結合流光溢彩的甚是別致。這些年昭南給她帶了不少東西,雖然在山上苦讀,但每一樣山下姑娘有的東西她都不缺。這些禮物被她裝進盒子里鎖起來,妥帖收藏,其他師兄妹是看都看不得的,溫辰其實是極其大方的人,但不知道為什么,她不喜歡將這些禮物與他們分享,看一眼也不行。
夜間納涼,幾個師兄姐都喜歡昭南,喜歡聚在昭南的庭院前一起念書。山上草木繁雜,蚊蟲掩于其中,溫辰是極易招蚊子的體質,不一會兒就被咬了一身的包,根本無法專心看書。一抬眼看見昭南,昭南坐在溫辰正前方,燭火搖曳間,有暖色染印在他的眉目上,溫辰這時才發現,昭南看書時,喜歡緊鎖著眉頭。
即使在暖黃的燭光映射下,他的神情依舊冷峻,眉宇間似有化不開的濃霧,溫辰沒見過這樣的昭南,在她印象里的昭南總是笑著的、快樂的,無所不能的樣子。
昭南注意到她的目光,一抬頭與溫辰對視,神情便軟了下來,眉眼垂得彎彎的,柔聲問她怎么了。
溫辰說:“昭南,有蚊子咬我。”
話剛出口便引起眾師兄姐的嘲笑,以二師姐尤甚,二師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逗溫辰:“我說小師妹 ,是不是喝口水都得跟大師兄報備啊?以后出閣了要不要把大師兄也帶走?”
溫辰啞口無言,昭南只是笑笑,解下來腰間一個發舊的小香囊遞給溫辰,溫辰接過香囊,那是一個老式白銀燒藍香囊,有淡淡的艾草香,還有一點甜的,幽幽的說不上來的氣味。和昭南身上的香味很像,清冷中帶著一絲矜貴。這個香囊好似有奇效,戴上之后,蚊蟲漸漸地都離她而去。夜已經漸漸地深了,天邊那一輪缺月變得霧蒙蒙,她瞇著眼睛看月亮,月亮長毛,明天是個雨天。
溫辰不喜歡雨天,但是雨天過后可以和昭南出去摘蘑菇,她愛雨天過后的晴朗天氣,連帶著也愛上了雨天。
昭南注意到她在發呆,拿筆頭輕輕敲了她一下,溫辰被嚇得猛地一抬頭,昭南笑了笑,低垂著頭:“溫辰,做學問得專心。”
溫辰馬上低下頭繼續溫書,拿余光瞥了周圍一眼,剛好與拿著戒尺的蓮月先生對視了一眼,連忙把眼睛垂下去,移到書本上去。心想好險,要不是昭南剛剛出聲提醒,只怕蓮月先生那結結實實的一板子就要打到身上去。這么好的師兄,為什么還會有人說他是前朝余孽呢?雖然溫辰從書里找不到這個詞的詳細意思,但從遣詞來看,不是好話。
后面她終于懂得了前朝余孽的真正意思,只是代價卻太大了。
(四)
那一天兵戈之聲傳到蓮月先生的寧靜府邸時,昭南正在和溫辰下棋,棋局未半,與溫辰對弈的人卻想先行離開,連道別都來不及,溫辰不明白昭南為什么要走,但她能感覺到,這一走,就是永別,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握住昭南的手。
“師兄,”溫辰看著昭南,眼淚眼看著就要掉出來,連聲音也抽噎了,委屈巴巴的,讓昭南想起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也是這樣,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還憋著不讓眼淚掉出來。
“就不能不走嗎?我們有什么事情可以一起面對。”這邊溫辰還在說著,那邊兵戈之聲已經慢慢地接近內室了,這個傻姑娘,別人遇到這種事都唯恐避之不及,她卻想和他一起解決,如何解決?他又怎么能把她牽扯進來?
昭南索性咬牙,輕輕地推開了溫辰,沒有用力氣,但足夠推開一個只知道讀詩書禮樂的文弱女子。這是昭南第一次推溫辰,溫辰怔在了原地,昭南趁機翻窗逃了出去,追兵破門而入,將溫辰團團圍主,有王兵認出來溫辰的身份,一臉狐疑的向溫辰詢問昭南的下落。溫辰見到他們帶來的通緝令上那張臉清俊的臉,是熟悉的模樣,但表情是冷峻的,沒有溫度的,一點都不像他。
溫辰握著還未涼的黑子,望著對面那一盞還沒涼的茶水許久,對宮中來抓昭南的王兵說:“我以溫家的名義起誓,蓮月先生的書院從來沒有出現過叫昭南的人,從未。”
王兵面面相覷,礙于沒有證據和溫家情面,只得無功而返。
溫辰十六歲出師回家時,除了床底下那幾箱子不值錢的禮物,其他的都沒有帶走,隨從來接她的丫環梳著曉鬟,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樣,明明與溫辰一般大的年歲,她的眼里卻一片清明澄澈,溫辰不由得看向銅鏡中的自己,長而細的黑發只用一支細細的銀色八寶珠花鈿綰起來,耳上扣了弧形翠色銀環墜,一身清淡的藕荷色絲裙。鏡中的女子不過二八年歲,形容尚小,面容清瘦,唇上一點絳色若有若無,多年詩書的累積讓她腹背挺直,氣質獨立。但那一雙眼卻讓人不忍細看,本是一雙含秋水的長月牙眼,此時空蕩蕩,黑幽幽,一眼望過去,里面是深不見底的絕望。
“小姐,確定不要收拾其他東西嗎?”丫環的聲音把溫辰的注意力轉移了過來。
“對。”
“可是,”丫環眨巴著圓溜溜的杏眼,“這里面有很多東西,都是小姐用慣了的。”
“無妨,”溫辰沉默了一會:“舟車勞頓,就不給你們添亂了。”
反正最大的那個習慣,已經被她弄丟了。
再多一些也沒有關系了。
臨行前的那個晚上,溫辰拿了一小壺桃花釀坐在房間前面喝,師兄妹都來送她,大家在聚在一起行花令。明明是以前玩得很開心的游戲,溫辰面上笑著,內心卻覺得索然無味,連那極好的桃花釀,也像帶著苦味,一縷一縷,涼到心底。
回家之后的日子也頗為平淡,無非是尋親事,尋門好親事。只是溫辰這也不要,那也不愿。溫父覺得是溫辰剛回來,不太適應環境,索性讓溫辰休息一段時間,緩一緩。
直到那一天,趙王最寵愛的小趙公子帶兵抓獲了潛逃的“前朝余孽”,收押至地牢,一時風光無限。溫辰向父親請求向小趙公子說親,趙王欣然同意。
那天大雪紛飛,大片大片的雪花,潔白如鵝毛,圣潔而又美麗,在偌大的王城翩翩起舞,像長了翅膀的精靈。
溫辰伸手接過下一片雪花,雪花很快的在她手中化成了水,她抬起眼看,雪花在風的挾持下打著旋兒落到了地面上,馬車碾過便成了黑污的雪水,無論怎么掙扎,都逃不過零落成泥的命運,不知道像誰的一生。
這日王城格外熱鬧,因為有難得的大喜事,一邊是立了赫赫軍功的王室小公子,一邊是世家精通琴棋書畫的小姐,可謂是珠聯璧合,趙王一口應下,擇日成婚,在百姓口中倒是一段佳話。
不知道百姓如果知道真相是:精通琴棋書畫的世家小姐當天晚上就去地牢放走了逃犯昭南,立了赫赫軍功的王室小公子為了懲罰世家小姐,將世家小姐鎖在偏院十八年,還會認為這是佳話嗎?
溫辰還記得成婚的當晚,她上地牢將人事不省的昭南送入宮外早就備好的馬車,馬車夫帶著她的令牌一路駛出王城,小趙公子知道了一邊掐著她的脖子,要下達對昭南的追殺令,她一遍一遍的跪在地上請求小趙公子放過她的大師兄,小趙公子俯下身子看她,眼神冰冷凜冽,:“如果只是同門師兄之情,給你這個面子未嘗不可,我有的是辦法。”
他再低了一點頭,用手捏住她的下巴:“可是,你對他真的只是簡單的同門之誼嗎?”
“我絕不會越雷池半步。”她從牙縫擠出這幾個字,語氣堅決,幾乎是咬著牙齒。
“我不信,”小趙公子抓住溫辰,把她推進偏院,那是一間破舊的屋子,在門上落了一把破舊的門鎖,只要輕輕一推,門鎖就會掉落:“把你關進這樣的屋子,只要用力碰一下門就可以出來,你會選擇不出來嗎?我會信嗎?”
“我可以,”溫辰坐到地上,地面冰冷,她的表情也冷厲:“如果我做不到,你再下追殺令也不遲。”
額頭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有溫熱的東西流下來,她知道她流血了。但這不重要,比起心里的那道經年不愈的傷口,這個傷口小到可笑。
她不怕死,是因為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
溫辰沒想到這一句話,就是十八年,這十八年,小趙公子用過各種方法考驗她,試探她,漸漸變成了他一個古怪的癖好。小趙公子這一生飛揚跋扈,想要的東西沒有一個得不到的,偏偏就有一個溫辰,不卑不亢,不屈不撓,這勾起了他極大的興趣。溫辰只能百般躲藏,原本要放到床邊,妥善收藏的禮物變得一個不剩,只有一個名字在心頭,上不來,下不去,千般滋味,如鯁在喉。
(五)
那人見溫辰沒有反應,又伸手在溫辰面前晃了晃,溫辰連忙反應過來,向那人道歉。
“請問公子聽說過昭南這個名字嗎?”話說出口溫辰又覺得不妥,她怎么會運氣好到隨便抓個人就能打聽到昭南的行蹤呢?昭南現在應該隱姓埋名,躲躲藏藏才對。
那人愣了一下,然后說:“肯定聽過啊,平陽王的臣子昭南,好像還是前朝的,聽說推翻趙王有他一半功勞。”
溫辰如遭雷擊,半晌,她聽到自己喃喃地說:“我要怎么樣?才能見到他呢?”
那人說:“很容易,午時,昭南大人會路過城門下,你早點去就行了。誒,現在已經是午時了。”
好不容易逃離的城門,現在又要回去,她沒有半分猶豫,溫辰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向城門。腳鏈叮當作響,城門水泄不通,人聲鼎沸,她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能剛好在人群中探出一個頭,昭南變化不大,雖然看上去年長了一些,但是舉手投足之間多了一種成熟的風韻,他向路過的百姓致意,面上是笑著,神情卻是悲傷的。路過的人們太多,溫辰只能跳起來招手,努力叫他名字去吸引他的注意,沉重的腳鐐壓得她喘不過氣,冷冰冰的,隔在他們中間似的。
或許是她的聲音太頻繁,昭南抬起了頭,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一瞬間溫辰對上了昭南的視線,溫辰可以確定昭南看到了自己,剛想說自己是溫辰時,昭南的視線很快移開了,人也隨著人流遠去了。
溫辰的心情一落千丈,隨著昭南離開城門,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漸漸散去了,她站在人群中間,看著人們一個一個離開,孤單得好像被全世界拋棄。
他沒有認出她。
城門人流量本來就不大,昭南離開之后,人們也很快離開了,溫辰坐在地上坐了許久,沉默了一會,街上有賣鏡子的老婆婆,她走過去拿起一面鏡子就照,無論那十八年多么艱苦,無論午夜夢回時醒來有多失落,她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但從她看到那明晃晃鏡子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哭了出來。
當初那個笑靨如花的少女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滿臉疲憊的中年女子。
溫辰從來都是一個堅強的女子,堅強到可以獨自抵過十八年寒冬和孤苦,堅強到可以用柔弱的女子軀體面對強權,可再堅強的女子也抵不過時間,時間是無情的,即使這十八年的痛苦對溫辰來說像是生命的定格。但時間依舊一直在走,她在慢慢變老。
他認不出她了,她想,這真是一件讓人難過的事。
(六)
昭南從來都是把溫辰當小孩,覺得像溫辰這么小的姑娘不要想太多事情,每天開開心心的吃吃喝喝,像個姑娘一樣長大就好了。
小姑娘該怎么快樂的長大,他也是研究過的,山下的小姑娘要穿漂亮的釵環首飾,要吃各種新鮮零嘴兒,要看很多有趣的字畫,他就給溫辰一一買來,如果說之前是為了讓溫辰像普通姑娘一樣長大,之后就是因為溫辰每次收到禮物都會仔仔細細的看了又看,白天愛不釋手,晚上再把它們擦干凈收進箱子里,讓他很有成就感,有人這么愛護他的贈禮,本身就讓人愉悅。
即使是王兵來的那天,他也沒有告訴過她真相,只是朝她做了個噓的手勢,扭頭就走,沒有道別,他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人,而她有光明坦蕩的前程,他們不該有太多的牽扯。
他錯在高估了自己對感情的克制。
地牢那天,她穿著鳳冠霞帔來救他,他卻恍惚了,以為自己是在彌留之際產生了幻覺,那個他辛辛苦苦護著的小姑娘長大了,知道獨當一面了,甚至言談舉止間,全是他喜歡的名門閨秀的樣子。
為什么產生這樣的幻覺,他卻沒有深思。
他只知道他還是沒能做到把她置身事外。
平陽王在這之前已經請過他多次,他未曾有一次答應,出逃的那天晚上,他剛清醒過來,聽馬車夫講完事情尾末,連夜趕到平陽王府邸,請平陽王修書一封,以十座城池為質,讓小趙公子留溫辰一命。那天晚上下一整夜的雨,雨水涼徹骨髓,他在庭院里等小趙公子的回信,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沒有等到回信,卻等到第二天小趙公子宣布夫人溫辰患急病,洞房花燭夜去世的消息。
他聽到消息愣了愣,示意探子再說一遍,聽著探子說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死訊之后,再沒有說話,只是閉著眼直直地走進了雨里,又直直地走出來,這雨真涼,涼到骨髓都生生的疼,也不知道她離開的時候冷不冷。在蓮月書院的時候,環境雖然簡樸,但他從來沒讓溫辰受過凍,給溫辰的房間安了好幾個小熏爐,溫辰很喜歡這個小熏爐,經常搗鼓香料填進去,到后來,只要一走進溫辰的房間,就能聞到滿室生香。雨停后,他將自己關在房間一天一夜,平陽王放心不下他,親自來寬慰他。
誰知剛推開門,才發現他一直待在門口,未眠未休的樣子,在平陽王的眼里,昭南一直是一副疏離的樣子,明明是劍眉星目的長相,神情卻總是冷淡的。平陽王常稱贊他君子喜怒不形于色,能成大事。但現在平陽王不敢這么說,昭南跨坐在墻角,看起來像棵枯死的樹,眼窩深陷,神情頹廢。即使遠遠看著,也能知道這個男人萬念俱灰,原來再冷靜克制的人,也藏不住極端的喜怒。
自那天起,他就經常出現幻覺,一次又一次,妙醫圣手說他這是失魂之癥,要為他施針,他卻舍不得治。只有幻覺能讓他常常見到她。那是他的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有許許多多個她。那個世界里,有的時候她還是十六歲,躲到他的書房偷懶,連被蚊子咬都要找他幫忙。有的時候她像那天晚上一樣,穿著鳳冠霞帔,容色精致完美,冷靜的打開地牢的門,喚隨從把五花大綁的他送出去。很多時候,她好像只穿一襲素衣,坐在同一個地方,禮佛誦經,好多好多。就在剛剛,她又出現在了人群中,出現在了百姓當中,大聲喊他的名字。幻覺怎么能說是病呢?分明是唯一的藥。
他一直在彌補,卻總是不停的虧欠。或許總有一天,彌補會追上虧欠。或許總有一天,在某個連綿不絕的雨季,他會再次等到那位風露清愁的姑娘。
那時,再沒有前朝余怨,倫理綱常,前塵盡數散去,唯有兩個相愛的人而已。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