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碰那女孩

龐滟

看到游蛇一樣快速奔來的藍頭頂的高鐵列車，我心頭的霧霾慢慢散去——這次千里之行的學術交流會，受到了一位男網友的當面騷擾，讓我不勝其煩。

我特意選了靠窗的兩人座。列車要啟動了，旁邊座位還空著，我有些慶幸。這次外出被騷擾，給我留下了心理陰影——不希望和陌生人挨得太近，尤其是男人。

一個拉桿箱停在了我旁邊，它的主人是個有些豐滿的女孩，毛茸茸的眼睛、粉紅的臉蛋。她對著我旁邊的座位號細看了一眼，目光又移到行李架上，這才有些吃力地提起箱子。我急忙伸出手去托住箱子，與一只闖過來的男人的手撞到了一起——是鄰座那個長得像大蝦的男人。他戴著黑色口罩，露出一雙蛇一樣到處窺探的眼睛。他劫匪一樣野蠻地抓過女孩的箱子，從我的頭頂移到他頭頂的貨物架上，然后殷勤地拍拍自己旁邊的座位，諂媚地對女孩說：“小姑娘，來坐我這邊吧，這里沒有人的。”女孩在兩排座位間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坐到了大蝦男人的旁邊。

我找出一袋濕巾，用力擦拭被男人撞到的左手，直到濕巾用光，手背擦得紅腫才被迫停下來。

女孩在貼身小皮包里翻騰了一會兒，驚呼道：“呀，手機和錢包都沒帶。”

“小姑娘別怕，我這有錢和手機，可以借給你啊！”大蝦男人說。

我不想看到大蝦男人，想起剛落座時，他猥瑣的眼神，像一只狼瞄住一只羊，和我遭遇的那個騷擾男人太相似了，實在讓人反胃。我關心地望向女孩，希望她能過來向我求助。

女孩還是信任地同意了大蝦男人的話。大蝦男人問了女孩一些問題后，神采飛揚地說自己家就在女孩學校附近，到站后可以搭他的順風車送女孩過去。

一路上，聽著女孩和大蝦男人談笑風生，我的胃里一直翻騰，像吃掉半只蒼蠅后，發現另一半在筷子上。

大蝦男人發現了我對女孩的關注，用目光警告我：不要多管閑事！

我的確不想多管閑事——曾經年少的自己，因為多管閑事，被打成重傷住院，而被救者竟然銷聲匿跡了。

一片陽光籠罩了我，我閉上的眼睛里是一片紅色的世界。我看到一大片潔白的云彩徐徐降落到我腳下，云彩載著我飛了起來。在飄過一片樹林時，我看到一只穿著外婆衣服的大灰狼在追趕一個女孩，像我鄰座的女孩。我懇求白云降落，把那女孩救上來。降落的白云被密密層層的樹冠阻擋了，只能在林子上空盤旋。女孩的呼救聲音傳來，我被嚇得渾身顫抖——怎么是女兒的聲音啊！我不顧一切地跳下白云，撲向大灰狼，大聲叫喊著：“別碰那女孩！”……

我被砰砰的聲音嚇醒了——發現自己的兩個拳頭在用力捶打桌子。鄰座的女孩關心地看著我，大蝦男人嘲諷地打量著我。

我的心像被一個尖利的東西刺穿了——眼看著一只小羊要被惡狼拖走，能心安嗎？我又端詳了一下那女孩，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件睡衣一樣的吊帶裙。這讓我想起網上流傳的一些女性被侵害案件的報道，下面的很多評論留言說：露肚皮、露大腿，穿得那么暴露，女性本身沒有責任嗎？我暗自有些生氣，把臉移向了窗戶，耳朵卻在靈敏地捕捉女孩那邊的動靜。大蝦男人的笑話引出女孩一陣陣純真的笑聲，我的心被一陣陣揪得生疼。

不知過了多久，列車的播音器里響起十分鐘后到達終點站的提示。我騰地站起身，快步向列車員休息室走去。

一個女列車員走過來，讓大蝦男人和同座女孩拿出身份證和車票。大蝦男人十分配合。女孩說她只有身份證，手機和錢包都落家里了。列車員問：“需要我幫你和家長聯系嗎？”女孩咬著嘴唇，滿臉委屈地說：“不需要。”

列車員囑咐女孩：“一個人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不要輕易相信別人的話。”她望了我一眼，無奈地聳聳肩，走了。我看向女孩，她的眼中依舊是單純又熱情的信任，沒有加進任何防御的機警。

女孩去了衛生間，我緊跟了過去，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低聲說：“孩子，你同座的男人看上去不像好人，你千萬別信他！沒有錢和手機，我借你。”

“謝謝姐姐，我不用借錢打車了，那位叔叔說開車送我。我在學校有張卡，里面有錢。”

我看到大蝦男人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女孩嘟囔了一句：“怎么都和我媽一樣，天天嘮叨滿世界都是壞人。”

大蝦男人落座后，投來一束束兇狠的目光，劍一般刺向我。我回瞪過去，終究無力地靠向椅子，把目光投向漸行漸近的城市。

高鐵到了沈陽站，大蝦男人幫女孩拖著行李箱，早早去車門處候著了，我被人群隔到了后面。

等我下車后，身邊已尋不到那女孩。我快步向出站口走去。手機突然響了，傳來女兒拖著哭腔的聲音：“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啊？我剛才做了一個噩夢，嚇死寶寶了！”我的心再一次被揪扯得生疼。

我奔跑起來，四下尋找那個女孩，終于看到大蝦男人帶著女孩從出站口出來了。一股強大力量讓我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抓住女孩的胳膊，急迫地說：“快，快跟我走，你太危險了！”

女孩一臉懵懂地望著我說：“姐姐，你搞錯了吧？我沒遇到危險啊！”

大蝦男人用力扯開我的手，兇狠地質問道：“你抓住我妹妹，想干什么？你這人販子，大白天的都敢來搶人，還不快滾，小心我收拾你！”他用力推搡，我摔倒在地。我大聲喊著：“壞男人，你放手，別碰那女孩！”圍觀的人們對我指指點點，說現在的人販子真猖狂，大白天都敢搶人啊，應該叫警察……

我驚呆了，眼睜睜看著女孩三步一回頭，被大蝦男人拉著走向停車場。我爬起來，瘋了一般奔過去，抱住女孩不松手，乞求道：“可憐孩子啊，你不能和陌生的男人走啊，會有危險的！我也有女兒，不要讓媽媽傷心啊！你有個三長兩短的，讓當媽的可咋活啊！”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女孩僵硬的身體軟了下來，不再掙扎。

大蝦男人咒罵著，用力掰扯我的胳膊，又去拉女孩的胳膊，著急地說：“妹妹，快走吧，我還有事，別耽誤你去學校了。這個女人有精神病，我早看出來了，別搭理她！”

女孩渾身顫抖，突然對大蝦男人喊道：“不，我為什么要相信你呢？我們又不認識，放手，別碰我！喊警察啦！”大蝦男人心虛地四下望望，氣憤地溜走了。

我把手機借給女孩，女孩打給自己的媽媽，哽咽地說：“媽，是我！我錯了，不該和你鬧脾氣，不該離家出走。我沒帶錢和手機，剛下車，要去學校，我還遇到了壞人。媽，別急啊，沒事了，幸虧有一位姐姐救了我……”女孩淚流滿面，我卻放心地笑了。

我把女孩平安送到學校。女孩笑著看我走出很遠，還在和我揮手告別。

當我打開家門時，屋里飄出了飯菜的香氣，女兒興奮地說：“媽，嘗嘗我第一次下廚的手藝，給你接風洗塵。看那邊，有一株茉莉花開了。”

我望著純潔的花兒張開笑臉，眼中涌起一層霧氣，喃喃自語道：“養了這么久，這花兒第一次開得這么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