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許多年前,一位讀者寫信給我講述了她的故事:她上學的時候,正值十年動亂,沒有高考這回事兒。所有同學都在瞎玩,只有她默默地在學習,沒有目的,只是喜歡有事可做。1978年恢復高考,她以應屆生的身份一擊而中。她說,其實有很多人比她聰明,只是開始得太晚,久久松弛的弓弦連上緊都需要時間,更來不及引箭而射。
她上了中國最好的大學,取得了雙學位,然后去美國、日本拿了博士學位回國,原本只想教書為生,卻又發現了做生意的樂趣。她很享受賺錢的快樂。
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請我吃牛排。我聽著她流利的英語,對去過的城市如數家珍。她切牛排的手穩定優雅,并教我挺直腰肢,微笑而專注。她說:“你必須竭盡全力,才能顯得毫不費力。”
這句話,我記了很多年。
我那時寫作也有十來年。我無書不讀,每天都寫,寫出來的每個字都斟酌,一定要保證是最佳方案、不二之選。我料定一篇文章一如拼圖,必須每字每句每段都鑲嵌得恰如其分。
我緩慢地小有名聲,也漸漸地得到了一些誠懇的批評。他們說我的文章“太緊”,總在追求一種喘不過氣來的密度。有時候,看我的文章很累。
我相信他們的話,因為我自己長期在電腦前為了一個字一個詞折騰,每天都腰酸背痛,喉間有奇異的燃燒感。要如何才能捕捉到最好的表達、最美的意象,像在雪地里潛伏,到幾時,才能飛身而起與彩鷸正面相遇?
我完全知道,文章的高妙之處就在于“三分隨便”,我就是隨便不來呀。
直到遇到這位讀者,我才漸漸放下焦灼。
她說她剛去美國的時候,對自己的英文發音不自信,一緊張就結巴,越告訴自己要放松越緊張。
怎么辦?承認自己英語不夠好唄,大量地聽和看——當時還是收音機和電視機,一有機會就背大段大段的英文散文,沒事兒就和雜貨店老板聊天,正好老板英語也不好,人家說的是西班牙語。
非得單詞量到一定程度,聽慣了當地的俚語,也能與老師同學開玩笑了,才能專注于內容,放棄對發音的迷思,知道說成什么樣別人也聽得懂——這就是放松了。
她的話并沒有立刻說服我——成年人,是不可能輕易被一段話改變人生的。但我一直往前走,漸漸明白了。
我開始懂得文章不一定要“好”,有時候要的是“快”,有時候要的是“準”,一味追求字詞華麗是炫技,是賣弄。能把想說的話,用讀者一看就能懂的語言心平氣和地表達出來,才是本事。
也就是說,我終于能夠松弛了。
瑪麗蓮·夢露被稱為“嘉寶與卓別林的混合”,她開創的“金發尤物”形象,空前絕后。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她是好萊塢史上最勤奮的女演員之一。幾乎從進入娛樂圈開始,她就把所有的片酬用來上表演課。
她會帶老師進組,一組鏡頭拍完之后,看向老師,征求他的意見。如果老師搖頭說不,她就堅持重拍。
你在銀幕上看到她所有自然流露的樣子,都是反復錘煉過的。
竭盡全力吧,一直一直,不要擔心自己過于緊張,到某個時候,會自然地松弛下來。到那時,便是已經竭盡全力,而陌生人、閑人,會認為你是毫不費力。
(摘自2022年第11期《讀者·原創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