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滿鮮花的草坡（短篇小說）

作者簡介：戴璞，本名戴建華，男，漢族，1974年生人，江西吉安人，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南昌局集團公司南昌南車輛段。作品在《中國鐵路文藝》《山東文學》《百花園》《遼河》《短篇小說》《映山紅》《格言》等報刊發表。

老蔡今早起來，又開始忙碌了。老蔡是早上5點鐘起床的，其實他4點鐘就醒了，他一直躺在床上，而一旁的老伴鼾聲不止。老蔡不想驚了老伴的覺，睜著眼睛，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臥室里漸漸有了微光，光線從飯廳那邊的陽臺方向照射過來。

這間臥室沒窗戶。這套50平方米的小房子，有兩間臥室，稍大點那間臥室被改作客廳。老蔡和老伴一直睡在這間小臥室里。

最早的鐵路房子，大都是35平方米或50平方米。35平方米的是一室一廳，而50平方米的是二室一廳。那時候，能住進這種50平方米的房子，還算一件風光的事情。

起床后，老蔡上了一趟衛生間，又躡手躡腳來到飯廳。飯廳墻壁上有一個掛鐘，發出嗒嗒的聲音，鏗鏘有力，時間剛剛過了5點鐘。

穿過飯廳，老蔡來到了廚房，他要把一整天的菜燒好，又要把一整天的飯煮好。老蔡記得，今天是外孫開學的日子。外孫還在客廳臨時搭的小床上睡覺，他馬上讀小學二年級了，是個懂事的男孩。

老蔡的女兒也是鐵路工人，她在50公里外的一個小站上班，估摸這時間，下夜班的她正在等通勤火車，她乘坐的那趟通勤火車在5：30分到達那個小站，再過一個小時，到達向塘火車站，之后，她騎上自行車，又過20分鐘，到達老蔡家。

時間被老蔡掐得不差一分一毫，都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腳步匆匆忙忙，對應著鐘表上的時間走。

時間過得真快，忙完這次春運，老蔡就要退休了。不知不覺間在鐵路上已工作40年。實際上，老蔡真切感受到十幾年來的鐵路大發展，從綠皮火車到時速350公里的復興號高鐵，這種變化恍如隔世，是老蔡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從南昌出發，到長沙100分鐘，到杭州僅需2小時，到上海3小時，到昆明不到5小時……鐵路網的變化更是日新月異，已從“四縱四橫”邁向“八縱八橫”。火車速度鏗鏘有力的節奏，都讓老蔡的腳步跟不上了。

老蔡卻不認為自己從事的工作簡單。老蔡在向塘西的一個列檢作業場上班，他是一名室外檢車員，也叫貨車列檢，主要是做一些貨物列車檢查檢修的工作。多少年了，他拿著一把小小的檢車錘，在作業場風里來雨里去的，看似非常簡單，來來回回地走，其實并不是。老蔡已經喜歡上做這件事了。

女兒是老蔡的接班人，老蔡過去是這么認為的，像老蔡是他父親的接班人一樣。老蔡的父親過去是一名火車司機，在新中國剛剛成立的時候，父親登上了蒸汽機車，成了一名蒸汽機車司爐工，在火車司機崗位干了一輩子。老蔡覺得，女兒更加有出息，因為她在去年段職業技能大賽中，拿到了全能第一名的好成績，老蔡引以為豪，無比驕傲。現在，女兒是運轉車間信號樓的一名值班員。

老蔡的父親十年前就去世了，父親曾對老蔡說過這樣一句話：“你是我的驕傲！”老蔡清楚父親說這句話的用意，無論做什么工作，只要用心去做，就能做好，就有意義。為此，老蔡對他的徒弟們說：“不要看不起一線工作崗位，只有干好了一線，才有出息。”今天下班前，女兒會請一個零星假，主要是孩子開學她必須負責送學校，這是她早定下來的事情，她一定會把這件事做好，不讓孩子失望。

老蔡看了看時間，剛剛過6點，以往他是7點鐘出門。老蔡來到被改作儲物間的陽臺，準備把那輛輪椅擦擦。輪椅還是嶄新的，沒使用過幾回，輕輕一擦就行。老蔡在逼仄的陽臺里來回推動輪椅，他只能向前輕輕推動半米、往回拉動半米。老蔡很知足，他此刻只想聽一聽輪滑的聲音。唰唰的聲音讓老蔡想到了下雪后在雪地上行走的聲音。

外面的雪仍然在下，下了快一個晚上。站在逼仄的空間內，老蔡一直看著陽臺外面被雪覆蓋的原野，由于被厚厚的雪覆蓋住，那片原野好看極了。在這兒，還可以看到更遠處的山廓，像幾筆灰白色的線條，相比之下，眼前的原野美極了，整個兒像一塊潔白的玉石。

被厚雪覆蓋的原野，是片菜園子和一些荒蕪的田地。現在，老蔡視線內的那片，是四周居民自行開墾出來的菜園子。老蔡以前開墾了一塊菜園子，種上了豆角、萵苣、蘿卜……老蔡終究是沒時間打理他的菜園子，也就漸漸荒蕪了。老蔡記得，菜園子旁邊有一片草坡，此刻，他似乎看見了草坡的大概方位，只不過被厚厚的雪覆蓋住了。

老蔡清晰地記得，料理菜園子的那兩年，他找到了種植的樂趣，這種樂趣還包括來自菜園子旁邊的那片草坡。無論是春季還是秋季，草坡上都有大片的鮮花盛開，五顏六色的花朵，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朵，雖然都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普通花朵，但同樣的姹紫嫣紅，爭相斗艷，色彩鮮麗。

如今，老蔡站在陽臺上，似乎看見了那片草坡，只不過，所有的顏色都在厚厚的白雪下面藏著。

老蔡仍然待在這個逼仄的空間內，注視著陽臺外的雪景。上完今天這個班，老蔡就退休了。

春運前的半個月，有一天，自己的徒弟，現在的李主任關切地說：“師父，您家里忙的話，今年的春運工作就別參加了。”老蔡有點生氣。“無論如何我也要干完這一次春運。”

“我是考慮到您的實際困難！”

“謝謝啊，要不，讓我干完今年的春運？”

“我是想師娘的身體，需要您在家照顧，再說了，您還有很多假沒有休，所以師父，您就在家照顧師娘吧。”

“春運一結束我就回家，你如果還認我這個師父，請認真考慮我的想法。”

看著師父既嚴肅又認真的樣子，李主任鄭重地點了點頭。“我干完了春運就退休！”

李主任握著老蔡的手，眼里含著淚花，說：“師父，我答應您，但是您也要答應我保重好身體！”在哪個徒弟面前，老蔡都是這句話：“我干了一輩子鐵路工作，要突然脫掉這身穿了幾十年的鐵路工作服，我真是舍不得……”

時間過得真快！

老蔡聽見了老伴的呼喚，匆匆走進了臥室。老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帶著笑容。

“老蔡，今天挺高興呀！”

“今天是外孫開學的日子！他媽媽爸爸都會過來。”老蔡說話時，有點害羞。

“今晚一定很熱鬧。”

“是的，你怎么不多睡一會兒？”老蔡又說，“時間還早，多睡一會兒吧。”

“不了，我想靠一靠。”老伴看著老蔡說。

老蔡幫老伴穿好毛衣毛褲，給她披上一件外套，好讓她靠在床頭不被凍著。老蔡對老伴一直是那樣寵愛。

老伴對老蔡說：“你把馬桶給我。”

老蔡將馬桶拿到床邊，把老伴輕輕抱到馬桶上，讓她坐穩坐好。過了一會兒，老蔡又把老伴抱回床上，她沒有躺下，而是靠在床頭看著老蔡把被子往上提，蓋住了她的上半身。等老蔡出門了，老伴仍這樣安靜地靠在床頭等女兒回來。

老蔡的女婿下班就乘高鐵過來，一個小時就到，晚上一定會熱鬧。老蔡掰指頭算過，忙完了這個班，春運結束，女兒女婿就不必勞累地趕到這兒來。到時候，他可以推老伴下樓走走，四處轉轉，逛逛街。

老伴年輕時非常漂亮，老蔡沒有忘記，但因為老伴突遭車禍，這個時間拐點為老蔡的記憶畫上了粗線條，像道杠……然而大家依然要振作起來，把以后的日子好好過下去。隨著女兒慢慢長大，老蔡有空便會想起他跟老伴的那些甜蜜日子，在那些日子里，老蔡是個年輕氣盛、有遠大抱負的青年。老蔡那時候多年輕啊！總有用不完的精力，在工作中如同上了發條，信心滿滿的。

女兒跟老伴年輕時一樣漂亮，有很多追求者，但她最終選擇了自己心儀的人。有一次，女兒問老蔡：“老爸，你究竟教了多少個徒弟啊？”老蔡說：“大概有二三十個吧，但真的，我記不清楚具體是多少個了。”女兒又問：“他們都在你們單位嗎？”老蔡說：“車輛段客貨分家，有人去了客車段，還有，前一陣子剛剛成立了動車段，有人去當了動車機械師。”女兒說：“如果老爸也去動車段，肯定也是一名復興號高鐵機械師了！”

老蔡瞪著眼說：“我的徒弟現在就是啊！我老蔡的徒弟沒有孬的。”

飯廳里的時鐘響了，當當當響了七下，鏗鏘有力，早晨7點鐘，老蔡該出門了。老蔡對老伴說：“我上班去了。”他又來到陽臺，佇立眺望陽臺外的世界。雪停了，這場雪下得很大，原野變成了厚厚的一層白色，那片草坡也是厚厚的一層白色。

老蔡穿好鐵路制服出門，下樓后，他看見路上的積雪已被人鏟除，路面還沒結冰，騎自行車不用擔心車輪打滑，趕路人不算多，倒是路邊的雪人一個接一個，排隊似的。

車站廣場上滯留了許多旅客。從人群里穿過，老蔡就被幾個旅客拉住，他們都問老蔡“火車什么時候開過來啊？”“我們什么時候能進站啊？”……其實老蔡也回答不上來，這些問題的答案，也都是老蔡此刻迫切想知道的，不然，他不會出門往東去火車站，而是徑直向西直奔運用車間。老蔡不是運營部門的職工，他只能說讓他們認真聽廣播，如果火車進站了，廣播里一定會提前通知的！

打聽完了火車到站的情況，老蔡有點兒沮喪。從信號樓下來，在站臺上，老蔡遇到了徒弟小孫，她拿著一把鐵鍬，昨晚她鏟了一夜積雪。小孫已經在機關宣傳部門上班，是昨晚一場大雪把她臨時招呼過來的。

“師父，道岔上積雪太厚了，我們機關幾個同事忙了個通宵！”

老蔡心疼地說：“小孫，辛苦了。”

“所有客貨車都晚點了，還不知道晚點到什么時候。”小孫知道老蔡來車站的意圖，“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讓所有火車都晚點的。”

老蔡給女兒打電話，電話始終打不通，不知道是不是手機沒電了，還是火車上沒信號。

“師父，我回趟宿舍，然后去師父家看看，甭擔心，有我呢，不會誤了小外孫開學。”

小孫很快打來電話，“師父，我到您家了，您安心上班吧，這兒有我們，不會誤了小外孫開學！”老蔡還隱隱約約聽到老伴在跟李主任打招呼，老蔡的眼睛立馬濕潤了……他拿起鐵鍬，使勁鏟著雪……

每日清晨和下午，復興號都從作業場附近的高架橋上通過。“像道綠色的風景線”，這句話當然是女兒說給老蔡聽的，她一臉驕傲，大聲朗誦：“復興號奔馳在祖國廣袤的大地上！”老蔡似乎看見自己和老伴坐在復興號窗邊，一邊眺望遠方，一邊說笑。

坐上復興號去旅游，這是老伴的夢想，老蔡答應過老伴。

這一天，真的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