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
通渭,通向渭水的地方吧?“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的渭水。雖無出眾的景點,但我實地踏勘長城的足跡卻得以向西邁出一大步,抵達這個特定行程的最西端。因對軍事歷史的長期興趣,這些年來,從最東端的老龍頭開始,我已走過諸多長城,但以中東部和明長城為主。畢竟時間越近,長城的狀態越好,跟歷史事件的關聯越緊密,我對實地踏勘的要求也就越迫切。
一落地便感覺到了差異。賓館前臺辦理入住的兩個姑娘的對話,我居然一句都沒聽懂。這對自詡走南闖北的我來說,多少是個打擊。聽不懂的方言當然不少,但無論閩南話、客家話還是兩廣話,一聽便能意識到截然不同,不懂也就自然而然;通渭話不一樣,粗聽無甚特別,但凝神諦聽還真是完全不懂。這么說吧,別處是劍拔弩張的不懂,這里則是不動聲色的不懂。這種文化上的差異,正是旅行的目的與魅力所在。
魯迅文學院的同學、蘭州交大教授爾雅是通渭人,特意趕回來組織文友為我接風,然后又從酒場轉戰戲場,一同去秦腔藝術社。抵達時已近九點,看不清建筑物的本色,但能感覺到破舊,樓梯間也黑燈瞎火,得打開手機照亮。這是本地愛好者自發組成的純粹民間團體,只有三樓上的一個房間。剛過樓梯轉角就聽到了鼓樂聲響,走到近前,見窗下蹲著一個老漢,頭微微低垂,看不清面目。他常年蹲在那里,從不進去,說是在這樣的距離上聽,才最有味道。
房間局促,但還是有個小小的舞臺。一邊是武場的鼓,另一邊是文場的琴,三把胡琴、一架揚琴和一把大提琴。他們客氣地讓我唱一段,說啥都行,不拘秦腔。見我不肯,文友孫武華便率先上去唱了一段通渭小曲,應當是暖場之意。
這段小曲的內容雖依舊不懂,但音調確實悅耳。孫武華手搖碰鈴的自信神態也強化了感染力。文友也是社員王芳以《花廳相會》接棒后,那個拉胡琴的大哥將氣氛真正點燃,唱的是《朱春登放飯》。嘶啞、高亢、蒼涼,甚至還有一絲悲憤。他搖頭晃腦,而臺下那些原本個個擺手拒絕上臺的人都在幫腔,整個屋子匯成一場宏大的合唱,就連我,都跟著節奏打拍子。
被打斷的氛圍恢復正常,旋即又因觀眾增加而邁向高潮。一矮個男子突然起身搶一般要敲鼓。他身穿天藍色短袖襯衣,像個保安,一手敲鼓一手打板,動作分外流暢,看得出來無比熟絡,也無比自信。那個瞬間,我突然心生莫名的感動。這是不是藝術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置身其中,滿懷愉悅。我甚至寧愿這不是藝術。“藝術”二字,總難免俯視人間的居高臨下。我寧愿這就是他們生活的常態,或者其中一個必然的細節。在一天的心煩、一周的勞累或者一月的奔波之后。正如長城,雖則今天我們視之為中華民族的重要象征,但時人也是那么看嗎?顯然不會。在他們眼里,更大程度上還是無盡的苦役,是沉重的負擔,無論建設,還是防守。
長城遺址自然都在鄉下,交通不甚便利。經爾雅居中聯絡,縣博物館的段宏帶著我前往榜羅鎮張川村。沒有想到,關心這些土堆堆的不只是來自海邊的我,還有甘肅省人大干部董先生。他開著私家車,帶著妻子和一位朋友攝影,途中與我們會合。我此行并無具體目的,他卻是目標明確,要完善一本關于全省長城遺址的書,故而第一站便選了這里,首批國保單位的重點段。
天氣晴朗,陽光強烈,可我似乎依舊沉浸在深夜秦腔的氛圍之中,帶著陰郁沉重的歷史氣息,就像腳下已不明顯的長城。它一如預想,是需要仔細辨別的土堆堆,或者說就是大一號的田壟。明長城大家都很熟悉,但對戰國時期的長城則不甚了了。在我的記憶中,有石砌的齊長城、楚長城和夯土的趙長城。石砌的秦長城我也見過,在內蒙古的固陽縣,由黑色石片壘砌而成。石片很薄,簡直就是面皮的樣子,能稱得上“石塊”的不多,但已屬難得,到了鄰近的武川縣便又搖身變成夯土。
眼前這段長城修筑于秦昭襄王時期,年代更早,自然更要就地取材。黃土高原上的通渭是找不到石頭的,只能夯土。遙遙看去,依稀還能看出長城的影子,但真正踩到腳下,荒草雜樹中就難有感覺。所幸前面有個依托長城修筑的古堡,可以略微寄托思古之情,或可與秦腔的氛圍匹配。
古堡依托長城,省去了部分墻體的構筑成本,沒法直接爬上去,只能先跳下長城,踩著荒草走到另外一側的門前。這倒提供了觀察長城的新角度。跳下去再看,分層夯筑的痕跡更加明顯。因年久失修,側邊已生出荒草野花。這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花,莖稈修長筆直,但沒有完整的花瓣。湊成花朵形狀的是密密麻麻、斜射向天的須狀物,顏色在紅紫之間。用“形色”查查,是菊科植物麻花頭。轉身進入樹林,分開茂盛的野草,下面有一道溝,比較深,可能是當初的壕溝。跳到溝底再疾步沖上另一側,雖有依稀的軍人身手,但胳膊仍被荊棘刺中,生生地疼。站穩腳跟,分開樹葉,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缺口。古堡規模有限,只有這道門,門板早已不見蹤影,門洞頂端也有部分傾圮,洞口散亂地堆著土,形狀因此失去規則。
夯土墻并不是很厚,看來并非兵營,恐怕是躲避匪亂的民間避難所。進去一看,是規整的方形,邊長都是二三十米的樣子。地面很平整,但沒有絲毫的建筑遺存,只有沒過小腿的萋萋野草,既青且黃。
這長城,這古堡,這黃土,見證過多少人的命運?在其中完整地走上一圈,我已大大落后于同伴,隨即應著段宏在遠處的高聲招呼,匆匆出來,跟了上去。
田野里的色彩異常濃烈。小麥金黃,玉米碧綠,被陽光調和得如同凡高的油畫,蜿蜒的長城即是其中最粗的一筆,爬上山梁后淡出視野,同時也就出了通渭縣境。段宏陪著董先生已開始爬坡,不時停下,對四周指指點點。董先生的同伴架好相機對著遠方的一個墩臺遺址,獨自坐在地上抽煙。他在等待合適的光線,我則在等待切題的氛圍,進入歷史的切題氛圍。他等來光線還要很久,而我已經有了靈感的來源,就是那個跪在地上割麥子的農婦。
農婦面相很老,是那種再強大的美顏功能也無法消除的蒼老,但問年齡其實并不比我大,身材矮胖。她身穿白地紅花的襯衫,戴著黃色的頭巾,像是我年輕時即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裝束,質地讓我想起今人已不太知道的一個字眼:的確良。雖已起身跟我講話,但在我的腦海里,她依舊是跪著,在生活跟前跪著。我雖在農村度過了全部的少年時光,但對這種勞作姿勢卻還是初見。
聊了幾句,起身離去的同時打開手機,播放秦腔《孟姜女哭長城》。這段苦情戲,可能既切題又應景。
孟姜女當然是歷代不斷添油加醋的傳說。顧炎武與顧頡剛都有精彩考證。她從配角到主角,從無名無姓到有名有姓,從只要求君王為丈夫吊祭到自己哭喪直至最終城崩甚至投水殉死,流轉變化的過程本身便是一部精彩的文章。即便是信史,她哭倒的也不可能是秦長城,只能是齊長城。“孟姜女”,即姜姓人家的大閨女,不可能生活在或者遠嫁到秦國。
當然,這些都不是我覺得該戲既應景又切題的原因。
抽噎之中,板結兩千年的黃土似乎再度濕潤。野花野草隱退,城墻像花草一般生長,直到恢復成我記憶或期望中的長城形象。城墻完整,敵樓高聳,墩臺齊備,甚至還有一座雄偉的關城。這是一般審美意義上的長城。沒有這樣的景致,是無法引來游客的。至于我,一個對軍事歷史長期保持著興趣的寫作者,當然不會如此奢求。畢竟我的趣味更在紙面甚至紙的背面。對于這樣已經被歲月湮滅的遺址,無論是不是孟姜女哭倒過的,我都像蹲在秦腔藝術社門外的那個老漢一樣,只遠遠地欣賞,便已得其味。
責任編輯:沙爽
蔬食記
換
哦,你發現水道中的
無所畏懼的渴望
泡沫的客房
星星的穹頂!
——洛佩·德·維加
飛機轉彎描繪出巨大的螺線,幾乎將我們送到了巴西的國境邊端。此時此刻,它正貼著高原航行。凝滯在奧揚特普伊峰頂的濃云開始散去。太陽沒入了山口和谷底。轉瞬間,群山的山坡懸掛起了瀑布——從頂峰垂下長長的旗幟,閃著亮光,蕩起霧做的流蘇。大薩瓦納,巖石的世界,亦是水的王國。從不可思議的高處生出湍急的水流,像庫克南河,分娩自羅賴馬山,又如蘇魯昆河,兩岸風光險峻。緊隨巖石的戲法之后——堅硬的石英、火成巖、斑巖,無可動搖、嚴絲合縫地嵌入這星球——這便是流水的幻術。激蕩著,不安地,許許多多的河流從美洲大陸的四面八方,從馬德雷山脈奔涌而出,歡跳騰躍,變幻莫測。在沿途無數次的改道,無數次的幾近干涸之后,它們裹挾了黃金與金剛石,匯聚成轟隆作響、野性難馴的卡羅尼河①。于是我們明白,這一條跌落自極高處、歷經了重重險阻的大河,必定會拒絕一切束縛,拼命去掙脫山下的大自然企圖施以它的沉重的、不堪忍受的枷鎖。
兩個鐘頭里,我們沿著卡羅尼河逆流而上。深色的河水在緩流處幾近漆黑,時而又變作鉛灰,某個靠近河床的坑洼則呈現出棕色。卡羅尼河向來不是友善的。從天地初開,從誕生伊始,延續至今的是它的憤怒與自由——不僅僅是自由,那是一種殘暴的尚未開化的洪荒之力,像不可征服的亞馬孫族女戰士般,擊潰了英國入侵者,吞噬了葡萄牙人阿爾瓦羅·豪爾赫與他的三百隨從——盡管歷史并未記載,但他們要為上百人的死亡負責。時至今日,依然還會聽聞有誰在這動蕩的河流兩岸發現了西班牙人曾經的武器,那些銹跡斑駁的長劍與長矛。無論對于規則還是河床,卡羅尼河都視若無物。在那洪水泛濫的歲月,翻江倒海的年代,大水仿佛從神話中的帕里馬湖②奔逃而出。其時,卡羅尼河這瀑布之子,便習慣了隨心所欲、橫行霸道。它行事常出人意表,千百次地忘記了自己才剛剛改變過方向。它會陡然漫溢出不平靜的水洼,以便收窄自己的身軀,飛快地沖向一尊黑色的巨巖,一分為二,浪花四濺。隨后,破碎的河汊合二為一,纏繞、翻涌、沖擊著,永無止歇。一旦發現更為可怖的河道,它便隨時拋卻從前的線路。倏忽間,黑色的山峰在它途中乍現,黑曜巖的黑色恰在河心,于是白色的泡沫泛起,明澈的河水映襯著黑影,于巖板上奔騰而過。憤怒的卡拉奧河沿著黃泥階梯一躍而下,大薩瓦納的道道激流傾瀉自無名的絕壁懸崖。卡羅尼河,被這片大陸最默默無聞的河流滋養著,變成了一座喧囂的熔爐。匯入它的是美洲之水最驚人的變幻——那是整片大陸的巖洞從巨口噴涌的宏偉瀑布,而不是人魚的鉛心吐露的細弱水流。你無法想象一處比托巴里馬瀑布③更引人入勝的景致——最幽深、最兇猛的雨林夾岸密布在卡羅尼河兩側,迫使河流鉆入峽谷,潑灑出不可思議的滔滔之水。卡羅尼河能作雷霆之聲,它在山谷間咆哮,在滾滾前行中發出轟鳴,這驚雷般的聲響被沃爾特·雷利稱作“駭人的流水之難”。這位莎士比亞的友人、曾在特立尼達灑下辛酸汗水的大胡子冒險家,對烏拉卡佩的瀑布有過富于人文意蘊的精妙描述:它們“懷著憤怒墜落,濺起的水花令當地下起非比尋常的大雨,有時甚至讓人覺得,彌漫的煙霧正自一座巨大的城池升騰而起”。
此時此刻,我們的飛機再度跨越了卡拉瑪塔翠綠的谷地,正與大薩瓦納重重山丘中最神秘、最富傳奇意味的一座擦身而過。那是奧揚特普伊。它才剛剛現于世人眼前,還幾乎質樸未鑿,流傳在當地的神話與傳說,為它數百年的遺世獨立增添了神奇。如若原住民們見到這樣的場景——?一名冒失的飛行員駕駛的飛機孤懸在云霧籠罩的峰頂,此刻正紋絲不動,如陷泥沼,好像昆蟲學家搜集的蜻蜓——他們也并不會感到訝異。時至今日,在居于山腳的卡馬拉科托人中間,依然流傳著率然登高必遭橫禍的預言。雷聲轟隆時,無人敢將目光投向奧揚特普伊——人們唯恐激怒它,從而惹來種種禍事:不祥的陰影籠罩茅舍,邪惡的蟲子鉆入內臟,跟了傳教士的人遇上天譴,以及驚嚇、貧困、苦難。人們相信,在大薩瓦納的眾多特普伊中,雨林的主宰將奧揚特普伊擇為自己的居所。因此,有別于普塔里特普伊的錐形或安噶西馬特普伊的柱形,奧揚特普伊呈現出更具視覺沖擊力的形態,仿佛廢墟中巨大的紀念碑。飛機掠過它亂石叢生的山巔,我們見到幽深的裂隙與破口將其分割出可怖的梯級。峽谷為煙霧所籠罩,深達四百米。④每當落雨時,無數的水塘便會在山頂積聚,再從四面溢出形成瀑布。這片富有腐殖質的大地從來未經砍伐,泉水汩汩,濕氣令云朵永無止境地膨脹。那些豐厚的、沉重的云對于安赫爾⑤瀑布總是——它們不遺余力地為它的名字辯白,用一種原初的狀態,用地圖上的隱匿不見,并令它超越所有的瀑布成為世上海拔最高的一座。不僅如此,這位華麗的水之天使從不踏足地面,而是化作煙霧、泡沫與大顆的露珠,消散在樹林間、枝頭上,被那片幽暗的深綠所承接下來。當這奇跡為我們所知的那天,它一分為二地自凝滯的云雨層中落下,又在虛空中合二為一。而在更久遠的年代,它的水流則從雉堞那五個、六個乃至七個垛口同時飛馳而下。水流在空中匯聚,映射出多彩的虹光,撞擊、嘯叫、騰躍著,爆發出一陣難以止息的巨響。
此時的我們,已然拋下右側的奧揚特普伊,鉆入滋養了另一些瀑布的峽谷與隘道。在小丘與支脈間,每每峰回路轉,便有新的瀑布出現——有的十分狹長,從飛檐般高高的巖石上顫抖著跌落;有的泛起憤怒的泡沫,沿著棕褐色的石階滾滾而下;有的狂暴欲裂,歷經四次中斷才得以匯入河床;有的則平靜遲滯,詭異地給人一種紋絲不動的錯覺,卡瑪瀑布便是如此;還有的就如庫克南河的莫洛克瀑布,寬闊豐沛,水流磨洗著巨大的石板。除此之外,這一刻還應揮舞起頭巾和旗幟,為面前流動的世界迎來一個奇異的新元素。這新元素會用盡我們全部的震驚,它就是——炎熱。在大薩瓦納,河水在靠近瀑布的地方常會變黑,那是一種發紅的黑色,像融化的糖漿,帶著半冷卻的瀝青般粗糙而又濃稠的質感。它的來源是死去的樹葉——大堆的落葉攜著它們的顏色,從雨林深處匯聚于此。隨后,河流飛快地將這硬殼掙脫,向著虛空一躍而下。
奇跡般的轉變就在此時出現:水的顏色變作了金色。一種橙黃的、淺淡的金色,能夠在硫黃的黃與鐵銹的黃之間隨心所欲地變幻。這金色下墜、歌唱、撞擊、翻騰,仿若光譜熔煉出的琺瑯,而這瀑布正是彌爾頓在《失樂園》中曾渴望的——這位想入非非的瞎子那關于頭頂云朵的巨人的天馬行空的描繪,得以真切地出現在這片土地,它“未經掠奪,其上都會被革律翁的兒子們稱作黃金城”。⑥
《創世記》中說:“其時的大地尚有巨人。”然而這些巨人與其說是希臘神話中革律翁的兒子,倒不如說是《奇蘭·巴蘭》的《世系之書》里提到的古早英雄兄弟(“并非是神,而是巨人”)。他們是正義的英雄,土地的丈量者,發明了農耕的人,掌管方向的首領。此外,美洲神話中何以不斷地出現全知全能的巨人,這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想來是因為,若要令人憶起《世系之書》中古早巨人的功績,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講述造物主阿瑪利瓦卡⑦天才的作為——“在兄弟沃奇的輔助下,他令世界有形”。他蔭庇了整個奧里諾科河流域,關于他的神話流傳之廣,甚至令洪堡德男爵深感訝異。時至今日,在險峻的恩卡拉馬達山脈——那是塔馬那科人的亞拉拉特山——還能見到極高處留存著由一只不可思議的手繪出的巖畫。傳說中,那是阿瑪利瓦卡在大洪水時期“描繪過的石頭”。然而,正如洪堡德所指出的那樣,與雅克·蘇斯戴爾⑧在墨西哥恰帕斯州的湖中見到的巖畫相仿,這些“描繪過的石頭”究竟緣何而來,同樣也是一個謎。無法想象要利用怎樣的腳手架,才能完成如此這般的繪制。再一次地,美洲向世界神話的整體要求著自身的一席之地——畢竟,過分地強調神話的閃米特與地中海源頭,是帶有排他性的。事實上,阿瑪利瓦卡的神話在當地依然深入人心——那同樣也是沙瑪什、諾亞和羽蛇神的傳說。在狄德羅撰寫《百科全書》與《談話》⑨的年代,菲利波·薩爾瓦托·吉利神父⑩曾聽一位原住民問起過阿瑪利瓦卡:既然他是星球的締造者,那是否曾在歐洲,也就是大洋的彼岸有所作為。同一時期,也許是因為一場“令海浪沖上了恩卡拉馬達的巖石”的洪水,帕里馬湖的幻景重現在了新圭亞那的圣托馬斯城?輥?輯?訛。洪水,巨人,亞馬孫女戰士,臉長在胸口的怪物,神秘的符號,攜來金剛石的河流,一些神志清醒的西班牙人——與資產階級的莫拉廷?輥?輰?訛同屬一個時期——丟了腦袋,只因一個上卡羅尼的原住民讓他們見到白色的影子出現在了云端……
沒有必要非為這一切找到復雜的解釋不可。美洲依然擁有并流傳著神話,盡管在歐洲,它早被遺忘在書籍著述那落灰的抽屜里。1780年,西班牙人仍篤信著馬諾阿極樂之地的存在,為了接近那失落的世界,他們險些丟掉了性命。那是印加最后的王國,傳奇故事里的胡安·馬丁內斯曾經到過那里——他是迭戈·德·奧爾達斯?輥?輱?訛麾下差勁的火藥保管人,卻有一手最好的放煙花的絕活。而1794年,當巴黎和著戈塞克的音樂謳歌理性與至上崇拜歌唱時,圣地亞哥德坎波斯特拉的弗朗西斯科·梅嫩德斯則正在穿越巴塔哥尼亞的大地,去尋找凱撒城。?輥?輲?訛
是美洲滋養并保藏了神話——以它未經開墾的處女地、廣袤的山川,和層出不窮的神跡。別忘了,在征服時期,有位旅客曾向佩德羅·馬蒂爾·德·安格萊利亞?輥?輳?訛吹噓自己在考察中發現了櫟樹林、橡樹林和油橄欖林。“我們歐洲人要這些粗俗的東西又有何用?”安格萊利亞失望地感嘆,而就在那一次,神跡震懾了西班牙人。后來的西班牙,目眩神迷地迎來了船夫駕駛的大船,為幸運的冒險家帶回的故事驚嘆不已,習慣了拼讀新的詞語新的名字,習慣了認知波托西、庫斯科王國、印加與特奧卡利?輥?輴?訛,于是便漸漸習慣了接納——原來,在美洲,幻想會變作現實。而大薩瓦納的現實,就只簡簡單單地,是石頭、水和天空的幻想。一切歐洲人的想象——無論是意大利和弗蘭德畫家虛構的幻覺,還是耶羅尼米斯·波希的,阿爾欽博托的,無論描繪的是圣安東尼的誘惑也好,?輥?輵?訛還是曼德拉草與布羅塞利揚德的森林也罷,都會出現在此地,出現在每一處隱蔽的山丘。然而它們——本就如此!——就好比塞不進木框的巨大整體中某個小小的細節,又好比難得一見的宏偉創造里無關緊要的配件,對于人類來說,它們常常無關痛癢無足輕重。于是大薩瓦納——每每被與黃金城混為一談——便如一盞迷人的明燈,不斷激發詩人卜問前程的天賦,令他們成為膽敢在傳說中舍生忘死的冒險家。
別告訴我在關于美洲事物的新說辭中,談論原初狀態已然成了普遍現象。此時此刻,我眼前的景致是“前所未見”的,無論在阿爾卑斯山還是比利牛斯山,都不曾遇上先例。這景象只在夢中顯現,沒有任何一本書曾勾勒出它的形貌。倘若保爾·瓦雷里?輥?輶?訛來到大薩瓦納,他一定無法輕易說出那句傷感的話——其時他被朋友叫去遠足,漫長的旅途過后,終于觀賞到一處令人驚艷的歐洲名勝:
可是……你為什么偏要給我看這種隨處可見的風光呢?
身處此情此景,這位《尤帕利努斯》的作者,應當是沉默的。
特邀編輯:趙芳?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