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燈彩師傅們把自己扎了一年的各種樣式的燈彩都一字排開,用燈彩打擂,秦淮河就是他們的擂臺,而每一個觀燈的游客都是裁判。
這種以秦淮河為擂臺,以燈為選手,游客為裁判的模式,已經流傳了幾百年。很幸運,當年味越來越少,過節越來越平淡時,身處南京,年復一年的秦淮燈會,夜市千燈照碧云。
第一次聽說秦淮花燈,是在高中的課本中。“這燈彩實在是最能勾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相信很多人讀朱自清的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時,都像我一樣怦然心動。我就是中了朱自清的“毒”,讀了《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為了看燈影,義為反顧地來南京上學。
來南京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夫子廟。秦淮河渾濁的河水讓人很失望,倒是河畔大照壁上的雙龍戲珠和金陵十二釵的花燈讓人眼前一亮。南京有句話:“來南京不逛夫子廟,算沒來;逛夫子廟不買花燈,算沒逛。”來南京時,正值九月,沒有見到秦淮花燈,不甘心。元宵節時,按捺不住欣喜,拉著寢室同學去夫子廟尋花燈。外地的同學踴躍報名,南京的同學按兵不動。
出門前,我們眼前就浮現出花燈綻放的情景,而忽略了南京的同學臉上詭異的笑容。一到夫子廟,我們傻眼了:夫子廟浮現出“半街瑟瑟半街紅”的景象——懸在街道上空的是火樹銀花的燈彩;游蕩在街面上的,是密密麻麻的人流。這一天,我們有幸地見識了秦淮花燈藝人們壓箱底的手藝,但不幸地和全國各地赴秦淮燈會的人流相會了。于是,整個夫子廟人只能單向通行。
看到一盞在寒風中搖曳的荷花燈,我想駐足觀賞,但是轉瞬間已被人流推到了三米之外——此后十年,提起秦淮燈彩,我眼前就下意識地浮現出一個場景:夫子廟大照壁上金碧輝煌的雙龍和秦淮河畔遺世獨立的金陵十二釵冷眼旁觀她們腳下黑壓壓的人群。
所以,當攝影師拉著我去南京老城南尋訪那些花燈藝人時,我就開始發怵:“你確定你拍花燈時,能扎穩馬步,不被看燈的人卷走?”

曹真榮對如今燈彩市場的一些亂象很氣憤。
“你以為是海寧觀錢塘潮呢?我們是尋訪花燈藝人!”攝影師說完拉著我穿過夫子廟。此時還在春節之前,但是街上已經點起了零星的燈彩。我剛在搖曳的荷花燈前駐足,想買一盞,慰藉一下大學時的花燈未了情,但是攝影師卻已經消失在燈影中。無奈,只好放棄花燈,去找那訪花燈的人。
跟著攝影師穿街過巷,街道變得越來越破敗,花燈也越來越稀疏。最終,在一面墻上寫滿“拆”字的巷口,攝影師舉起了相機。我試圖順著鏡頭的方向尋找荷花燈的蹤影,卻只看到掛在竹竿上晾曬的臘肉和香腸,還有在斷壁殘垣前坐在小板凳上曬太陽的老人,至于花燈,已經徹底消失在肉腸闌珊處。
這里便是被譽為南京“城之根”的老城南地區。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把南京城分為三部:東部皇宮、西北軍營、南部居民區。以夫子廟為中心的南部居民區,是老南京商業最發達的地方,也是南京手工業者的聚集地。在明清之時,老城南一帶有專辦宮廷手工制品采買事宜的“七作二房區”。所謂“七作”即銀作、銅作、染作、衣作、繡作、花作、皮作;“二房”是指帽房和針線房。因為手工業者聚業而居,因而產生了一些能代表性的地名:比如專門從事花作買賣的,就叫花市街;專門從事衣服制作的地方,就叫估衣廊;專門生產木頭的地方,就叫箍桶巷……
跟隨著攝影師的腳步,我料想花燈藝人的聚集地,應該取個燈彩街或者花燈坊之類的地名,但是攝影師卻把我帶進了一條名為大油坊巷的小巷。“難道舊時花燈是燒油的?”我腦海里瞬間生成了一千個問號。攝影師擺擺手:“我也不知道!”
終于抵達傳說中的油坊巷58 號。門口是個老式的牌坊,從牌坊往里看,有庭院深深之感。看來,在舊時這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宅院。但是跨進牌坊后,我來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讓我產生庭院深深之感的,不是院落,而是一間近百平米的大房間。房間裸露的大梁上掛滿了用塑料袋包裹的雜物,房間四周大約有幾十個房間,幾乎每個房間門口都停著一輛小推車。有的推車上鋪上了各款式的鞋,有的掛滿童裝,有的則點綴著各式的首飾,還有一輛車的車架上掛了一只荷花燈和一只圓燈籠——這兒是小商販們的家,每扇門門口的小推車就是每家的門牌號碼。現在是吃午飯的時間,小販們忙碌了一上午后,把推車推進這里后開始給孩子們做飯。

南京甘熙故居里的燈彩作坊。
我們繞過花燈車,推開了那扇斑駁的木門。在推開木門的一剎那,眼前突然變得五彩斑斕:屋外是凜冽的寒風,而門內卻已經百花盛開——懸掛在房梁上的幾十盞紫色的荷花燈早已經把這兒變成了夏日荷塘。當我們推門而入時,這些花燈似乎感受到從門中竄入的冷空氣,迎風搖擺起來,宛如荷花隨水波起舞。看到這震撼的場景,我們都愣住了,呆呆地仰望著荷花燈,就如同兩只潛伏在水底垂涎蓮花的魚。
當我們在夏日荷塘玩得樂不思蜀時,推門的聲響讓我們重新穿越回現代。一位老者走進來,雙手捧著一匹雙色的駿馬模樣的花燈走了進來。看到我們看荷花燈的表情,他似乎很滿意。在點頭示意后,把手上的駿馬放在荷花燈下的案臺上。此時,眼前的畫面變成:黃色的駿馬在開滿荷花的湖底狂奔。
進來的老人名叫曹真榮,是秦淮燈彩的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曹老,你做的這匹馬是不是叫的盧啊,居然能在荷花池底游泳?”我指了指懸掛著的花燈又指了指案臺上的駿馬打趣。
“它不是在水里游,是在天山飛好不好!”曹真榮指了指馬蹄子,這時我才發,馬有兩只蹄子騰空,而另兩只蹄子正踏著一只飛燕——原來這只花燈的創意來自馬踏飛燕。每一年,曹真榮扎一只代表性的花燈,給自己一年的花燈創作定個基調。
抬頭望了一眼頭上的百朵荷花,又撫摸著案臺上的馬踏飛燕,曹真榮開始回憶秦淮花燈的歷史,講述自己和花燈的情緣。
南京秦淮花燈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東晉時期。以往,每到元宵節,宮廷都有用紅木做骨,綢布裱糊制作宮燈的習俗,以示國泰民安;達官顯貴們開始效仿宮庭宮燈的形式,制作了花燈,以示飛黃騰達;而販夫走卒看到達官顯貴家張燈結彩,競相效仿,以示家庭美滿。但是平民百姓根本無力消費紅木綢布,于是就用竹子和紙張代替,就變成了一門篾扎紙糊的藝術。秦淮花燈就慢慢從深宮道場的祭祀道具變成了市井的民間娛樂。

南京夫子廟正月燈會
特別是明朝定都南京后,朱元璋為了招徠天下富商建設南京,極力營造盛世氛圍,甚至把元宵節張燈的時間延長至十夜,經常微服私訪參加民間燈會;永樂七年(1409年)初,明成祖朱棣更是“賜百官上元節假十日”鼓勵百官與民同樂,這樣一來元宵節燈會便成了南京全民性的娛樂。
因為明朝的燈會通常在南京秦淮地區的夫子廟一帶舉行,一年一度的秦淮燈會幾百年不衰,因而博得了“秦淮燈彩甲天下”的聲名。而千百年的耳濡目染,使扎花燈成為了秦淮地區一帶百姓的傳統。
“像我家現在所在地方,是南京的老門東地區,舊時老門東和老門西是秦淮花燈藝人的聚集地。以往,這兩個地方雖然處在城市,卻留有大片的菜地,因而有數量龐大的菜農,這些菜農春夏秋三季以種地菜為生,到冬天后閑來無事,就扎一些花燈來填補生計,于是秦淮燈彩就產生了。”曹真榮說起秦淮花燈的歷史時如數家珍,因為他爺爺就是這些忙時種菜、閑時扎燈的藝人中的一個。
曹家的花燈技藝從曹真榮爺爺算起,傳到曹真榮女兒這一輩,已有四代,跨越百年歷史。
每年元宵節前,曹真榮就會成為媒體追逐的焦點。每一年,他們都試圖從這小小的作坊中提前打探到這年秦淮燈會的情報,因為曹真榮每年都會拿出讓人眼前一亮的花燈作品。
很多人只關注曹真榮的花燈創意,卻鮮有人會關注花燈華麗外表之下的工藝。扎花燈最初是菜農用來填補家用的副業。最初時,菜農們用編籮筐剩下的竹黃(竹黃就是辟出竹青后留下的竹囊)邊角料來做燈籠骨架,那時扎燈籠不需要太多技術,只要把它扎出來像模像樣就行了。從曹真榮的父親開始,曹家扎花燈成為了家庭的主業。當扎花燈就成為了家庭唯一的經濟來源后,手藝就成了核心競爭力。
傳統的荷花燈,骨架是用竹黃制成的。制作骨架時,先把竹子削成細條形的竹篾,而竹篾的長度,視荷花燈的大小而定。荷花燈越大,竹篾越長。當竹篾做好后,下一步就開做骨架,用紙繩把竹篾扎成竹箍。
“不是用麻繩,而是用紙做的繩子?”我覺得不可思議。“傳統的花燈,都是用紙扎的,因為紙比麻繩更便宜,也更牢固。”曹真榮見我們將信將疑,于是拿起剪刀開始做示范。“剪紙時,要注意要順著紙的紋理來剪,這樣,剪出的紙能夠承受的力也更大。”一張A3大小的紙,被曹真榮剪出了上百條紙帶。只見曹真榮拿起紙帶,兩只手分別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紙帶的兩頭,一只手朝里撮,一只手朝外撮。十幾秒鐘后,一張紙帶就變成了一條紙繩子。通常荷花燈的燈骨有四條經線和兩條緯線構成。
扎經線時,把一條竹篾的兩頭交叉,竹篾頭呈雙手合十狀,然后在接頭處綁上紙繩,竹篾就變成了圓圈,扎一個荷花燈,用四條竹篾對扎,就成了八條經線;扎緯線時,把一條竹篾的兩頭并排,竹篾頭呈雙手合一狀,然后在接頭處綁上紙繩,竹篾就變成了橢圓形,扎一個荷花燈,用兩條竹篾順扎,就成了二條經線。
當竹骨扎好后,在骨架上糊一層白紙,荷花燈就露出雛形了。“現在的荷花燈,就像剛出殼的雞蛋,還不夠漂亮,要讓它變漂亮,我們就必須貼花瓣!”曹真榮把貼好白紙的燈籠放在一邊晾干,開始制作花瓣。
只見他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只紙箱放在桌上,抓出一張白紙剪成蓮花花瓣形狀的紙片。“花燈,是一門集剪紙、染色、紙扎、書法、刺繡等多種工藝為一體的藝術。像這個花瓣,每一張都是用手工剪出來的,這時,就要求藝人必須有深厚的剪紙技術;剪出蓮花花瓣后,還要把白紙染成白里透紅的顏色,這時,不懂染色沒辦法做……”

但是,這些都不是最難的,做荷花燈,最難的是做出蓮葉上的紋理。曹真榮又拿出一只啤酒瓶粗的木棒,從桌子上拿出幾張剪成蓮花葉形狀的紙片,把紙片疊在一起后緊緊卷貼在木棒上。然后抽出一條長長的細銅絲。一只手壓住紙片,一只手往木棒上纏銅絲。當銅絲完全覆蓋住紙片后,就把纏住銅絲的木棒塞進一個木質的圓筒中。然后像搗藥一樣來回搗弄幾下,再把銅絲繞開,紙片上就留下細銅絲的壓痕,這些壓痕就成為了蓮花的紋理。
當蓮花花瓣的紋理弄好后,曹真榮就開始拿起瓣瓣花瓣往白燈籠上貼。每個荷花燈,根據大小的不同,花瓣的數量不一。通常直徑20厘米左右的花瓣,要貼48 瓣花瓣。當花瓣上完后,荷花燈的外表就像模像樣了。這時,就進入了上燈環節,點上蠟燭或者上好電燈,一只荷花燈就完工了。
但是隨著時代的變遷,原來隨處可見,價格低廉的竹子慢慢越來越難找,就連紙張,也變得越來越貴。篾扎紙糊的秦淮花燈終于走到了十字路口。遵循了一輩子傳統的花燈藝人也不得不面臨抉擇。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父親第一次用鐵絲做燈骨,用化纖布做燈面時,我曾經和他吵過一架,甚至踩過他扎的花燈,但當我跑遍南京城,也買不到竹子時,我知道,花燈不改不行了!”曹真榮,一直是秦淮花燈界的風向標,但是這花燈風向標在骨子里是守舊的人。
竹黃少了,但花燈要點燈,鐵絲可塑性強,又便宜,為什么不用?紙是傳統的習慣,但紙擺放的時間短,而布存放的時間長。紙不能彎,交接處不平。但布卻可以任意擺弄且不會壞,為什么不能用布替代紙……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思想斗爭后,曹真榮決定只留下一小部分最傳統的篾扎紙糊的花燈慰藉自己的花燈傳統,騰出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花燈的基因改造中。
在曹真榮看來,當花燈變革后,也許它將不再符合一部分人的口味。但是,如果花燈不自我進化,夜市花燈照碧云的場景,就只能出現在前人的詩詞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