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村的月光

張茜

來小水村的頭一個夜晚，我睡得很沉，睡前我吞了一大杯牛奶，關(guān)了燈，躺在木板床上。床板梆硬，三姨節(jié)省，連個床墊都沒加，只鋪了一床涼席，光禿禿的，杠得腰板筆直。萬籟俱靜，我盯著天花板，上面浮動著幾個光圈，那是路過的捕蛇人綁在頭上的手電筒，流星似的亂晃了一陣，又飄然遠去。幾聲蛙鳴砸進來，伴隨著芋頭葉子的清香。我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跟床板融為一體，很快沉沒在黑暗里。

我就這樣埋頭痛睡了幾天，想象自己是個虛弱的，需要療養(yǎng)的病患。除了吃喝，既不下樓，也不交際。偶爾撞見在院子里乘涼的外公，在他關(guān)切的目光照拂到我之前，嘴里含含糊糊地喊上一句，立馬溜回房間。我并不是刻意冷淡，此刻，任何攀談、溝通、詢問對我來說都是致命的。它們隨時會幻化為一把把流動的光劍，扎向我，擊潰我最后一點兒可憐的防線，使我動彈不得。

關(guān)于人際，我時常幻想自己是一只飛速旋轉(zhuǎn)的陀螺，在人群里斡旋，刀槍不入，靈活自如。而現(xiàn)實恰好相反，我比任何一個時刻都要脆弱敏感，恨不得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化為觸角去刺探別人語境里的意味，然后把這些意味放在心頭，反復(fù)咀嚼、吞咽。

長此以往，身體就成了一只龐大的氣球，任何尖銳的東西一扎，它就撲哧撲哧，炸成一地?zé)熁ā熁ㄗ詈笠淮握懙臅r候我上了救護車。當(dāng)時我在備考事業(yè)編，鬧鐘定的是七點半，但是不到七點電話就會響起，父親在電話里問，你起床了嗎？我說起了。父親大怒，我看了監(jiān)控，你明明還沒洗漱。年關(guān)的時候有一次家里進賊，后來裝了監(jiān)控，賊沒抓到，監(jiān)控成了我的監(jiān)獄。

我當(dāng)然會反抗。看書只看一小會，網(wǎng)課聽一半不聽，更多的時候我窩在空調(diào)房里點外賣，炸雞配薯條、奶茶搭燒烤，吃一切可以吃的東西。其實我并不餓，但食物源源不斷進入口腔，咀嚼、吞咽，這一系列動作給我一種飽脹的安全感。吃完，我就拿出手機刷抖音，跟著上面的土味視頻哈哈哈。

這么干的時候我的身體一直在下沉，有一種抓撓不到的空虛。當(dāng)我略作反抗，一個聲音跳出來說，嘿，先這么著吧，時間還長，考試時間不還有三個月嗎。我立刻放棄掙扎，就此沉淪。

父母不會看不出我的狀態(tài)，于是他們找我談話，語重心長，言辭懇切。內(nèi)容當(dāng)然還是原來那一套，這是你最后一條路了。

他們這么說著。路從他們嘴巴里面飄蕩出來，上面鋪滿了黃金跟鮮花，頃刻間又化作五彩的絲絳。我想伸手去抓，那些路又消失不見了。他們的嘴巴還在不停地開合，像一臺失去發(fā)動器的打谷機。我忍不住笑出聲，父親說嚴肅點，我立馬收斂笑意。

我是個沒有態(tài)度的人。你要是拿著兩束花問我，紅的好看還是黃的好看，我說紅的，你說那還是拿黃的吧，我絕不會反對。這種性格體現(xiàn)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小時候報興趣班，父親問我你學(xué)舞蹈還是游泳，我說游泳，父親一定會選舞蹈，并且得意揚揚地跟我說，就你那腦瓜子能選出啥好東西來。長此以往我認可了這一觀點。自此，我交割出人生的方向盤，任由他人擺弄。

交割之前，我做過一次反抗。那是高考結(jié)束，我考了個二本。一家人喜氣洋洋，到了選專業(yè)的時候，父親說選法律吧，將來當(dāng)個法官。我有史以來第一次跟他說不，我說我想選中文系。父親說法律系，我說不，我要選中文系。那段時間我著了魔一般熱愛看書、寫作。我在字與字之間攀爬，它們在空中化形，激烈交鋒，乒乒乓乓，騰起萬丈高的火焰。我一會爬上崇山峻嶺，一會又跌進萬丈深淵。我著了魔，白天看，晚上看。只要一靠近書，我就感覺上面的字游動起來，順著血管游進大腦，游進大腦后它們還是不得消停，在腦中騰云駕霧，變幻出許多畫面。

書看多了之后我開始實操。寫小說往雜志社投稿，偶爾運氣好投中一兩篇，發(fā)表，拿稿費，我樂此不疲。從此覺得有力量起來，像是從虛空里打開一個百寶箱，里面光芒萬丈，這光芒籠罩了我，使我從平凡里跳出來，熠熠生輝。

父親說，你讀法律系學(xué)費生活費歸我們出，你讀中文系學(xué)費生活費自己勤工儉學(xué)。我說我勤工儉學(xué)。

兩個人，四只眼睛盯著我。空氣緊縮起來，洗菜盆里嘩嘩的水聲猝然截斷，水珠飛速流動，在空中織出兩副锃亮的盔甲，他們一人一副，穿戴完畢，用眼底的冷光瞧著我。

溝通是沒有必要的，大多數(shù)時間，我活在余光里，只有眼角眉梢，或者背影回應(yīng)我的只言片語。伸手一摸，盔甲柔軟堅韌，將我就地隔離。忍不住問：“我為什么不能選中文系？”母親說：“你想學(xué)劉癲子嗎？”

我見過他，在市政府大門，頭發(fā)花白，戴一頂過時的西式便帽，背一個很大的布兜。每來一輛轎車他就伸手攔住，然后朝圣似的打開布包，躬著腰向領(lǐng)導(dǎo)們一一展示他年輕時在雜志上發(fā)表過的作品，申領(lǐng)一點救濟金，運氣好的時候他能得個三五百補助，更多的時候，他像蒼蠅一樣被驅(qū)趕。

我當(dāng)然可以繼續(xù)反駁，但是母親掉下淚來了。她有她的殺手锏，傷害自己。父親打牌夜不歸宿那幾年，她藏過農(nóng)藥。

晚上，我跟我夢中的百寶箱道別。我把它沉進一個深潭里，上面漂浮著許多水藻。我變成一尾金色的鯉魚，小心翼翼地托著它，帶它沉到最底部，箱子上的花紋繁復(fù)而古老，我依依不舍地跟它道別。箱子蓋上，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我游上來，重新變回了一根朽木。

大學(xué)一畢業(yè)，兩大方針基本確立，一是堅定不移地考編，二是可以適當(dāng)?shù)亟佑|接觸異性，異性也必須是體制內(nèi)。問題來了，體制內(nèi)的異性當(dāng)然也想找體制內(nèi)，而我目前不在體制，所以可選范圍相當(dāng)有限。母親的意思是，先找一個體制內(nèi)處著，沒考上就結(jié)婚，考上了就換。

雨下得稀里嘩啦，濕漉漉的雨傘放在門口的框子里，拉出一道黏糊糊的水跡。潮濕、悶熱，人像剛出籠的肉餡包子。一個人走進來，穿著格子襯衫，室內(nèi)燈光很暗，看不清他的長相，只依稀看得見幾縷油發(fā)在頭頂上虛晃一槍，兩個人拘謹?shù)刈瑹岵瓒松蟻恚瑺C走了他的局促，他開始說話。

兩只蒼蠅在飯店里的電瓶燈上打架，背景音樂是The Sound of Silence，我的腦袋嗡嗡的，思緒忍不住亂飄，從壁櫥上的干荷葉一直滑到桌子上黑糖色的玻璃瓶。

話閉，他探過頭說：“怎樣？”

“什么？”我回過神來，覺得抱歉，他有些火氣，還是強忍著又把話說了一遍，我總結(jié)了一下，需求有兩個：一是要生兒子，不生兒子村里人笑話；二是他平常工作繁忙，需要我兼顧工作的同時去醫(yī)院照顧他偏癱的老母親，作為補償，彩禮可以加到三十萬。

“怎樣？我年紀也不小了。”

他又問，眼神直接，像看一單代簽的合同。我剛要說話，菜端了上來，他只好先招呼我吃菜，一面把服務(wù)員剛端上來的印度飛餅一分為二泡在絲瓜湯里，飛餅屑零零碎碎地浮上來，在湯面上形成一層軟垢。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一出門，母親問我感覺怎樣，我說不行。究其原因，又細說了一遍，母親說，可他是個醫(yī)生啊。我再次解釋。母親仍舊說，可他是個醫(yī)生啊。

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的生活空間只有那么一點點，要么遠走高飛死活由她，要么順從妥協(xié)，一退再退。

到了晚上我把行李收拾好，買了南下的車票。出門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壁柜，一堆小藥瓶骨碌碌地滾下來，有護肝保心的，也有降壓降脂的。都是母親的藥，糖尿病高血壓，該有的基礎(chǔ)病她都有。一不留神，這些藥瓶變成藤蔓死死地拽住我。

說來說去，我是個軟弱的人。我在玄關(guān)站了片刻，然后放下行李，重新回到房間，強迫自己去看申論，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兩種念頭在我心里撕扯，看著看著，書本上的數(shù)字騰空而起，它們變幻成一把殺氣騰騰的匕首直奔心臟。

我頓時感覺呼吸困難，四肢僵硬，這不是幻覺，而是一種強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拽著我拖向某個未知的空間，心臟信馬由韁，手腳一陣一陣地痙攣，床、書柜、天花板，所有的東西都扭曲起來，不斷地變換著形狀，我拼著最后一點力氣走去母親房間。最后一句話是，幫我叫救護車。

事實上，我并沒有完全喪失意識。我能感覺到一切冰涼的東西，救護車的喧囂，細細的氧氣管插進鼻腔，醫(yī)生用手電筒照著眼睛，母親驚慌失措的喊叫，他們一二三喊著號子把我抬上擔(dān)架，一系列的檢查，CT室里機器的轟鳴，我僵硬地躺著，四肢不住地痙攣，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音，聽上去非常恐怖，像人要咽氣時發(fā)出的聲音。最后醫(yī)生握住我的手說，你不要緊張，你只是低鉀，已經(jīng)給你補回來了，你越緊張越用力呼吸，情況越嚴重。我說我知道，可是我放松不下來，醫(yī)生往我嘴巴里塞了一顆冰涼的藥丸，一切慢慢平靜下來。

醫(yī)生跟母親在走廊低語，我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等到再次睜開眼睛，母親紅著眼圈站在床邊，手里拎著一大袋藥。她說，以后我都不逼你了，你想干啥干啥，想住哪住哪，但藥要按時吃。

我腦子里閃過許多模模糊糊的念頭以及模模糊糊的地點。最終它們指向小水村，我的童年，以及過去，醫(yī)生給開的藥是阿普唑侖以及氟西汀。網(wǎng)絡(luò)發(fā)達，我當(dāng)然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

時間從這里開始。太陽西沉，夕陽給小水村蒙上一層潮熱。什么都是紅彤彤的。院墻外一棵奈李樹熟透了，時不時砸下一兩顆軟趴趴的果子，空氣里到處都是爛果子的味道。隔壁鄰居在建新房，拉了一堆紅板磚堆在空地上，經(jīng)過一天的炙烤，散發(fā)出驚人的潮熱，一個曬得黢黑的小孩脫了褲子使勁地對著板磚撒尿。

我站在二樓陽臺看那小孩子撒尿。我最近經(jīng)常這樣，在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上駐足。

三姨敲門進來，手上拿著一碟剛蒸好的玉米，玉米熱氣騰騰，她神態(tài)自若地招呼我吃玉米。我最近時常在人的臉上看到這種故作輕松的神情。我說好，她把玉米放下了，一會又說，你媽打電話過來問你這幾天怎么樣，我說挺好的。她走過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帶著一點兒熱力，我能感覺到她的關(guān)切，只是難以適應(yīng)，于是我僵硬地扭動了一下身體，她把手撤回去，保持在一個恰當(dāng)?shù)木嚯x。我從她的目光里捕捉到她已知的事情，病以及一切。

然而她的眼圈微微地紅了，她飛快地擦了把眼睛說，有些日子沒見就瘦了這么多，明天早起跟我去鋤草，鍛煉鍛煉，現(xiàn)在的年輕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我說好，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會，然后又落向陽臺，我感覺她在測量它的高度。于是我說三姨，你放心吧，我不會的，她迅速撤回目光，帶著一丁點兒慌亂，在這一點上，三姨跟我母親很不一樣，她不太擅長跟人交際，保留著一點農(nóng)村人的質(zhì)樸跟友善。此刻，她像是一個被我撞破秘密的小女孩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兩只手局促地前后搖擺，站了一會后匆匆地出去了。

我泄下氣來。很簡單的幾句交談，人卻像打了一場仗，后背涼浸浸的，一顆心像是在熱水里游泳，先是撲通撲通，后來跳的節(jié)奏漸漸上去了，四肢僵硬起來，我按著胸口，等待這一波發(fā)作結(jié)束。

其實我的情況無所謂好壞，好的時候我能屏氣凝神地思考，壞的時候我渾渾噩噩，一遍又一遍的體驗數(shù)天前的瀕死感。唯一的好處是，發(fā)病至今，我從未想過以任何一種方式結(jié)束我的生命。

夜極靜，萬物都睡著了。只余下一種不知名的小蟲子在草叢里沙沙地叫，這叫也是靜的一部分，一下一下的，柔和地鉆進夢里去了。夢卻極為兇險，我漂浮在一個沉潭里，千萬條水藻伸過來纏繞住我的四肢，又掩住我的口鼻，拽著我往下墜，沉到最深處。我猛然驚醒，一摸身上，汗涔涔的，像是剛從一個水洼里爬上來。

天還沒有亮透。山的輪廓被魚肚白的微光勾勒出來，涼風(fēng)打著旋兒游蕩，在山與山之間穿行，發(fā)出嗚哦嗚哦的聲響。我借著門外的一縷微光看自己濕濡蒼白的雙手，一個怪念頭從腦子里竄過，或許我早就死了，留在這里的只是一縷亡魂。

這個想法讓我打了個寒戰(zhàn)，并且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風(fēng)從門外溜進來，吹得人身上發(fā)冷。手和臉是僵的，后腦勺一陣一陣地發(fā)蒙。我索性起床，下樓用冰涼的井水漱了口，又胡亂洗了把臉，坐在院子里的涼椅上發(fā)呆，萬物都是混沌的，房子、農(nóng)田、果園，小水村的一切都裹在灰暗里，只露出一兩個綽約的影，仿佛時光迅速回縮，到了天地未曾開化之前。

當(dāng)我這么胡思亂想的時候，宿在奈李樹上的麻雀醒過來了，腳爪抓牢樹干，從茂密的枝葉里伸出腦袋來打探情況。確保安全之后，迅速把身上的羽毛哆嗦開，挑挑揀揀的覓食，嘴里不時發(fā)出啾啾的聲響。麻雀這么一叫，像是引動了一個什么信號，混沌的暗灰色漸漸褪去，山與山的輪廓清晰起來，公雞打鳴，家養(yǎng)的老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象征性地叫了幾嗓子，算是完成了一天的早課。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我一回頭，三姨已經(jīng)穿戴整齊，草帽、防曬套袖一樣不落，兩把鋤頭整整齊齊倚在涼椅上。我想起來昨天答應(yīng)去鋤草的事，朝她點點頭，上前拿起其中一把。三姨笑說，起這么早，是個積極的勞動分子。她看著我，笑意在她臉上流動，似乎又感到不合時宜，那笑就落了些許，她大約也不知如何與我相處。我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她很是詫異，受寵若驚似的，一些情緒在她眼底涌動，她裝作擤鼻涕的樣子把臉轉(zhuǎn)了過去。一面說，你出生那天還是我去找的接生婆，一轉(zhuǎn)眼都這么大了。

我們都是不善于表達情感的人。于是話題就此終結(jié)，沉默地朝山林進發(fā)，潮紅的太陽在山林的盡頭拉開一角，蓄滿一天的熱力。越往前走，天越亮，空氣清甜、甘冽，不知名的雀鳥在林間啼叫，天已立秋，略見涼意。路旁的草叢結(jié)滿露珠，圓滾滾的、晶瑩剔透，褲腿一掃，不期然地鉆進腳趾間，帶來一絲秋晨的清涼，一條路走完，兩條褲腿濕漉漉的。

三姨在菜地里種的是辣椒、缸豆以及茄子。大都長勢喜人，雜草也是，雖不到草盛豆苗稀的地步，但也拉開了架勢。三姨鋤草，我拔草。我鉆在辣椒苗下，指甲里蓄滿泥垢，不停地刨出那些頗有韌勁的草根，把它們連根拔起，丟棄在一旁的土路上。天氣漸漸熱起來，汗水從我的額頭、掌心密密麻麻地沁出來，不知名的小蟲繞著臉頰飛來飛去，又癢又熱。我專注于我手頭的事情，空間里唯有我，三姨，以及雜草。我們埋頭苦干，沉浸在這一重復(fù)而單調(diào)的體力活之中，仿佛在遵循某種古老而質(zhì)樸的秩序。

活干到一半，三姨拿出兜里的玉米餅來充當(dāng)早餐。我們坐在一旁的土路上邊吃玉米餅邊歇腳，陸陸續(xù)續(xù)地就有人上山鋤草，先是跟三姨打招呼，后來又注意到了旁邊的我，一個村的人，多少沾親帶故，我站起來，拘謹?shù)胤Q呼著。三姨站在我前面，嫻熟地與他們拉家常，說來說去，話題始終圍繞誰家的孩子在市里當(dāng)大官，誰家的孩子又考上了大學(xué)，誰家婆媳不和，昨天吵架砸了電視機，最終他們的話題停留在我身上。滿嬸問，幺兒在哪家單位上班？找對象了沒？

沒，幺兒還小呢，不急。三姨有些局促，又不好打斷對方的談話。也不小了，對方評價，一面打量我，似乎想從我的神態(tài)舉止中打探出更多信息。三姨上前一步，在我與她的視線之間做出一個切割。

然而我的思緒早已飄到了外太空。在人事未知的童年，我也曾做過衣錦還鄉(xiāng)的美夢，那時候的夢想是可以脫口而出的，每當(dāng)問起志向，一班子同學(xué)里，不是科學(xué)家就是董事長，再不濟也要當(dāng)個醫(yī)生。功成名就之后就開了奔馳寶馬在村里四處游蕩，享受鄉(xiāng)親們或羨慕或贊嘆的目光。然而時光流逝，璞玉成了泥巴，珍珠是放在大馬路上炙烤的魚眼珠子，功成名就者少之又少，于是便黯淡了，默默成為一個背景板，映襯出旁人的成功。

“你去祠堂走走吧，不要老待在家里。”

晚上在院子里乘涼的時候，三姨跟我說，她想了想又說：“你小時候在那里上過學(xué)，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現(xiàn)在村里學(xué)生少了，沒辦學(xué)了，縣里搞旅游開發(fā)，收集了不少明清時的老物件放在那里，我想你應(yīng)該喜歡。”

我從模模糊糊的記憶里提取出一座祠堂。高高立起的檐角，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每天早餐時母親準備的紅富士蘋果從書包里滾落下來，上學(xué)的路上我們總是成群結(jié)隊，因為有一個瘋癲的女人在學(xué)校附近出沒。也不怕人，看見我們總是笑嘻嘻的，有一次急著小解，竟當(dāng)著我們的面蹲下來撒尿，那黑乎乎的神秘地帶就此開放，成了一個閉口不言的秘密，又在私下里瘋狂傳播，一幫女同學(xué)聚在一起討論：為什么是如此奇怪而又讓人羞恥的模樣。

最近幾天，沒有事情的時候，我總是在村子里游蕩，在與滿嬸的短暫交談之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與人交談也沒有那么可怕。當(dāng)進入某個我不想沉浸的話題時，我可以促使我的想象神游太空，只留下一具皮囊與她應(yīng)酬寒暄，這一套做法使我精神上的壓力減輕不少，而小水村的一切又時常讓我感到放松，兩項原因疊加在一起，使得出門變得容易了許多。

到達祠堂的這一天傍晚，天空中堆滿了晚霞，那些云層擠擠挨挨地堆砌在一起，有一種絢爛而孤寂的美麗。祠堂是一棟軒昂闊朗的建筑，灰褐色的水泥磚一路砌上去，卷出巍峨的檐角，勾勒著，似乎想要卷走一點天邊的火燒云。數(shù)十年過去，記憶中的板栗樹居然仍舊矗立一旁，枝頭的板栗沉甸甸的，長滿了尖刺，偶爾砸下一兩顆，滾在土路旁，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然而除了板栗樹，記憶中的竹林、水畦，祠堂門口的兩棵松柏都已消失殆盡。負責(zé)旅游開發(fā)的領(lǐng)導(dǎo)頗有在這小山村大展拳腳的意思，祠堂門口的土路翻修一新，各類標識牌歸置妥當(dāng)，彭氏宗祠的牌匾換成了集福堂。

一個胖婦人坐在門口的板凳上嗑瓜子，白花花的瓜子殼在她腳邊翻滾，我走過去，她熱情地向我兜售她帶來售賣的零食飲料。被拒絕后，她翻了個白眼并且告訴我這里暫時不對外開放，我只得在她攤上買了礦泉水以及果干薯片，她再度熱情起來，并且表示今天破例讓我進去參觀一下，我驚異于她的變臉速度，然而大門已經(jīng)敞開，無須再浪費多余的口舌。

堂內(nèi)打了暖燈，一切都懶洋洋的，連起伏的灰塵都變得靜謐而慵懶。過道兩邊陳列著十多塊石碑，一一看過去是“惟遠公祠敘碑”“享祀不忒碑”，還有“壬七山莊”“止園”“復(fù)廬”“五畝之宅”“彭氏宗祠”“雨余村舍”等碑，陰文、陽文的都有，應(yīng)該是本地一些鄉(xiāng)紳的，有的上面只有“主人自題”幾個字。

我注意到其中的一塊匾“造士蜚聲”，是當(dāng)時的縣長表揚一位老教師的，內(nèi)容為：香圃先生，司鐸小學(xué)，垂數(shù)十年，誘掖后進，老而彌篤，師宗所式，匾以旌之。落款為：梅山縣縣長胡瀚題，中華民國三十二年冬月。筆力蒼松勁翠，頗有雄風(fēng)。

過道走完，里面已經(jīng)是另外一番天地。是典型的二層清末民初風(fēng)格建筑，也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徽派建筑，中間是一個坪（預(yù)計以后做表演用），四周建了一個假二層。房梁上面掛著一溜紅燈籠，上書“集福堂”，燈籠一亮，隱隱綽綽的，不知身在何方。

二樓有一個陳列室，一溜煙過去，是八仙桌，羅漢床，舊時女子出嫁時用的抬轎、銅盆、凈桶，鎏金雕花木床，以及各色浮雕，一筆一刻，花鳥魚蟲，栩栩如生。一切都是靜而慢的，過去的工匠，可以手拿鑿子在一條木凳上坐著，點上一根旱煙，一絲一縷地鑿刻這些物件。

銅盆已經(jīng)掉漆，上面立著昏黃的穿衣鏡，我上去照了一照，被自己憔悴的臉龐嚇了一跳，身后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一回頭，身后的石獅閉上了眼睛，我沉默，它亦不語。

嘁嘁喳喳的方言從屋外傳來。陸陸續(xù)續(xù)地就有游客進來，天色暗沉起來，是時候離去。

日近昏黃，最后一絲光線仍在天邊掙扎。我在黑與白的交界中前行，幾個小孩在村子里打鬧，身后大人追著喝罵，飯香漸起，光陰猛地一沉，天便暗下去了。零星的燈光亮起來，微風(fēng)徐徐，星子升上來，大而明亮，在夜幕上發(fā)光。

我走過一條小溪，經(jīng)過一處收割過的農(nóng)田，干草垛碼放得整整齊齊，看上去踏實而穩(wěn)重。我走過去，撥開一部分干草坐了進去，稻草的清香瞬間包圍了我，草根刺刺的，但總體來說厚實溫暖，像一個永遠不會倒塌的懷抱。我往里拱了拱，躲進草垛深處，安全感油然而生，情緒涌上來，我閉上眼睛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眼淚埋進地底，無人知曉。

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睛，天已黑透。微風(fēng)從我臉上吹過，漆黑中有一種遙遠的呼喚，像身下土地發(fā)出的嘆息，我閉上眼睛，虔誠地禱告起來，與地底的嘆息遙相呼應(yīng)，小水村從虛空里掉下來，落入四肢百骸。寂靜中，能聽見烏云中星子的開合，數(shù)里開外吊桶汲水的咕嚕聲，獨腳老人的拐杖篤篤地叩擊著地面，甚至溪流緩緩地沖刷一塊凸起的鵝卵石。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草垛里出來，周身浸在一種清冷、寧靜的知覺里，仿佛從絕境歸來，擎著心底的一團光，慢慢摸回家去。

三姨家罕見地?zé)艋鹜鳎情T大開。一些人匆忙地進出，我認得其中一個，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心里一跳，不由加快腳步。一進院子，發(fā)現(xiàn)父親母親大姨舅舅都回來了，坐在一起談?wù)撝裁矗瑤讉€人神色焦急，眉頭緊蹙，聊得密不透風(fēng)，我想問一問卻又無從開口，只好旁聽。最終，從一堆言論里抓出一個線頭，外公病了，兩年前闌尾炎手術(shù)的傷口出現(xiàn)了線結(jié)反應(yīng)，結(jié)石同時發(fā)作，外公拒絕手術(shù)，也不去城里醫(yī)治，醫(yī)生說他這個年紀也已經(jīng)不適合手術(shù)。

回村半月，我從未坐下來與外公聊聊天，此刻覺得愧疚，我走去臥室看他，他臉色是全然的白，整個人萎黃多皺。他看見我，眼睛亮了一亮，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我走過去，在他身旁的床頭柜上坐了，我有許多話，說不出口，只好拉著他的手，他的指節(jié)干枯，像片掉落在沼澤里的枯樹葉，靜靜等待著腐化，神色卻是寧靜的，有種已知天命的淡然。

就這樣靜靜地待了片刻。他扶著床邊想要坐起來，我扶住他，他說你去給我倒碗清水，我照做，他閉上眼睛，凝神聚力，兩手點水，在我額頭上橫豎兩畫，嘴里念動字訣，繁復(fù)而古老。恍惚間，有金色的圖文從虛空里升起，在燈下跳躍，流動，最終匯聚成一點朝我的額頭奔涌而來，他抿了一口水朝我臉上噴了三口，頓時神志清明，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

這是小水村代代相傳的秘法。舉行完這個古老的儀式后，外公像是有些疲憊，靠在身后的軟墊上，口里喃喃自語，我湊過去，只聽他說：“有什么了不得的，你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用種地，不愁吃穿，還整天愁眉苦臉。”

我苦笑，外公搖搖頭，聚精會神地盯著某處，手指有節(jié)律地叩擊著床板，突然開嗓，歌聲如同六月里刮起的一場飆風(fēng)，從他胸腔里噴薄而出，波瀾壯闊。拐過一個頂點之后，舒緩下來，像是從地里升起的一輪滿月，敏銳、清涼，我頭一次聽人唱沒有歌詞的歌，它有的只是旋律。歌聲漸漸升騰起來，滑進風(fēng)中，在小水村的高山低畦中游蕩，我被這歌聲輕輕掠起，帶入風(fēng)中，絮絮的云朵疊蕩開來，一伸手就能摸到滿月的清輝，清冷、甘甜，楊柳樹的葉子從指間窸窸窣窣地滑過，留下一股子青草氣，是圓潤的鵝卵石，或者莊戶人家頭頂?shù)拇稛煛Ｎ矣芜^小溪，一群雛鴨在前方鳧水，青蛙抬頭看著我，千家萬戶的燈光飄蕩起來，凝成一盞小小的煙火，鉆進心底，暖而熱地，撫平每一處褶皺。

我回到房間，旋律還在腦子里飄蕩。躺在床上也無法入睡，索性坐起來，去陽臺上看月亮，月亮大而圓滿，月光灑下來，在奈李樹的葉片上流轉(zhuǎn)。我凝神去捕捉一只蟋蟀的鳴叫，身后傳來篤篤的敲門聲，我去開門，是母親，半月不見，她似乎蒼老了不少，我看著她，沒有言語，她眼底閃動著情緒，然而也無法言說，只遞給我一只沉重的木箱，迅速而短暫地摸了一下我的頭，轉(zhuǎn)身離開了。

木箱年代久遠，上面積滿灰塵。我找來紙巾耐心擦拭，上面的浮雕很快顯現(xiàn)出來，是花鳥魚蟲，一筆一刻，莫不傳神。外公年輕時是個有名的木匠，這或許是母親的嫁妝，我把木箱放在書桌上，打開，里面全是書籍，都是小時候看過的，有些半新，有些被我翻得軟塌松動。我打開燈，拿起其中一本《綠衣亨利》開始坐在窗下閱讀。

月光流進來。我讀到“墓地上還長著綠油油的野草，玫瑰和素馨花錯落叢生，枝葉繁茂，亂雜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所以談不到在新墳上栽植一叢一叢的花木”。

再往下讀，字立起來，在滿月的清輝中挨個站好，其中一兩個朝我拘謹一笑，然后騰空而起，順著血管，鉆進腦袋里去了。故事流動起來，露珠搖曳，野草、玫瑰花雜亂生長，蓬蓬勃勃的。我準確地捕捉到微風(fēng)、蟬鳴，以及遠游四方的見習(xí)石匠，那里，又是另一個世界。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