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仁貴 于睿珠
關鍵詞 背后捅刀傳說 魏瑪德國 民族背叛 集體恥辱 群體心理
〔中圖分類號〕K516.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3)02-0078-12
一、問題的提出
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社會出現了諸多政治神話,其中“背后捅刀傳說”(Dolchstoβlegende/The Stab-in-the-Back Legend)是當時頗具影響力的觀念,成為右翼勢力反對魏瑪共和國的最有力武器之一。該傳說辯稱德軍在戰場上并沒有被盟軍擊敗,德國的失敗是由國內不愛國的民眾、社會主義者特別是猶太人的背叛引起的。“背后捅刀傳說”對后方力量的指責不僅轉嫁了軍隊在戰爭失敗上的責任,而且保全了所謂的民族榮譽,迎合了當時德國社會強烈而普遍的復仇心理。拉斯-布羅德·凱爾(Lars-Broder Keil)和斯文·費利克斯·凱勒霍夫(Sven Felix Kellerhoff)提到,“戰無不勝的德意志軍隊被背后捅刀可能是20世紀最有影響的歷史傳說,它嚴重毒害了魏瑪的政治氛圍”。①
從學術史的角度看,學者們對“背后捅刀傳說”的關注始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1958年,理查德·亨特最先注意到“背后捅刀傳說”作為深層的心理力量瓦解著德國社會對納粹主義的抵抗。②1963年,以“背后捅刀傳說”為主題的研究在聯邦德國與民主德國出現,兩位學者對該傳說的起源進行了梳理。① 這些研究的關注點主要聚焦在一戰的戰爭責任方面。進入21世紀,在運用一手資料的基礎上,“背后捅刀傳說”的研究獲得了更多關注,既有從神話塑造、創傷記憶等角度探討該傳說,②也有對該傳說與一戰結束、魏瑪政體崩潰之間關聯的分析,③大大拓展了研究的深度。總的來看,傳統的研究對“背后捅刀傳說”的形成、傳播過程和影響進行了多層次的解讀,但通常缺乏群體心理視角的分析。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德國,“背后捅刀傳說”經納粹黨和其他右翼民族主義者的有效宣傳,回應了許多德國人根深蒂固的需求,即否認自己國家的戰爭失敗,因為這對他們的民族自尊心是個致命的打擊。作為魏瑪時代的一個重要的政治觀念,“背后捅刀傳說”與魏瑪德國的群體心理之間存在著密切的互動,它的形成和廣泛傳播既是群體心理的反映,同時也深刻影響了當時的群體心理。基于此,“背后捅刀傳說”不止是一個政治觀念或傳說,它是魏瑪體制走向衰落、納粹主義得以發展壯大的“社會氛圍”之一。本文擬從群體心理視角探討“背后捅刀傳說”在魏瑪德國的傳播,分析該傳說的形成、版本和社會基礎,進而揭示其與魏瑪德國群體心理之間的互動關系。
二、1918年“背后捅刀傳說”的形成與版本
作為對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敗的解釋,“背后捅刀傳說”的核心內容是認為德國軍隊并沒有在戰場上失敗,而是在后方遭到不愛國的民眾、社會主義者和猶太人的背叛,并向敵國投降和簽訂屈辱的停戰協定。一般認為,德國最高陸軍指揮部(Oberste Heeresleitung,OHL)軍需總監埃里希·魯登道夫(Erich Ludendorff)是“背后捅刀傳說”的實際締造者,魯登道夫的本意是為自己即將毀于一旦的軍事聲譽尋找借口,即通過指責國會、海軍和后方以達到轉嫁戰敗責任的政治目的。但該傳說很快作為前線軍事失敗的借口而在德軍高層受到普遍歡迎。從“背后捅刀傳說”的形成過程看,以1918年十一月革命為分水嶺,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前一階段集中在德軍高層,第二階段在十一月革命后它進入大眾視野并迅速傳播開來。
1917年美國加入歐戰,致使勝利的天平徹底倒向協約國一邊。1918年夏季,隨著德軍在西線的最后一次進攻失敗,興登堡和盧登道夫意識到戰爭失敗的不可避免,他們向德皇威廉二世施壓,要求與協約國舉行停戰談判,并迅速成立文職政府,以便把輸掉戰爭的責任從自己和德軍轉移到其他人身上。④1918年9月28日,魯登道夫告訴同事們,“現在必須把爛攤子甩給政府……我們應該感謝他們……現在讓他們吞下為我們種下的苦果。”⑤興登堡在停戰談判前給妻子的信中提到,“停火在軍事上是必要的,我們的軍事力量很快就會崩潰”。① 為了避免自身對戰敗擔責,魯登道夫提出組建文職政府與盟國談判停戰協議,主張把社會民主黨人納入政府,使之成為承擔戰爭失敗責任的替罪羊,而不是自己和興登堡。通常情況下,停戰談判由交戰雙方的軍事指揮官舉行,但興登堡和魯登道夫將這項任務交給新的文職政府。對此,軍方的態度是“左派政黨必須承擔這種和平帶來的負面影響。憤怒的風暴隨后將轉向他們”,之后軍方可以再次介入,以確保事情再次“以舊的方式”運轉。②
很大程度上,1918年11月9日革命的爆發和11日新成立的魏瑪共和國代表簽署的停戰協議為證明“背后捅刀傳說”的“真實性”提供了契機。在停戰協議上簽字的是社會民主黨人馬蒂亞斯·埃茲伯格(Matthias Erzberger),他后來因涉嫌叛國罪被謀殺。在11月9日革命之前,“背后捅刀傳說”的重點是指責后方不支持前線,現在的焦點轉向了指責社會民主黨及其發動的革命活動。由于11月9日革命距11月11日貢比涅停戰協定簽署僅兩天,兩者在時間上的相近容易使人想到彼此的因果聯系。這種所謂的“聯系”為右翼民族主義者譴責革命提供了理由,1918年11月11日,奧伊倫堡-威肯的弗里德里希伯爵在對前線士兵的講話中稱,“以自私的煽動者為首的國內叛徒們”,“正利用”協約國前進及德國撤退的時機,“在我們背后捅刀”。③ 德國國會議員菲利普博士在國會的演講中認為,“革命剝奪了我們最后的力量,把我們毫無保留的交到敵人手中”,“在10月和11月,一切都取決于在停戰談判中對敵人采取堅定的談判態度,在德國人命運岌岌可危的時候,(革命)打落了我們勇敢的軍人手中的劍”。④
在“背后捅刀傳說”形成和傳播的同時,有關該詞的由來也值得關注。學者理查德·施蒂格曼-加爾(Richard Steigmann-Gall)認為,“背后捅刀”(Dolchstoβ)的概念可以追溯至1918年2月3日宮廷牧師布魯諾·多赫林(BrunoDoehring)在布道詞中的使用。⑤ 德國學者鮑里斯·巴特(Boris Barth)則主張,多赫林實際上并沒有使用這個詞,而只提到了“背叛”。⑥ 巴特認為“背后捅刀”(Dolchstoβ)一詞首次有記載的使用是1918年11月2日在慕尼黑舉行的一次中間派政治會議,進步人民黨(Progressive Peoples Party)議員恩斯特·穆勒·梅寧根(Ernst Müller Meiningen)在會議上用該詞勸誡聽眾繼續戰斗:“只要前線在堅守,我們就有責任在后方堅守。如果我們從后方襲擊前線并用匕首向它捅刀,就將無顏面對我們的子孫。”⑦
在“背后捅刀傳說”的社會傳播過程中,魯登道夫、興登堡等原德國軍事領導人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從不同側面為傳說提供了證實。1919年秋天,英國駐柏林軍事使團團長、英國將軍尼爾·馬爾科姆爵士(Neill Malcolm)問魯登道夫德國輸掉戰爭的原因,后者提出了一系列看法,其中包括國內后方未能支持軍隊。馬爾科姆問魯登道夫:“將軍,你是說背后捅刀嗎?”魯登道夫的眼睛亮了起來……他重復了這個短語,“背后捅刀?是的,的確如此,我們被背后捅刀了”。⑧ 真正使“背后捅刀傳說”進入德國民眾層面的事件是1919年11月德國官方開展的關于戰敗責任的調查,導致該傳說更加流行并得以合法化。針對保守派的抹黑行為,左翼人士否認了把德國在前線的失利歸咎于后方革命的指控,認為這是一種“陰謀論”,于是魏瑪政府發起了相關調查。在調查過程中,原德國陸軍元帥興登堡在聽證會上的證詞扭轉了有關“背后捅刀傳說”是陰謀論的判斷,使該傳說成為解釋德國戰敗的“合法證據”。1919年11月18日,興登堡在調查委員會議上發表證詞,宣稱“如果軍隊和后方精誠團結的話,這場戰爭我們本可以取得最終成功”,“一位英國將領指出,德軍‘被人從背后捅刀”。① 興登堡有關德國戰敗是由于“背后捅刀”的說法被媒體反復報道,一些右翼專欄作家宣稱“這是真相的勝利”。② 經過此次聽證會,“背后捅刀傳說”正式擺脫陰謀論進入主流社會,并發展為右翼民族主義有關德國戰敗的最流行的解釋模式。
作為在德國右翼圈中普遍相信和廣泛傳播的觀念,“背后捅刀傳說”認為德國軍隊并沒有在戰場上失敗,而是被后方的平民尤其是在“十一月革命”中推翻君主制的社會民主黨人所背叛。魏瑪時代流行的“背后捅刀傳說”有三個版本:一是后方不支持前線的“背后捅刀傳說”,這是一種寬泛的解讀,即經濟和社會原因引發了后方崩潰,影響了戰時生產,削弱了士氣,最終導致德國1918年戰敗;二是“十一月革命”導致前線崩潰的“背后捅刀傳說”,這是更具體的解讀,聲稱德國之所以輸掉這場戰爭,是因為在后方的社會民主黨人刺傷了不敗的軍隊,具體通過顛覆、罷工、暴亂及國內最終爆發的革命;三是反猶版的“背后捅刀傳說”,即把戰爭的失敗歸咎于猶太人在國內外蓄意開展破壞活動以實現其建立蘇維埃政權的企圖。③
在這三個版本中,通常為大眾熟知的是第二個版本的“背后捅刀傳說”,它成為魏瑪共和國初期包括納粹黨在內的許多右翼保守政黨宣傳的核心形象。在20世紀20年代初的選舉中,德國的民族主義者和保守派有效地使用了“左翼政黨通過制造十一月革命在后方背叛了德國”的口號,并以此獲得了不少的支持率。例如,德國國家人民黨(DNVP)利用“背后捅刀傳說”來確定對他們受傷的自尊以及民族造成破壞的責任方。④ 1924年,德國國家人民黨在其為國民會議(Reichstagswahl)準備的一些競選材料中采用了德國被背叛和遭背后捅刀的形象,他們的一份競選海報描繪了一名士兵被身著全紅色衣服的男子從背后捅刀的情景,該紅衣男子寓意為布爾什維克。⑤
當然,“背后捅刀傳說”在傳播過程中并非只有歡迎和接受,一些左翼人士對其真實性提出了質疑和反對,認為德國在前線的失利與后方無關。左翼人士大多強調自身對國家的忠誠來證明后方對前線的支持,例如巴伐利亞革命領導人庫爾特·埃斯納(Kurt Esner)在1918年11月提醒人們,“后方必須不能在戰斗前線的背后捅刀”。⑥ 左翼和右翼之間圍繞“背后捅刀傳說”的真實性展開了爭論,其中最著名的是1925年10月20日因一起誹謗案引起的“背后捅刀審判”。該誹謗案的起因是右翼編輯保羅·科斯曼(Paul Nicholas Cossmann)起訴社會民主黨編輯馬丁·格魯伯(Martin Gruber),認為后者否認“背后捅刀”說法并因此抹黑了德意志民族的榮譽。⑦ 在這次審判中,魏瑪時期著名的左翼歷史學家漢斯·德爾布呂克(Hans Delbrück)對“背后捅刀傳說”給予了堅決否認,不認為社會主義者的革命打擊了前線士兵的士氣,并強調德國的失敗源自軍隊失敗的戰略,這種失敗的命運早在1918年3月時就已注定。① 盡管眾多左翼人士以及知情人士對“背后捅刀傳說”的虛假內容進行了澄清,但“背后捅刀審判”的結果以右翼勝訴而社會民主黨編輯敗訴告終。更為致命的是,該審判起到很強的群體心理暗示,即“背后捅刀”說法是被法律容忍的,對它的否認是對德意志榮譽的褻瀆。其結果使“背后捅刀傳說”成為得到法庭證實的“事實”,導致了魏瑪政治體制的合法性受到進一步的挑戰。
三、“背后捅刀傳說”廣泛傳播的社會基礎
根據“背后捅刀傳說”的內容,德國并沒有在戰場上被打敗,而是被后方不愛國的政客所背叛。通過考察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情況,前線的軍事現實是,“德國在1918年夏天時就已失敗了,一部分是由于1914年至1917年軍隊的損耗,最主要的原因還是1918年3月到7月德國最高陸軍指揮部由于戰術不佳而導致的軍隊崩潰,1918年7月時德國軍隊就已經崩潰。”②歷史學家威廉·戴斯特同樣認為,“失敗的主要原因是德國最高陸軍指揮部決定在1918年發動進攻,這一戰略導致了德國軍隊崩潰,而不是國內后方。”③該傳說無視魯登道夫在1918年9月28日敦促政府結束戰爭的要求,也無視了1918年9月后軸心國紛紛投降和簽署停火協議的事實,例如保加利亞(9月29日)、奧斯曼帝國(10月30日)、奧匈帝國(11月3日)。
魏瑪時期反對“背后捅刀傳說”的歷史學家漢斯·德爾布呂克一語概括了“背后捅刀傳說”的本質,稱其為“最高指揮部蓄意和犯罪地逃避戰爭”。④ 盡管魯登道夫等人最初是為逃避軍事失敗的現實而制造出“背后捅刀”的借口,但保守派很快發現,這一由他們“不經意”制造出的政治口號具有極大的宣傳價值,不僅可以為國防軍的戰場失利開脫,而且能夠保全德國的榮譽和尊嚴。基于此,“背后捅刀傳說”得到普通大眾的支持而快速傳播,它在許多魏瑪德國民眾眼中并不被看作謠言,而是具有不同層面的“合理性”,主要體現在這些方面:
首先,戰爭從未被推進到德國的領土上,“受人尊敬”的軍隊直到最后一刻仍在戰斗。在整個戰爭期間,受到嚴格審查的德國媒體只報道了勝利的消息,而且德國本身在占領大量外國領土的同時沒有遭到外部入侵,難怪德國公眾對停戰的要求感到困惑,特別是由于他們不知道他們的軍事領導人要求停戰,也不知道德軍在最后一次進攻失敗后已經全面撤退。⑤ 盟軍在德國領土上的缺席,似乎為魯登道夫和興登堡在1918年秋首次傳播的“背后捅刀傳說”提供了“佐證”:德國軍隊并沒有被從外部擊敗,只是由于國內顛覆分子“背后捅刀”后才走向失利。在這種幻象中,興登堡和魯登道夫被認為是無可指責的,德軍在戰場上是不敗的。
其次,停戰協定和《凡爾賽條約》由政府的文職領導人簽署,從而鞏固了文職人員的投降者身份,同時轉嫁了戰爭失敗的責任。許多民眾認為總參謀部對停戰協定的簽署并不知情或至少與之保持著距離,這種狀況使得總參謀部乃至整個德軍避免承擔戰爭失敗的責任。而且,通過尋找“替罪羊”得以繼續維持民族自豪感,因為德國的民族自豪感不承認一個偉大的國家可以被任何外部力量打敗。漢斯·馮·塞克特(Hansvon Seeckt)將軍在1917年7月評論貝思曼·霍爾韋格(Bethmann Hollweg)的國內政策時表達了這一觀點:“我們到底在為什么而戰?國內陣線從背后襲擊了我們。”①通過轉嫁戰爭失敗的責任,使得國防軍既可以重振自己,又避免為自己的嚴重錯誤承擔責任。當戰爭失敗不可避免地到來時,把它歸咎于不支持前線的后方。
再次,那些鼓吹軍隊“戰無不勝”的人把傳說建立在古老而久負盛名的背叛故事之上,特別是中世紀的尼伯龍根傳說,其中的日耳曼英雄齊格弗里德(Siegfried)被一支長矛從背后無情地刺死。1918年的現代版本強調,國內后方的陰謀和背叛是德國在前線失敗的主要原因,這一想法成為戰后德國右翼信仰的基石。② 興登堡1920年在他的回憶錄中重復了德國軍隊沒有被真正打敗的神話,“我們被終結了!就像齊格弗里德倒在了冷酷的哈根狡猾的長矛下,我們疲憊的戰線崩潰了……我們現在的任務是挽救我們剩余軍隊的生命,以便重建祖國。”③
最后,當士兵們返回德國時,他們被視為“戰場上不敗”的英雄,這從另一個側面似乎證明了軍隊并沒有在戰場上失敗。1918年12月10日,德國社會民主黨領袖、“十一月革命”后成立的新政府領導人弗里德里希·埃伯特(Friedrich Ebert)在歡迎前線返回戰士的演講中,強調“沒有敵人戰勝了你”,士兵們“從戰場上不敗歸來”(siesind vom Schlachtfeld unbesiegt zurückgekehrt),④后一句話被縮短為“im Felde unbesiegt”(意為“戰場上不敗”),成為德國國防軍的半官方口號。埃伯特本打算把這些話作為對德國士兵的致敬,但這只是增強了人們有關德國戰敗是由于“背后捅刀”的普遍情緒。
除了“背后捅刀傳說”本身存在上述諸多層面的所謂“合理性”,戰后初期在德國具有重要影響的前軍事領導人、保守派和民族主義者構成支持和鼓吹該傳說的強大社會基礎。以前軍事領導人魯登道夫和興登堡為代表的保守勢力在戰后初期出版的傳記中反復強調德國軍隊被“背后捅刀”。魯登道夫在他1919年出版的自傳《我的戰爭回憶》⑤中,對魏瑪共和國進行了全面譴責,認為“那些逃兵為軍事戰犯與士兵委員會徹底摧毀了軍隊……這些德國人對德國力量的破壞是這個世界上所能目睹的最可怕的罪行”。⑥ 由興登堡口授、出版于1920年的個人回憶錄《我的一生》,不僅成為興登堡擺脫戰敗軍事責任的辯護詞,而且由于興登堡在魏瑪共和國的特殊政治地位,其巨大的個人聲譽成為“背后捅刀傳說”廣泛傳播的有力助推器,經過他的反復認證和背書,許多德國民眾把該傳說視為“確鑿無疑”的事實。
此外,作為保守派代表的退伍軍人對該傳說的支持是值得關注的社會現象。許多曾參加一戰的老兵,患上一種因曾置身戰火而引起的精神緊張或錯亂,這種癥狀被命名為“炮彈休克癥”(shell shock,又譯彈震癥)。它是由戰爭創傷所引起的精神緊張,也被稱為“創傷性神經癥”(traumatic neurosis),該癥發展到嚴重的程度時,會出現失聰、失聲、失明、失憶、癱瘓以及精神崩潰的癥狀。⑦ 戰爭期間的慘痛經歷,加上戰后融入社會的艱難,大約40%的退伍軍人選擇加入右翼團體,例如鋼盔團、自由軍團等。① 大批退伍軍人加入右翼政治團體既是源自他們融入社會的艱難,同時也受到右翼政治力量蠱惑性宣傳的影響,尤其是關于德軍戰敗是由于背后捅刀的說法。與英美國家不同,魏瑪德國對戰爭士兵的紀念從未有過官方支持的集體紀念,使得眾多右翼政黨利用這一點,煽動民眾的民族主義情緒與戰爭內疚感。康拉德·耶拉什認為,“正是在國內和前線的戰爭經歷(Kriegserlebnis)的非英雄現實最終需要它的英雄化。”②退伍軍人,特別是從東線回到國內的退伍軍人,由于見證了俄國的布爾什維克革命,他們對國內的“十一月革命”極其憎惡。對前線軍事不利有充分發言權的退伍軍人,為了保全所謂的“榮譽”選擇了相信“背后捅刀傳說”。不甘失敗的社會氛圍成為保守派尋找戰爭失敗的重要借口,也成為“背后捅刀傳說”廣泛傳播的社會基礎之一。
就民眾層面來說,“背后捅刀傳說”是民族主義者解釋德國在戰爭中失敗的有力證據。對于相信軍隊勝利宣傳的民族主義者來說,很難理解前期的所有勝利希望是如何破滅的。戰爭期間的勝利宣傳與戰后失敗的創傷之間形成了巨大反差,促使許多人試圖為所經歷的一切尋找借口,而遭到背叛是最有說服力的解釋。戰后初期,這種對失敗現實的憤懣成為德國民眾的主要感受。在“背后捅刀傳說”的支持者看來,德國戰敗應該歸咎于魏瑪政府領導層、社會民主黨人、共產主義者和猶太人;認為上述從新成立的魏瑪共和國中受益的團體沒有充分支持這場戰爭,他們要么煽動動亂和發起罷工,要么制造消極情緒和牟取暴利,這些行為被認為是給在前線作戰的德軍“背后捅刀”,剝奪了德國在最后時刻幾乎可以肯定的勝利。甚至天主教徒也被一些人列入懷疑對象,認為他們忠于教皇而缺乏對國家的忠誠。理查德·埃文斯分析道,“許多德國人拒絕相信他們的武裝力量實際上已被擊敗,這一事實大大緩解了停戰條款的苛刻性。很快,在高級軍官的幫助和慫恿下,一個致命的神話在中右翼的大部分公眾輿論中傳播開來……(該神話認為)軍隊是‘秘密、有計劃、煽動性的運動的受害者,這場運動最終注定了其所有英勇努力的失敗。”③
在“背后捅刀傳說”的復雜表象之下,蘊含著為戰爭失敗尋找“替罪羊”的心態。由于魯登道夫等德軍高層不愿承擔戰敗責任,在“十一月革命”之前就已播下“背后捅刀傳說”的種子,所以當革命發生以及停戰協定簽署后,新政府的社會民主黨人立刻成為軍隊轉嫁戰敗責任的“替罪羊”。很快,這種“替罪羊心態”成為“背后捅刀傳說”流行于社會各階層的共有情感訴求。軍方領導人、退伍士兵以及社會民眾,或是出于個人政治目的和虛榮心,或是出于潛意識的愛國感情,都為“背后捅刀傳說”的存在提供了“合理的邏輯”。這三個群體共有的“替罪羊心態”是通過戰爭失敗的責任和戰爭內疚感聯系起來的,他們三方雖然擁有不同的利益目標與社會政治背景,但對于用“背后捅刀傳說”來解釋戰爭失敗達成心照不宣的默契。某種意義上來看,“背后捅刀傳說”在魏瑪時代的廣泛傳播,是民眾與傳說制造者們雙向選擇的過程。
就“替罪羊”的具體指責對象而言,這一過程相較于尋找社會共有情感聯系更為復雜和漫長。其中,猶太人的“替罪羊”作用被給予了重要的想象,尤其體現為“猶太—布爾什維克”的世界陰謀論,即猶太人通過“背后捅刀”企圖在德國發動布爾什維克革命。④ 右翼民族主義者認為,猶太人不僅逃避軍事責任,從戰爭中牟利,而且他們這樣做是故意羞辱德國,繼在俄國引發布爾什維克革命后在德國煽動另一場革命,其目的為了推進他們的世界統治計劃。1919年后,由于一些掌權的左翼領袖是猶太人,例如羅莎·盧森堡、卡爾·李卜克內西、庫爾特·埃斯納等,猶太人“背后捅刀”的說法進一步發展,激進的民族主義者譴責魏瑪共和國為“猶太共和國”(Judenrepublik);①一些猶太人(例如萊昂·托洛茨基和貝拉·庫恩等)在俄國和匈牙利蘇維埃革命中發揮了重要角色,右翼民族主義者認為猶太人通過支持左翼發動的革命削弱了德國的戰爭努力。1919年,德國右翼民族主義者阿爾弗雷德·羅斯(Alfred Roth)以筆名“奧托·阿尼姆”(Otto Arnim)出版了《軍隊中的猶太人》一書,②他在研究中聲稱,絕大部分猶太人只是作為奸商和間諜參與戰爭,同時他還指責猶太軍官助長了對士兵產生負面影響的失敗主義情緒。③ 可以說,該書提供了最早的書面版本之一的猶太人“背后捅刀”傳說。
對于保守派和民族主義者來說,把矛頭僅僅指向猶太人顯然是不夠的,他們想要顛覆的是整個魏瑪共和國的政治體系。為了否認魏瑪共和國的合法性,“背后捅刀傳說”的支持者把攻擊矛頭進一步對準“十一月革命”和1918年11月11日簽署的屈辱的停戰協定,認為德國沒有在戰場上失敗,它是由社會民主黨人和猶太人在后方的背叛造成的,他們的背叛行為葬送了德國軍隊在前線的一切努力。由此衍生出“十一月罪犯”(Novemberverbrecher)的政治口號,④即保守派以及民族主義者對擁護1918年11月11日停戰協定的魏瑪領導人的稱呼,后來泛指所有左翼派別、共產主義者和猶太人等。“十一月罪犯”天然帶有否認魏瑪共和國合法性的涵義,這一口號為魏瑪共和國的政治權威蒙上了一層陰影,并在心理上使群眾感覺到魏瑪共和國的不光彩,因為其“背叛”了德意志民族。1923年魯爾危機后,延伸出針對共和國領導層的口號——“十一月罪犯的代理人”(Erfüllungsgehilfen der Novemberverbrecher),⑤把魏瑪共和國視為失敗主義和民族恥辱的政治象征,可以說這種政治指控成為對魏瑪共和國合法性最具毒害性的威脅。
四、“背后捅刀傳說”與魏瑪德國群體心理的互動
從社會背景的角度看,1918年“背后捅刀傳說”的出現和快速傳播與德國當時的政治現實密切相關。戰爭失敗導致帝制的突然崩潰和民主的快速轉型讓許多德國人感到不適,為各種瘋狂的假設和解釋提供了肥沃的土壤。1919年社會民主黨人代表的魏瑪政府簽署《凡爾賽條約》,導致這個搖搖欲墜的新生共和國遭受領土損失和巨額賠款,左翼力量受到進一步的指責。在此情況下,尋找替罪羊有助于壓制或容忍痛苦和令人厭惡的現實,而“背后捅刀傳說”為德國民眾的憤懣情緒找到了具象化的宣泄口。“背后捅刀傳說”的出現和快速傳播反映了魏瑪社會極其復雜的群體心理,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民族背叛心理。“背后捅刀”在德意志民族意識中是一個經典的文化主題,在《尼伯龍根之歌》中,英勇無畏的英雄齊格弗里德被邪惡的哈根在背后用長矛刺死。著名音樂劇作家理查德·瓦格納對其進行了改編,1876年創作了著名的音樂劇《尼伯龍根之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①使“背后捅刀”的文化意象深入人心。傳說與現實的聯系是在德國最高陸軍指揮部的層面進行的,魯登道夫和興登堡都把戰敗視為一場背叛,就像中世紀的日耳曼英雄齊格弗里德那樣,德國遭到了背叛,被不支持軍隊作戰的后方“背后捅刀”。② 更重要的是,戰爭主要在協約國的土地上進行,從未被推進到德國的領土上,民眾很難相信德國軍隊已經被擊敗。許多人認為德國的戰敗是由于后方的背叛,被國內的左翼政客從“背后捅刀”。與英雄齊格弗里德一樣,德國軍隊不是在與敵人正面交鋒中失敗的,而是被膽怯、背叛的內部奸細所出賣,其代表就是從事顛覆活動的社會民主黨人和猶太人。這種根基深遠的背叛行為在魏瑪時代成為一種象征,蒙蔽了許多民眾的眼睛,他們自發地把德國的失利歸咎于后方的“背叛”。
其二,集體恥辱感。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戰敗的德國被迫承擔發動戰爭的罪責,這對德國人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民族恥辱,公眾對它的反應極度不滿。戰爭的失敗不僅打碎了德意志民族的榮光之夢,而且割裂了統一不久的領土。輸掉這場戰爭本已足夠糟糕,但《凡爾賽條約》第231條把發動戰爭的唯一責任歸咎于德國,這在德國引發了一場全國性的辯論;戰爭罪責對大多數德國人來說是具有侮辱性的,并引發了長期的恥辱和尷尬情緒反應。理查德·亨特指出,《凡爾賽條約》中的“戰爭罪”條款為德意志民族帶來了“壓倒性的集體恥辱感”,這種恥辱感使之寧愿相信謊言而不接受失敗的事實,“這種恥辱感與發動戰爭的責任無關,重要的是,它與戰爭失敗的責任有關……不是邪惡的罪惡感,而是軟弱的恥辱感困擾著他們的民族心理。在德國人眼中,輸掉戰爭是一種更大的冒犯,這比盟國對他們的任何指控都要嚴重得多。事實上,他們在心理上如此不愿承認自己的民族失敗,以至于大多數德國人愿意相信最引人注目的‘謊言,只要這些‘謊言保護他們不接受失敗的事實。”③在此情況下,許多人不在乎前線的實際情況而寧愿相信“背后捅刀”,而且由于大部分沖突沒有到達德國領土,平民不認為德國軍隊在戰場上失敗。實際上,由這種羞恥感引起的逃避主義心態使得德國民眾對左翼以及進步人士的澄清視而不見。從深層的情感角度來看,“背后捅刀傳說”是一種基于不承認戰敗現實的強烈的集體恥辱感在作祟。
其三,失敗主義氛圍。與集體恥辱感相伴而生的是充斥著失敗主義的社會氛圍,而這種失敗主義氛圍是集體恥辱感背后的本質。烏爾里希·海內曼(Ulrich Heinemann)的著作《被壓抑的失敗》認為,④魏瑪時期整個德國社會處于被失敗情緒籠罩的氛圍中,強烈的內疚情緒與恥辱心理感受是人們對“背后捅刀傳說”深信不疑的非理性因素,這也是希特勒與納粹黨崛起的關鍵所在。從群體心理層面來看,在被失敗情緒籠罩的魏瑪社會中,再加上政局動蕩和通貨膨脹交織在一起,大部分人感受到極強的焦慮情緒和不確定感。這種焦慮情緒和不確定感與謠言傳播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一方面,存在焦慮情緒和不確定感的人更容易接受謠言;另一方面,謠言的傳播反過來維持甚至加重這種焦慮情緒與不確定感。⑤ 在一開始,許多人對“背后捅刀傳說”的接受顯然是由于戰敗帶來的失敗主義氛圍,到魏瑪后期隨著政局動蕩,該傳說發揮了加重焦慮情緒與不確定感的作用。德特勒夫·佩克爾特認為,“正是出于德國人對《凡爾賽條約》的執念,最終將在德國的現實政治中反映出來”。① 在許多德國民眾看來,不僅《凡爾賽條約》是盟國單方面強加給德國的,而且戰敗本身也是盟國和德國后方強加于德國軍隊的。
其四,復仇主義情緒。《凡爾賽條約》對德國的懲罰極其嚴厲,不僅要求德國割地賠款,而且限制德國軍備和解散國防軍,反對者將之稱為“受人擺布的和平”(diktat)。② 《凡爾賽條約》的簽訂激起幾乎所有德國人的憤懣和仇恨,這使得魏瑪德國社會中普遍流行著復仇主義情緒。民眾不僅仇視《凡爾賽條約》,而且也為簽署《凡爾賽條約》的魏瑪政府感到屈辱。對于右翼民族主義者來說,“背后捅刀傳說”是一種自我安慰的錯覺,這種錯覺可以調動民族主義的不滿情緒。他們認為,德國的戰敗不是真正的軍事失敗,而是遭到了背叛,就像齊格弗里德含冤背刺一樣,最終要為本民族所遭受的不公正復仇。一份激進的民族主義文學作品寫道,“這一天還未到來,但隨著仇恨的日益增長,黎明終將到來,雖然這種仇恨還只是把一小部分德國男女聚集在一起……它最終會在這片土地上展開翅膀”。③ 對《凡爾賽條約》不公正的歇斯底里式批評,充斥于當時許多右翼政治活動家的演講中,其最終指向都是要求進行復仇和雪恥。1933年8月,希特勒在紐倫堡的納粹黨集會上宣稱,“我們人民的內疚被抹去,罪行被贖罪,恥辱感被消除。十一月的罪犯被推翻了,他們的權力也終結了”。④
在上述群體心理的強烈作用下,“背后捅刀傳說”被視為有效對抗協約國強加的“戰爭罪責”的防御機制,將失利的責任從軟弱的前線轉嫁給后方。在一個通過戰爭實現統一的國家和把士兵視為其最高理想的社會中,“背后捅刀傳說”保全了許多德國人的軍事榮譽感和民族自豪感,即英雄不可能被以公平手段或被外部勢力打敗,而只能被與他關系密切的人用背叛或暗算的方式擊倒。從這個角度看,“背后捅刀傳說”通過轉嫁戰爭責任解釋了德國戰敗的原因不是由于一個更強大的外部對手,而是源于內部的背叛,它從另一個側面證實了德國軍隊“不可戰勝的神話”。⑤ 對于民族主義者來說,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嘗試,即唯一有能力打敗德國人的對手是另一個“德國人”。⑥由于戰后德國遭遇頻繁的政治和經濟危機,那些對君主制政體表示懷舊的人以及反對魏瑪政府的人,從“背后捅刀傳說”對德國戰敗和戰后困境的簡單解釋中找到了安慰。⑦ 誕生于戰敗和《凡爾賽條約》中的魏瑪政府,飽受政治合法性的困擾,被民族主義和意識形態上的敵人包圍,當右翼政治精英們反復提到“背后捅刀”的說法時,人們很難懷疑它。
研究謠言心理的學者發現,從權威、得當的信源聽來的謠言,會比從不權威、不得當的信源聽來的謠言更可信。⑧ 經過魯登道夫、興登堡等德國軍隊最高層的反復認證和背書,“背后捅刀傳說”在群體心理層面被賦予了某種權威性。“背后捅刀傳說”的公共傳播多采用報紙、精英人士的公共演講等形式,這些傳播渠道被認為具有較強的可信度。而且,謠言快速傳播與謠言的重復頻率之間存在關聯。① 1918年到1919年間,右翼以及社會民主黨人士在演講和報紙新聞中反復提及“背后捅刀”,不論是否別有用心,但確實為“背后捅刀”說法的傳播起到助推作用。此外,“背后捅刀”說法的廣泛傳播,與它衍生出的“十一月罪犯”等具象化口號也有關系。著名的群體心理學者古斯塔夫·勒龐認為,“群體能夠接受的觀念,必須具有簡潔明了、毫不妥協的形式,并且是絕對的。”②“十一月罪犯”以及“十一月罪犯的代理人”作為政治口號雖然比“背后捅刀”說法稍晚,但在1923年魯爾危機后被納粹黨等極右翼黨派作為仇恨宣傳的口號被反復運用,一定程度上對民眾起到了暗示作用,通過激起共同的憤慨而引起群體的情感共鳴。這些政治口號通過反復的指認把魏瑪共和國視為戰爭失敗責任的承擔者,使之在承擔失敗責任的同時,也成為了失敗的象征。
就魏瑪德國的情況而言,“背后捅刀傳說”與群體心理之間存在著密切的互動:一方面,“背后捅刀傳說”深刻影響群體心理,該傳說助推魏瑪社會的右傾化,例如興登堡崇拜、軍事復仇情緒等;另一方面,群體心理和大眾文化也反映“背后捅刀傳說”,該傳說在當時的雕塑、文學、藝術作品等形式中都有不同形式的體現。
作為軍人崇拜的集中體現,20世紀20年代德國出現了興登堡崇拜,把興登堡視為幫助德國從困境中擺脫的民族英雄。在充斥著民族主義情緒的社會中,“背后捅刀傳說”使興登堡成為“被背刺的齊格弗里德”,他代表了戰爭與復仇,成為右翼軍國主義者眼中能夠拯救德意志民族的英雄。③ 1919年11月4日,當興登堡被戰爭責任調查委員會傳喚時,約3000到4000名民族主義學生在柏林市中心抗議,他們認為他們的英雄像一個學生一樣被“猶太政府”傳喚。④ 在魏瑪社會左翼與右翼的博弈中,“背后捅刀傳說”經常性地被右翼拿來攻擊左翼——后者因背叛而導致德國的戰敗——使得左翼從一開始起就背負著沉重的道德負擔。
在“背后捅刀傳說”對魏瑪社會產生影響的同時,魏瑪時代的群體心理也對該傳說給予了積極的回應,正是這種政治謠言與大眾心理的互動成為民眾接受納粹主義的深層原因。魏瑪時代的反戰作家扎普曾在其小說中真實地描寫了這樣的場景,“一位老師對學生說,‘如果軍隊沒有被背后捅刀,那么戰爭一定會勝利……永遠不要忘記:1918年11月9日發生的革命,是發生在我們祖國身上的最大災難”。⑤在當時很多的科幻文學作品中都存在對“背后捅刀傳說”的描寫,這些作品強調復仇與民族團結,同時“預言”德意志民族將會通過戰爭洗刷恥辱、恢復應得的榮譽。⑥ 這種互動在文化思想層面的體現是,魏瑪時期德國社會出現了齊格弗里德崇拜,涌現了許多相關的藝術創作和紀念碑,齊格弗里德的典故被民族主義者頻繁用來描繪這個遭受背叛的國家形象,象征著不屈和復仇的抗爭精神。對于許多熟悉齊格弗里德故事的人來說,齊格弗里德之死和“背后捅刀傳說”之間不可否認的相似之處由此變得顯而易見。1924年,德國導演弗里茨·朗(Fritz Lang)執導的電影《尼伯龍根:齊格弗里德》(Die Nibelungen:Siegfried)上映,這在德國歷史上第一次把齊格弗里德及其遇刺的故事搬到屏幕上。該電影把一戰后德國遭到背叛的民族心理以電影的形式進行了刻畫,塑造出“齊格弗里德是德國,德國就是齊格弗里德”的等式。①1921年至1938年間德國修建了多座齊格弗里德的雕像,分布于沃爾姆斯、奧登海姆、杜伊斯堡等許多地方,用來紀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陣亡的德國士兵。這些紀念碑普遍用遭到背后捅刀的齊格弗里德來刻畫一戰中陣亡的德國士兵,通過展示齊格弗里德之死,描繪了一個遭到背叛的民族形象,寓意這個民族時刻準備為其戰敗所受的冤屈復仇雪恥。
五、結語
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歷史語境,“背后捅刀傳說”在德國的形成乃至廣泛傳播與右翼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緊密相連,它服務于保守派制造替罪羊轉嫁前線軍事失利和戰爭失敗的責任,其所宣揚的德國民族自豪感和軍事榮譽感正是該傳說的本質所在。就實際影響來說,“背后捅刀傳說”在20世紀20年代成為許多右翼和保守政黨(包括希特勒的納粹黨)宣傳的核心形象。對希特勒本人來說,這種關于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敗的解釋模式至關重要,他是在前線遭遇毒氣襲擊后因暫時失明接受治療時得知德國戰敗的。希特勒一直抨擊1918年的“十一月罪犯”,認為他們在德國軍隊“背后捅刀”。② 學者基爾克指出,“失敗、革命和背叛神話塑造了納粹黨成立的政治氣候,并決定了整個魏瑪共和國的政治進程。德國的軍事和政治領導人向他們的人民保證會取得勝利,當失敗最終到來時,這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以至于許多人尤其是右翼民族主義者拒絕接受這一打擊,為自己構建了一個令人安心的假象,即德國軍隊沒有在軍事上被打敗,而是在國內被猶太人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革命者背叛了”。③
從群體心理視角來看,“背后捅刀傳說”之所以能夠被許多民眾認同和廣泛傳播,與魏瑪社會拒絕接受戰爭失敗現實以及由此帶來的民族背叛和集體恥辱心理密切相關;反過來,該傳說的廣泛傳播進一步加劇了魏瑪時代的動蕩政局和失敗主義氛圍以及復仇主義情緒。作為魏瑪德國政治文化中的一個重要觀念,“背后捅刀傳說”通過與群體心理之間的互動過程,把古老的背叛神話與現實的背叛感滲入德意志民族的肌理,使它成為存在于魏瑪共和國中的幽靈。通過煽動民族主義情緒,“背后捅刀傳說”將矛頭對準魏瑪共和國,把后者視為背叛、恥辱和失敗的象征,鼓動著民眾的復仇主義情緒,從群體心理方面瓦解著魏瑪共和國的合法性,為納粹主義的興起營造了重要的社會氛圍。威廉·夏伊勒在《第三帝國的興亡》中指出,“背后捅刀傳說”成為一種“狂熱的信仰……它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要強烈地破壞了魏瑪共和國,為希特勒的最終勝利鋪平了道路。”④從這個意義上說,“背后捅刀傳說”不僅是魏瑪政治體制的“溶劑”,而且是一面“鏡子”,它從群體心理角度折射出德國社會從一戰走向二戰的心路歷程。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以色列研究中心、區域與國別研究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