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從文學倫理學批評視角出發,將當代英國女作家希拉里·曼特爾的小說《狼廳》置于創作的歷史環境中,在16世紀英國倫理環境轉變的語境中對論題進行研究。《狼廳》采用與以往單線歷史敘事不同的倫理敘事法,意圖重構國王離婚案的倫理現場。作為國王離婚案中的重要推動者,亨利八世和克倫威爾的倫理選擇以及其所體現的斯芬克斯因子沖突也從另一個角度促使了倫理現場的再現,助推了歷史的演進。離婚案的最終解決使英國確立了新的倫理秩序,即王權倫理。都鐸王朝臣民完成了由對神的崇拜過渡至對王的崇拜,在倫理秩序的更替下實現了主體性的建構。
【關鍵詞】《狼廳》;斯芬克斯因子;文學倫理學
【中圖分類號】I561?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0-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0.001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一般項目“珍妮特·溫特森的解構主義故事觀及其文化語境研究”(項目編號:18BWW053)。
當代英國女作家希拉里·曼特爾的布克獎獲獎作品《狼廳》以都鐸王朝為時代背景,從亨利八世的第一權臣托馬斯·克倫威爾的視角,通過大量日常對話和生活場景的描述,敘述了亨利八世統治下都鐸王朝的社會面貌和重大歷史事件。亨利八世離婚案作為貫穿全文的重要事件,其中蘊含著各種倫理問題和沖突。同樣是書寫離婚案,《狼廳》別樹一幟,選擇從倫理而不是政治的角度進行闡述。與《亨利八世》質疑歷史的宏大敘事相比,《狼廳》中的倫理敘事更在意從被壓制的他者歷史記憶中重構離婚案的倫理現場,抽離政治元素,將其重塑為一樁由斯芬克斯因子失衡所致的倫理事件[1]。
一、倫理現場替代政治現場
《狼廳》的情節發展依照時間順序推演,再現被歷史邊緣化的托馬斯·克倫威爾倫理身份的演化過程。曼特爾運用線性時間敘事強化了作品中歷史敘事的真實性與合理性,但“過分突顯事件間的連續性、完整性和邏輯性,實則造成了對歷史事件存在狀態中的簡化與遮蔽”[2],忽視了正史之外我們尚未涉及的空間,從而遮蓋了由意識形態話語操縱的歷史“真相”。因此她進一步采用了倫理敘事與線性時間敘事相結合的方式,使作品中的歷史敘事回歸屬于它的倫理環境和倫理語境。《狼廳》形成了以亨利八世國王離婚案的倫理主線與克倫威爾成長建構的倫理副線交織的復雜線形倫理結構,顛覆以往單線式歷史宏大敘事,暴露“未觸及的空間”,進而達到重構倫理現場之意。
在文學作品中,倫理線是作品的骨骼,倫理結是作品的血肉,二者結合在一起,構成文學作品敘事的倫理結構。倫理結是文學作品結構中矛盾與沖突的集中體現,它構成倫理困境,揭示文學文本的基本倫理問題[4]。小說中,國王離婚案線上的倫理結主要有四個:教會及臣民對離婚的反對,國王及其臣屬對處理方法的找尋,國王離婚成功,安妮被立為王后。形成四個倫理結的矛盾沖突的一方是一致的,即國王想要離婚。曼特爾在小說中打破了傳統政治聯姻的集體記憶,顛覆了國王迎娶凱瑟琳的政治意圖,“我是為了愛而娶她”[3]。然而,愛情并不能永遠維系他們的婚姻,除瑪麗公主外他們的子嗣均已夭折,這使亨利八世對男性繼承人的渴望接連落空。無子嗣也直接導致了亨利八世離婚意愿的產生。因此,沃爾西向克倫威爾斷定國王離婚是因為子嗣問題,是為了能娶到“任何一位他覺得可能為他生兒子的公主”[3],即獸性因子在他的存在中占據了主導,追求自己繁衍后代的動物性本能。
作為主線的擴展與延伸,克倫威爾的成長建構線豐富了主線形成的倫理結構,其上的倫理結分別為:少年克倫威爾因父親家暴而離家出走,作為沃爾西的律師,成為亨利八世的近臣,權臣克倫威爾,它們能夠與主線上的倫理結交互對應。通過克倫威爾成長建構副線的輔助,曼特爾得以從另一視角對國王離婚案進行闡述。作為律師陪伴沃爾西的十年間,國王產生了離婚的念頭,而這遭到了羅馬教會及英國民眾的一致反對。目睹沃爾西周旋于教會與國王之間,克倫威爾逐漸意識到,國王離婚案的本質是由于王族與貴族、神權與人權及教權與王權之間矛盾的激化。站在國王離婚意愿對立面的,除了倫理道德等道德情感因素外,更多的是對此類權力間矛盾激化的反抗。曼特爾透過克倫威爾的視角,逐步引導讀者理解教會及臣民對國王離婚的反對原委,闡釋倫理沖突形成的原因。
通過對歷史施動者與歷史之間關系的闡釋,曼特爾將倫理結聯系在倫理線上,并將其置于特定歷史的倫理環境中進行分析。為實現離婚的愿望,亨利八世召集大臣們尋找新的對策,其中便包括時任議會議員的克倫威爾。亨利八世的離婚問題受到當時國內外極大關注,面對棘手的現狀和沃爾西的前車之鑒,克倫威爾向國王建議,從根本上摧毀羅馬教皇在英國教會中的勢力,并由王權取代。他還許下了使亨利八世成為空前富有的國王的諾言。克倫威爾的主張符合亨利八世的切身利益和樹立絕對君權的欲望,因而得到了采納。在克倫威爾的影響下,亨利八世先后召集了八屆議會,討論并通過了包括《至尊法令》等一系列有關改革教會的法令,達到了確立英國國王為全英教會最高統治者的目的。1533年,英國教會法庭判決亨利八世與凱瑟琳王后的婚姻無效,核準其與安妮·博林的婚姻。至此,亨利八世離婚成功,安妮·博林被立為新王后。
將倫理線與倫理結回歸于其特定的倫理環境進行分析,客觀的倫理闡釋得以產生,貫穿《狼廳》的國王離婚案從而能夠在完整的倫理結構中重新得到解讀,這場倫理事件得以重現。將國王離婚案的重大現場置于倫理而非政治的領域進行詮釋,也是作者書寫“未觸及的空間”的創作初衷。
二、倫理矛盾成為歷史演進動力
無論是社會中的人還是文學作品中的人,都是作為一個斯芬克斯因子存在的[4]。斯芬克斯因子由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兩部分組成,這兩種因子的有機組合,構成一個完整的人。人性因子即倫理意識,與之相對,獸性因子是人的動物性本能的一部分。都鐸時期英國正處于轉型階段,代表獸性因子的古希臘——羅馬文化屬于原欲型文化范疇,其與代表人性因子的希伯來——基督教文化彼此交匯沖撞,給人們生活帶來巨大沖擊。亨利八世的離婚訴求即是兩種因子沖撞的必然結果,也是人類對其獸性因子追求的合理性肯定。那個時代,幾乎整個歐洲的人們,都存在著斯芬克斯因子失衡的情況。在某種情況下,由這種群體性失衡所產生的倫理矛盾,不僅會造成倫理關系混亂,進而會引發英國民眾對自身民族身份的焦慮。
作為英國宗教改革中的關鍵人物,亨利八世與克倫威爾的倫理矛盾及其表現形式顯得格外重要。斯芬克斯因子在人身上分別以自然意志、自由意志以及理性意志的形式體現出來。自然意志主要是人的原欲即力比多的外在表現形式,自由意志是人的欲望的外在表現形式,理性意志是人的理性的外在表現形式[4]。
亨利八世身上的兩類因子之爭表現于自然意志與自由意志兩個方面。他的自然意志主要體現在對子嗣的渴望與身體的欲望。亨利八世自繼位后便一直期盼一位男性繼承人,而子嗣接連早夭的事實與其愿望相悖。除此之外,亨利八世也從未抑制自己的身體欲望,在六段婚姻期間,他始終與眾多情婦保持關系。在與亨利八世的自然意志斗爭的同時,理性意志也在與其自由意志交鋒。自國王離婚案序幕開場,亨利八世的集權欲望便開始顯露。此后,亨利逐漸意識到強化君主權力的重要性,他不愿再受限于羅馬教會的專制霸權,率先發起向羅馬教皇奪取獨立王權的挑戰。在這兩場因子之爭中,亨利八世的理性意志已無法控制約束他的獸性因子,他已然成為繁衍與權力欲望的俘虜,這更進一步的使他喪失了原有的倫理意識,一心寄予改革英國政體以實現自己的私欲。
克倫威爾的斯芬克斯因子失衡主要體現在自然意志方面,即主仆關系與情感關系。其中以前者失衡對其影響最為深刻。在克倫威爾的成長歷程中,父親的角色一直空缺,而沃爾西的關心與教導使他們建立起一種師長、父子般的關系。這段倫理關系本應是由理性意志與自然意志相輔相成的主仆關系,但由于自然意志的逐漸增強,兩人的倫理關系更像是一種親情。在國王離婚案這場倫理沖突中,沃爾西將希望寄托于戰亂的羅馬和被俘的教皇,而這不僅收效甚微,也極大地消磨了國王的耐心與信任,最終被革職流放。感念于其亦師亦父的恩情,克倫威爾多次涉險為其辯護和申訴。更是不顧個人安危,在議會上為沃爾西辯白,使其免于死罪。他的忠誠和正直受到了國王的賞識。在沃爾西離世后,克倫威爾決心繼承他的事業,輔佐國王渡過難關,以此進一步實現英國的政教改革與民族獨立。
此后,克倫威爾向國王宣誓效忠,進入宮廷。他具有極強的野心與政治抱負,渴望自上而下地施行改革,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作為對某種目的或要求的有意識追求,他的自由意志自始至終十分強烈。但同時克倫威爾也清醒地意識到,自身政治抱負達成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實現國家富強與人民幸福,構建英國民族主權。因此他堅持用理性意志控制自由意志,并對自己的倫理選擇堅定不移。在國王離婚案及由其引發的一系列權力博弈中,克倫威爾發揮著巨大的作用,他在亨利八世的支持下帶領議會瓦解教權權威,逐步建構新的王權倫理秩序,重樹民眾對王權的崇拜。同時,他在諸多倫理矛盾的影響下確立并實行了新的理政措施,其直接或間接地推動了歷史的演進,為英國開啟了近代民主國家建構之路。
三、倫理秩序更替重構歷史人物主體
中世紀以來,神權倫理大行其道,《狼廳》中,為調解離婚案,沃爾西不斷斡旋于教皇與國王之間,企圖探尋和解之道,但以失敗告終[1]。究其根源,還是在于他未能及時看清王權強過教權的發展趨勢。亨利對沃爾西的懲治體現了王權對教皇權威的否定,而隨后將托馬斯莫爾送上斷頭臺則意味著對其的最后一擊。至此,英國原有的舊的倫理秩序,即以羅馬教皇為尊的教權與以英王為尊的王權并立的秩序徹底瓦解。1534 年,議會通過《至尊法案》,國王最終在法律上取代了教皇的地位,王權至尊性得到了最有力的昭示。一個新的倫理秩序,一個中央集權的王權倫理秩序正在形成。
由于國王離婚案使王權與教權之間曖昧不清的關系明朗化,民眾面臨著兩種倫理身份的選擇。面對這種倫理兩難,身為當時英國教會首腦的沃爾西,選擇在兩種倫理身份中尋求平衡。他致力于通過權力制衡幫助國王實現愿望,卻忽視了當時亨利八世與教會的根本矛盾。沃爾西對當時王權倫理的錯誤判斷使其做了錯誤的倫理選擇,最后郁郁而終。在跟隨沃爾西期間,克倫威爾認識到了當時王權與教權之間存在的矛盾,也清楚地感受到民眾所面臨的兩種倫理身份的選擇焦慮,而民眾的身份焦慮和目前的社會性混亂將何去何從,完全取決于國王的態度。他已經清醒地意識到,在這場神與人的倫理沖突中,隨著亨利的君主意識逐漸蘇醒,王權終將成為英國民族唯一的信仰。作為英國的民眾,唯一正確的選擇就是做國王的子民,向王權效忠。
此時王權倫理的建構已成為英國民族主權建構的重中之重,然而建構本身挑戰與機遇并存。作為其中的重要人物,克倫威爾不斷在各種各樣的外在實踐中,生成建構著自我的主體性。在沃爾西的身邊,他目睹了王公貴族的苛刻行為,聽聞了王室的神話歷史故事“亞瑟王傳奇”。曼特爾將亞瑟王傳奇故事在小說中穿插進行敘述,克倫威爾最早從沃爾西口中得知;至小說中間部分,格利高里在眾人面前閱讀《亞瑟王之死》;隨后在英格蘭邊遠地區加來,克倫威爾在總督的圖書室里也發現了亞瑟王傳奇。由此,克倫威爾逐漸意識到,亨利的王權與亞瑟王之間存在著某種血脈聯系,并且由于亨利因離婚案而抗擊羅馬權威,不列顛民族中流傳已久的古老寓言也得到了印證,“上帝不允許不列顛人統治英國直至……英國人將從羅馬手中奪回英國”[5]。通過文本閱讀實踐,克倫威爾不斷將那些與自己存在間隔的事件進行詮釋理解,將文本所展示的世界歸屬于自身。
除此之外,克倫威爾也能夠通過歷史與行動實踐提升和完善自我。他積極地汲取學習,也善于在所學基礎上反思充實自己。王公貴族們的故事、歷史書籍等信息一經獲取便印刻在他的腦海里。歷史是由行動的施動者與受動者的各種經驗和各種期望構成的[6]。在既知歷史的情況下,克倫威爾于宮廷之中為國王做事,與各色人與事打交道的過程中,他始終堅持進行復盤,結合已知的歷史進行分析處理。基于行動實踐中獲取的經驗,克倫威爾也拓展豐富了自身的能力儲備。面對王權倫理的建構困境,克倫威爾將自身置入歷史事件中分析施動者的動機,從經驗空間中找尋新的可能性,對當時英國的未來視域重新進行建構。
隨著王權的逐步集中,亨利的自由意志開始無限膨脹,致使王權成為其滿足個人意志的暴力機制。為限制亨利的個人自由意志,強調國王的歷史責任,克倫威爾在王權倫理的建構中以法律限制王權暴力,從根本上保證了倫理秩序的正常運行。在克倫威爾的建議下,亨利八世適時地對王權進行審視,合理使用權力,并履行法律制定的契約,承擔起保護民眾等相應職責。亨利八世的行為成功消弭了英國民眾的身份焦慮,使其由對神的崇拜轉向對王的崇拜,王權崇拜由此建立起來。至此,一種圍繞王權而建構起來的王權倫理漸現雛形。在王權倫理的建構中,克倫威爾始終將自己放在一個國王的臣民和推動者的位置上,通過對亨利八世的引導和協助,逐步實現自己的政教改革主張,在建立新的倫理秩序的同時,推動英國擺脫中世紀的傳統,逐步發展成為中央集權的民族國家。
四、結論
曼特爾以新歷史主義敘事與倫理敘事手法去蔽亨利八世離婚案的政治因素,將之還原為一樁斯芬克斯因子失衡所致的倫理事件,是一種對歷史多面性的闡釋。本文以一個新的視角,論述國王離婚案中的重要人物亨利八世和克倫威爾,通過將克倫威爾成長建構的倫理副線與國王離婚案的倫理主線進行對應分析,實現了倫理現場對政治現場的替代。由于亨利八世斯芬克斯因子的失衡,其自上至下引發的倫理矛盾激發了階級與社會矛盾,而以克倫威爾所代表的民眾,也在社會環境下產生了自身的倫理矛盾,兩類倫理矛盾的疊加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歷史的演進。離婚案的最終解決使英國確立了“王權至尊”的倫理秩序,也重塑了以亨利八世、克倫威爾為代表的歷史人物主體。從而進一步推動社會歷史發展,為英國開啟了近代民族國家的建構之路。《狼廳》從倫理的角度提供了認識社會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也為讀者從倫理道德層面理解歷史與反思當下提供了新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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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芮欣,女,漢族,遼寧大連人,南京工業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