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凌云
光與塵土都是可觸摸的物質,它們在同一個平面。莫蘭迪每天經過姐妹的房間,去面對常年不變的靜物,感受這個世界。靜物上的光與塵土被慢慢釋放,因為靜默而被陰郁籠罩的東西又清晰起來。在隱秘的空間捕捉光與塵土的人,受命于光與塵的指引,都有一顆虔誠的圣徒之心。
看莫蘭迪的靜物畫,我們面對的不再只是這些可愛的瓶瓶罐罐。我的眼前浮出一個畫面:一個少年,走向畫室,坐在這些靜物面前。后來是一個老人,走向畫室,坐在這些靜物面前。他在思考什么?他與這些陪伴了他一生的舊物件一起前行,到達終點,連同落到上面的塵土一起。我看到的不再是這些瓶瓶罐罐位置的變化,和因這變化帶來的線條的交會,它們的棱角已經變得圓潤,自然原始的美在靜靜釋放,而周圍空無一人。我們不得不憂心忡忡,又喜悅滿懷。它們有無數種位置可以變換,吞掉時光,卻安靜如初。正如博納富瓦所說,莫蘭迪給不可企及的東西以形狀,即使以莫須有的方式,難道不是給了它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可能性嗎?
在畫布上,能很好地表現光與塵土的都是大師。莫奈畫作表現的光總是清透而柔和,他很少用強光,卻能讓光持久地停留。我臨摹莫奈的《睡蓮》時,感覺最難畫的是水里的光與霧氣,畫筆上的顏料不是太多就是太少。水里的光總是若隱若現,細碎、波動,沒有邊界,而霧氣讓一切相融,又暗中涌動。睡蓮清冷又熱烈,在時間中變得深遠,或許莫奈后期的眼疾也加重了氤氳其中的霧氣。美國詩人麗澤·穆勒有一首詩,寫“莫奈拒絕手術”:
我看見的,是年老引起的
幻視,一種病癥。
我告訴你我花了整整一生的時間
才進入煤氣燈影,如同天使們那樣
去軟化,模糊,最終消除了
你遺憾我無法看見的邊界,
去了解我稱作地平線的界限
并不存在,而天空和水,
如此長久地分隔,卻是相同的存在狀態。
莫奈花了一生的時間去軟化邊界,像天使們那樣,去模糊、消除邊界……雖然這是詩意的表達,但這能幫助我理解他畫作中的風景,他的風景中常有穿著白色長裙的妻子,在開滿鮮花的草地上,那些鮮花并不過分鮮艷。所有色彩不會過分奪目,不會造成視覺沖擊,而是溫和地入侵。這是智慧者留下的光。
我一直以為,是適當的空白在凸顯色彩之美,拿起畫筆之后,才知道,色彩的靈魂是陰影。在我多年的印象中,樹一直是綠色,云朵是白色的。但現在我去看,每一棵樹都是那么不同,綠色的樹,其中部分葉子是淺綠色,朝向光的一面泛出點點白光。白云的側面也有灰色的陰影,有時是輕微的褐色或深灰色。是這些陰影部分顯示出它們的樣子,是陰影使這些光輝的物體沐浴其中。
我在臨摹凡·高的《向日葵》時,總是被那炫目的燦爛所傷。我們永遠沒有足夠的顏料用來臨摹其中一種,我們沒有辦法產生一種靈魂的顏色,那種比深黃色少、比淺黃色多、比拿坡里黃更濃稠的色彩。我們不懂阿爾的土地和太陽,凡·高的向日葵,其中一幅在葵花上出現了一抹鈷藍色,那是為了對比黃色而出現的醒目的喚醒,還是故意嵌入一筆天空的色彩?我不懂。我深深感到一種孤立與匱乏。“向日葵不是一朵花”,果然,它們拒絕了后來者的任何模仿。
我也無法臨摹克里姆特的畫,當色彩的絢麗與憂郁同時出現,我只能靜靜感受內心的震驚。
我們心中的圖像,常常出現在夢中,而夢是另一個世界,有時只給我們一個側影就消失無蹤。我們在萬物中找到它,描畫它。我們深深體會到,沒有夢的人,多么苦啊。
我常常夢到家鄉。我的家鄉,河流不再清澈,河水被二十幾年前的廢塑料作坊污染,已經難以描述清楚河水到底是什么顏色。河邊的簡易棚是藍色的鐵皮,頂棚是土紅色,小河的遠方,是南山。我小時候仰望的山,已經變得沒有那么高大蔥蘢了。我身邊的人,可能不屑我畫的兒童畫一樣的家鄉,可我用偏翠的綠色畫下河流,保留兒時的記憶。現在,那河流還在我母親的房間里幼稚地游走,隨時在呼吸新鮮的空氣。
當一張空白的畫布出現圖像,存在的幻覺就開始了。而我能做的,就是讓油彩一點點顯露出來。當然,它們不會是最初的樣子,我們能從時光中保留的非常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