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昭儀
摘要: 《西夏旅館》作為駱以軍創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使用了華麗的語言、繁復的意象和現代、后現代的寫作手法,具有強烈的先鋒性質。而作品通過歷史上西夏人的流亡經驗隱喻外省人的異鄉漂泊經歷,充滿了寓言性。夢境的超現實特質使得它成為連接過去與現在、此地與彼地、現實與虛構的重要方式。通過對夢境的描繪,特別是對兼具夢境形式與內容的“西夏旅館”的創造,駱以軍對臺灣外省人的流亡命運進行了跨時空勾勒,對外省群體的民族、政治等身份困境進行了探尋,并試圖尋找外省后代在臺灣的自我定位和未來道路。
關鍵詞:駱以軍;《西夏旅館》;夢境;外省人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3)1-0043-07
作為臺灣中生代作家的代表,駱以軍喜歡在創作中進行文本實驗,以表現對當代生活和歷史的內在體驗。他擅長用后現代的方式處理“懸置、焦慮的情緒”①,“時間坐標拆卸后失序漂浮的人心”②和“模糊遙遠的傳言”③,以此體會他所在的世代“確確實實‘被造成的歷史失重感、蒙太奇式的身世切割、獨白式的聲音泛濫了替代的敘事主體”④。《西夏旅館》便是體現這些特色的經典作品。駱以軍認為后現代社會中的消費主義、科技發展等產生的文化焦慮消解了人物的主體性,因此人物的身世變得不再可靠,于是他不再信任身世,迷戀的東西變成劇場空間中的場面和人與人空間關系的張力、對峙。巧妙的時空敘事能夠連接過去、現在和未來,打破現有的時空局限。在《西夏旅館》中,駱以軍構建了無數的夢境串聯時空,處理異時空群體身份,可以說,整部小說就是以“西夏旅館”為核心的巨大夢境。
駱以軍在《西夏旅館》中大量設置夢境,首先是因為作為外省二代的他是一個“經驗匱乏者”,創作《西夏旅館》中有關外省人內容的素材大部分來自于書籍、媒體以及其他外省人的講述,而非他自己的直接經歷,并且他意識到這些素材具有發泄身世痛苦而形成的夸大特質,難辨真假,于是便依托“夢境”來處理這些故事。而駱以軍在讀者發問之前質疑所講述事件的真實性,使讀者對故事情節的虛構性有預期,不會著重于真假之辨而忽略作者想要表達的具有異族身份的人在找尋身份認同時的重重阻難和無奈。再者,夢境使得作者可以對時空進行大跨度的拼貼,上一段是西夏宮廷的奢靡夜宴,下一段就變成了當代臺灣的城市景色;被屠城的西夏人尸體不見了,被放到了可以進行藝術性處理的“廚房”中。駱以軍借鑒了朱天文的處理手法,將信息時代產生的大量寫作素材變成一種背景、一種形式,而不是想要表達的內容,他通過拼貼手法制造文體的斷裂性、角色的模糊性和情節的不合邏輯性,以后現代主義的技法表現外省人黑暗的生存狀態。另外,受到西方現代主義影響頗深的駱以軍借助夢境在過去、現在、未來中來回切換,時間可以跳躍、可以并置。時間流動是按作者描述事情、描繪場面的所需發生變化,具有很強的靈活性。
在駱以軍的筆下,夢境是“人類腔體內黏糊糊纏在一起的大腸、小腸、膀胱和睪丸,是那么脆弱如中世紀建筑內部的支架,一擠就爆、肝腦涂地、肚破腸流”⑤,充滿著過去的腐爛臭味,甚至需要清洗;夢境是可以創造的、可以植入的、可以共享的,主人公圖尼克是“外省二代”的代表,可以在西夏人和外省人的夢境中穿梭,去找尋祖先的歷史;夢境是由很多人的記憶構成的,有自己的記憶,也有剽竊來的其他人的記憶。而因為是在夢境中,所以人物記憶總是錯亂的,殺妻者到底是圖尼克、西夏開國皇帝李元昊還是所有有著黨項血統的西夏人?圖尼克的真正身世是什么,為什么有這么多的身份,是否經歷過他說的事情?這些都沒有可以確定的答案。夢境中的人物不斷說著謊言,利用魔術、騙術,為外省人編織了一場看似對當下處境有啟發意義的夢境,但又使他們落入了其他的困局中。弗洛伊德⑥認為,夢境中潛意識的欲望可以趁虛而入。為了躲避意識的偵察作用,潛意識會將欲望變形、偽裝,變成意識能夠接受的形式顯現在夢中。這也解釋了小說中夢境呈現出夸張、破碎、荒誕等多種形態的原因。
在《西夏旅館》中,夢境具有拼貼、靈活和構建異度空間的特質,產生了時空并置、時空錯置和時空跳躍的場景,將不同時空的群體遭遇巧妙地結合在了一起。這些經歷分解后按照主題性邏輯將跨越千年的歷史文本再度聯系起來,既為當代的事實找到了歷史相似性,又挖掘了被長久掩埋的民族。駱以軍以西夏人譬喻從大陸遷移到臺灣島的外省人,他們被迫離開家鄉,與原來的家族、社群關系完全斷絕。可以說,“西夏歷史”和“西夏人”是一個殼,里面實際上裝的是“外省人的歷史”。“西夏旅館”作為兼具形式和內容的夢境,寄托著駱以軍對外省人群體身份焦慮疏解的期望,駱以軍用歷史上西夏人的命運隱喻外省人的命運,借助獨特的方式呈現1949年后外省人群體在臺灣的生存境遇,同時也在作品中為外省后代尋找當下和未來的道路進行了嘗試。
一、“西夏旅館”夢境中的歷史指涉
——外省人與西夏人命運的相似性
不同學者們對“西夏旅館”的含義有著不同的見解,比如黃錦樹⑦認為“西夏”指涉的是古代,而“旅館”指涉的是現代;李孟舜⑧認為,“西夏”在小說中代表的是時間維度,“旅館”代表的是空間維度。他們的觀點都有一定的可取性。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夢境中的“旅館”作為外省人的“烏托邦”,是外省人在島嶼中能夠躲避現實傷害的地方;同時由于外省人的命運與西夏人的命運太過相似,為了能夠靠近歷史,更為了能夠從過去發生的事情中得到經驗和教訓,駱以軍給“旅館”命名為“西夏旅館”。以“旅館”為夢境是駱以軍的獨特創造:一方面,旅館是夢境的形式,為夢境的具象化和不同夢境之間的連接提供了可供描述的投射結構;另一方面,旅館中的異族人和異鄉事,也是夢境的內容,帶有濃厚的陳腐感和異鄉人的漂泊感。
“西夏旅館”以“比蛛網、蜂巢、蟻窩還要繁復精密的結構”⑨為形式,“構建材料竟全是從所有成員腔體或靈魂吐出的謊言詐術”⑩。旅館之中,每扇房門的背后都有不同的夢境。有些是反復出現的夢境,如李元昊的西夏國度的繁榮夢境、充滿著狡詐之術的戰爭夢境和暴力的殺妻夢境;西夏最后一支騎兵逃亡的悲慘夢境;祖父和父親離開大陸的逃亡夢境;“我”追尋祖父和父親逃亡之路的痛苦夢境;作為活在當代的“我”有關童年、青年的頹廢夢境;西夏異族神在漢人社會中如非法勞工一樣沒有尊嚴四處躲藏的夢境;還有體現集體孤獨性的夢境,給予人歷史真相的夢境……這些不同地點、不同年代的夢境統攝于“西夏旅館”這個空間中,在某一時刻同時上演,彼此串聯;而這些夢境的內容來源于也服務于“西夏旅館”中的房客——回不到家鄉的外省人。不過,旅館里每個人記得的身世,都是殘缺不全的。作為流浪者的棲息地,“西夏旅館”“幽閉關禁了太多之前困住于里面而死于客途的旅者之夢……把不屬于他的夢境——那些臟兮兮,因年代久遠而發霉的夢——破碎片段地侵蝕進他的夢境里”11。“旅館”使得夢境以房間并置的方式存在,為不同人物的生命經驗、不同時空的歷史進程的結合提供了立體的、外部的結構途徑。
處在孤獨、被排斥等糟糕境遇中的外省人,極易進入昏暗的、模糊的、充滿著寓言性質的夢境。駱以軍將歷史、父親和其他外省人的故事在夢境中凝縮并加以延展,同時,通過“外省二代”主人公流淌的“父系”“西夏”血脈使得西夏、民國和當下同時在場,將不同時期的歷史文本進行連接,塑造了時空的跳躍感;同時旅館形式呈現的夢境勾連了一千多年前的西夏人和臺灣的外省人,他們的逃亡經歷和暴虐、嗜血、“與真實世界貌合神離地相處”12的特征是如此相似,以至于外省人的遭遇被認為是西夏民族宿命的重復。圖尼克覺得旅館里“所有的事物皆飄浮”13,這是一座“沒有人能走出去的旅館”14。“西夏旅館”是圖尼克腦子里的想象,也是人為制造的夢境。其中居住的外省人及其后代,“老頭子”、美蘭嬤嬤、家卉、家羚、老范、安金藏……他們走不出來的原因,一方面是這個旅館本來就是假象,只是一場在有限時間內可以撫慰現實傷痛的夢境;另一方面,他們也都困于身份,年輕人雖有過逃離的心思,但固有身份的妨礙使得他們沒有逃離的資本,老年人則守著從大陸帶來的陳舊的儀式感在旅館中沉淪,不愿意接受真實的世界,不愿意從夢中醒來。
西夏滅國之后,黨項族開始逃亡,蒙古又毀滅了西夏的城池和所有相關的記載資料,于是這一民族在種族和身份上成為了失語者,他們的文字含義失傳,后代無法描述的自身的現存位置。有關黨項族的歷史,只有后來者主動找尋、深入歷史進行探索,才能得到這個民族存在的證據。集體遷移充滿著覆滅的危險,“時空比例的荒謬換算使它們這萬里長征僅僅移動了人類意義一米左右之距離,便因體內養分耗盡而集體死亡15。在逃亡過程中,西夏騎兵遇到了其他民族,不同民族或主動或被動的交流,如爭斗、通商、通婚等,造成了民族的融合;另外,為了躲避災難,部分西夏人也會將族群的名字變換,這都導致了后來界定的“外族人”極有可能是本族血脈。外省人群體也是如此。駱以軍認為,漢族人與西夏人、臺灣人與外省人之間的“血統”敵視其實是沒有必要的,所謂的“血統”、“正統”本來就是人為操作的,這些詞不過是當權者用來勾勒自古以來自己族群統治地位合法性的工具。
就像王德威在《后遺民寫作》中提到的,“如果遺民意識總已暗示時空的消逝錯置,正統的替換遞嬗,由此產生的焦慮和欲望,妥協和抗爭,成為當代文學國族論述的焦點;后遺民則變本加厲,寧愿更錯置那已錯置的時空,更追思那從來未必端正的正統。兩者都成為對任何新興的‘想象的本邦最激烈的嘲弄”16。夢境中西夏人和外省人的歷史有不同的版本,但作者并沒有統一答案,也并不執著于追問可能的祖居地與祖先,即西夏與西夏人是否真的與自己有關,這些都不重要。以追溯到的身份的被迫失去——即西夏人在政治、文化上的失語,來尋求當下自己身份的合法性——即外省人作為合法臺灣公民的合理性,這才是探尋祖先和族群歷史的現實意義。
二、夢境中“父親”崩塌的隱喻
——外省人的群體身份困境
父子關系——無論是“我”與父親,還是父親與祖父,亦或是兒子與“我”——是駱以軍作品中經常出現的內容。對于“外省二代”駱以軍來說,他缺少在父系大家庭中成長的經驗,家族的延續是斷裂的,直接接觸的最原始的父系祖先只有“父親”。因此,駱以軍一直企圖探索流傳在父系血脈中的特質,有關西夏人、外省人的基因是否一直存在,惡劣的性格特質是否會對不同代際群體命運產生毀滅性的打擊。
在《西夏旅館》中,“父親”既是家族里的大家長,也是外省群體一代的代表。“父親”為中心的小家族的遭遇是整個外省群體遭遇的縮影。如果說,駱以軍在創作《棄的故事》時無意間觸碰到了死亡造成的“父親的意義”的崩塌,那么《月球姓氏》已經主動涉及了外省人在臺灣的處境,以作者和作者父親的經歷將臺北這座城市建構為與兩代人記憶有關的空間。《月球姓氏》刻畫了父親從大陸逃亡的細節,其中體現出了外省人父親血液里流淌的狡黠、欺詐、機敏的西夏人的因子。這時的駱以軍還沒有將“西夏”存在的時空和當下相連接。父親到達臺灣后一直郁郁寡歡,作為外省二代的“我”上學時被欺凌,姐姐也相親失敗,本省人外祖母也對“我”家冷嘲熱諷。而這種身份帶來的最大的惡意是父親承受的,“我”受到的是巨大惡意的波及。也因此,駱以軍期望可以為父親——作為國民黨老兵被迫離開大陸,作為外省人又被整個臺灣拋棄的父輩們——正名。于是,《西夏旅館》更進一步,不僅追溯外省人的大陸軌跡,更是用夢境的形式有意勾連兩個群體同樣身份曖昧、遭遇排斥的境遇。西夏人在漢人社會中格格不入的情狀,通過父系的傳承跨越千年又一次出現在另一群人的身上。一千多年前的西夏人由于這種缺陷使自己的民族滅亡,踏上了逃亡之路,而如今,某種程度上“臺灣外省人一切的失落、遺棄都是他們咎由自取”17。“父親”這一形象再次出現在《西夏旅館》中,確實是駱以軍對于同一個主題的重復書寫,但就像王德威所說,“作家的執念和盲點,往往需要一輩子來清理,每一次出手幾乎都是一次‘勝利大逃亡”18。值得注意的是,《月球姓氏》已經將作者父親的經歷基本用盡了,所以,《西夏旅館》中的“父親”形象大多來自其他外省一代的經歷。
在《西夏旅館》的夢境中,“我”的祖父是修建西北隴海鐵路的工程師,在還未實現理想時便因政權更迭而被迫停止施工,途經青藏高原逃到了印度。“我”的父親曾經被他的父親拋棄在高原上,但“我”的父親又奇跡般跟上了大部隊。“父親”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禁錮在了過去,他生命中的時間凝滯在了大陸。他孤獨地混跡在人群中,為了傳承血脈與當地人結合。“我”的父親死后,給“我”留下了有關族群的無法理解的任務。對于外省二代圖尼克來說,父子之間由于逃亡經歷和敏感多疑的性格而不斷相互傾軋和傷害,“父親”帶給他的除了所繼承的好壞摻半的黨項民族性格和外省群體特質,就是隨時能夠拋棄他的危機感。而“無父”反而使外省后代能夠隨意拼接他人的經驗和身世進行夢境創造,“父親”的出現只會把故事“污染、惡搞、繁殖”19。但“父親”離開后,主人公進入了漂泊的毫無依靠的境地,就像多年以前的李元昊,這位西夏人的“君父”給予了西夏人被迫流亡的命運。“父親”形象的崩塌隱喻了外省人與祖先、“原鄉”和傳統斷裂后產生的身份困境,“父親”在對固有身份的執著尋找和被迫剝離中不斷失去原有模樣,無所適從,外省后代也無法從“父親”那里得出確切的身份答案,陷入更深的身份迷茫中。
民族問題與政治問題從古至今一直糾纏在一起。外省人身份的悲哀帶著政治的遺留和歷史的痕跡。駱以軍曾在采訪中說,關于族群問題,臺灣已經陷入了集體瘋狂。當在旅館中,外省人之一家羚提到她的記憶是被“刻意塞進”20的時候,作品好像制造出被迫逃亡的外省人是“弱者”的邏輯。但實際上,作為外省人的國民黨在臺灣執政期間也曾經將1911年后大陸發生的事情,比如五四運動、抗日戰爭、國共內戰等記憶硬生生塞進本省人的腦海中。省籍問題一直是二戰勝利后造成臺灣社會矛盾的重要原因。外省人認為本省人在日據時期與日本方面接觸過多,是“背叛”的表現;本省人又因為國民黨接管臺灣后發布的一系列不公平分配資源、剝奪臺灣本地文化特色、血腥鎮壓本省反抗者的政策而心生不滿。后來其它政黨執政,更是提出了“去中國化”和“臺灣本土化”的政策,蓄意打壓外省人,在政治層面激化了族群的對立。另外,因為與上層階級存在距離,當地人對外省人的反感又最大程度傾瀉到普通的外省民眾身上。本省人和外省人相互糾纏的復雜關系,是臺灣島的真實現狀。這些社會歷史狀況都促使駱以軍去寫作《西夏旅館》。駱以軍認為,拉什迪、奈保爾作品中的核心是“20世紀民族國家形成之后,人的身份為什么會被剝掉……那些老大的家伙,比如李元昊、蔣介石,越來越大,然后每個人都成了他們的精子”21。外省人的身份好像只為了具有符號象征性的民族和政治服務,而失去了本身存在的意義。
“西夏旅館”中存在著群體性的記憶和傷痕烙印,房客們感受著衰老和邪惡,無法接近溫暖和人間的美好,無法隱秘地潛入異族社會,只能“背著整座旅館冰冷、哆嗦、嘈切私語的混亂夢境不斷在異鄉、他人的國度投石問路,看不懂地圖和指標,然后帶著傷害的記憶離開”22。因此,生活在旅館里的外省老人“仇恨外頭活生生的、真實的事物”23,“他們習慣控制一切,然后把所有不幸、變形、他們后來變成如此丑惡的罪過,全賴給這座旅館”24。而對于旅館中外省二代這些“自我變種人”25來說,他們已經對老人們返回家鄉的信念不屑一顧。他們從小接受的是良好的教育,沒有受到過深重的傷害,身體和精神上是健全的,只想一頭闖進科技高度發展、物質極度豐富的現代社會。于是,為了保存族群的古老傳承,也為了能夠在社會中獲得正常生活的權力,旅館中的外省一代在后代的腦子里強迫塞進“變成”26的故事。“變成”是異族人想要混進漢人社會的方法。外省一代教導外省二代在定居之地的生存智慧,第一重要的是“防止不是我們的人,偽裝,甚至變成我們的樣子”27,第二重要的是“就是像煙一樣不引人注意地、混進別人的族類里,學他們的口音,說他們的笑話,讓他們以為我們是他們的人”28。西夏人在逃亡過程中逐漸失去了描述族群位置的文字和話語,于是變成了“怪物”;外省人群體特質剝落的“變形”成功了,卻在融入當地的過程中產生了對固有身份的懷疑。旅館中的人和事無不透露著荒誕、悲哀,是作者不安心理的投射,呈現出異族人對固有身份堅持和在地身份融入的矛盾心理。
夢境以旅館作為內容和外在形態,而旅館本是一個人生命中停留一段時間的站點,卻成為外省人長時間的居所,因為他們一旦離開這里,就會變成無家可歸的精神上的流浪者。對于駱以軍的父輩——外省一代來說,從1949年到臺灣以后,他們就進入了一種完全顛倒的人生,他們回不到家鄉,不再有親密的家人,處在語言陌生的環境中,他們也像活在別人的夢境里。流亡在臺灣的外省人,仿佛書中那些滿懷記憶的西夏遺老,找不到自己在新世界的位置。夢境中呈現的西夏人、外省人群體歷史和家族歷史,包含著不斷被“父親”拋棄、祖先拋棄的流亡之旅,而這種家族和民族的雙重離散性,使得溯源身份的難度提高。外省群體面臨的身份認同、身份堅持和身份定位的困境,與政治歷史密切相關,旅館作為夢境“烏托邦”,分別通過與不同群體和同一群體祖輩在夢境中的時空互通,對祖先歷史進行追尋、對祖先性格和血脈遺留進行體悟,幫助在現實中的外省一代及其后代建立了疏解孤獨感、被排斥感的空間。表面上看,旅館確實給外省人提供了療養之處,他們可以在此無所顧忌地談論政治、大陸,無所顧忌地使用家鄉的語言,甚至被允許擁有返回大陸的美好想象。但實際上,旅館中每扇房門后,房客們做的夢終究都是噩夢,他們忘不了現實中發生的或預料到的不幸的事情。
三、外省人后代的身份認同問題
與夢境中的解決嘗試
外省人的后代延續了外省一代面臨的身份困境。比起他們的父輩,外省后代甚至連祖居故鄉都是想象的。而駱以軍更為感嘆的是,經過與本省人的結合,外省人的特質正在不斷被抹去,最后,他們的后代也會變成本省人。有關外省人的特質也許只能在他們后代一生中的某個時刻突然覺醒,他們像駱以軍一樣突然冒出對身份的疑慮,不過很快就會被無數其他不相關的信息流吸引,再也不去關注這種困惑。
當今臺灣的外省人后代,很少再談起外省身份帶來的痛苦,一方面,雖然外省人與本省人結合產生的“混血種”后代不被本省人承認,但不同于一代外省人不能隱藏身份、不能融入當地的尷尬狀況,他們在“本省”母親血統和當代社會急促、破碎、信息膨脹的特質加持下獲得了在臺灣隱藏“外省”特質的能力;而另一方面,痛苦的缺失也造成了身世斷裂縫隙的加深。固然,當代社會強調個體和自由的重要性,“在地化”也是移民獲得更好生活的途徑,但身世歷史和族群傳承會始終伴隨每個個體,對他的人生產生重要影響。對于駱以軍等外省后代來說更是如此。榮格29在分析夢境時,認同夢境作為“拯救者”的意義。他認為,對夢境的反復推敲總會得出一些結果,這些解釋可以使得“病人”重啟生活。駱以軍寫作《西夏旅館》時處在憂郁癥發作的日子,這不僅與生活壓力有關,對民族認同和政治認同的困惑也加重了他的苦楚。而《西夏旅館》中的人物,也就是臺灣的外省人和漢人社會中的西夏人,他們同樣也在身份問題上“生了病”,想要尋找身世問題的答案。
因此,作者通過構筑夢境整理了從父輩、我輩外省人那里聽到的有關逃亡、生存的記憶碎片,企圖理清過于夸大的家族史、民族史的講述背后的故事,尋找自己的身份來源。駱以軍對夢境進行描繪,無論是受到現在或過去影響的噩夢,還是可決定未來的夢兆,其意圖都是為了尋找外省人身份的最佳位置,使這一群體能夠在融入臺灣社會正常生活和保留族群歷史痕跡中保持平衡。首先,主人公在夢境中追尋祖父和父親從青藏高原逃亡的過程,但“身體像條沿途被刨去了鱗片的裸魚,愈來愈虛弱。高原缺氧的空氣讓我的肺囊像黃鼻涕強力膠一樣只是懸在胸腔喉管下的兩團黏稠物;我抽各地不同牌子的劣質烤煙,那使得鼻毛伸長像鸚鵡螺的觸須;漫天飛沙讓我的眼球變成牡蠣殼的凹凸形狀;相反地我的腸子似乎變得像塑膠管一樣光滑無法吸收水分;我的腳趾永遠在化膿使得行走時有一種用蹼在劃水的液態錯覺……”30圖尼克的夢境帶有“集體無意識”31的痕跡,是他出生前就存在的,承續了祖先殘留的文化、語言和性格。祖先在逃亡過程中形成的顛倒常態的保護機制傳承到了“我”的身上,使“我”明白了“我”與他們之間的隔閡,明白了他們當時面臨的苦痛,這使“我”對于想要棄絕身世的自己更產生了羞愧之感。其次,主人公也在夢境中體驗了當代不同時空版本的人生經歷,與妻子奇怪的關系、父親的逝世、朋友與樂隊……這些生活場景既與祖先和血脈相連,同時也具有個體的獨立性和當下的真實感,是有血有肉的,并不只是一個族群機械的延伸。另外,主人公圖尼克造字,一方面,他企圖利用民族遺留下來的碎片素材,采取自主性的方式,用當下生命歷程解釋一千多年前“長了毛”的西夏文字,將當代經驗與歷史上的民族遭遇接續起來;另一方面,西夏人發覺到自身太過于依賴漢人的敘述方式后,企圖創造一套獨立的語言系統以擺脫被擺布的命運,圖尼克繼承了這一實踐。外省后代的處境和努力亦是如此。但這種附著在歷史上對形式意義的再解釋,由于傳承的斷裂和群體的卑微處境,已經很難產生重構自身群體的效用。由此可見,外省后代的身份是過去事件和當下狀態的混合,兩部分都是不可或缺的。但在定位自我的過程中,也不免會出現與過去割裂的危險。
外省二代實際上是被父輩和當局利用故事閹割真相的一代。通過遙遠的歷史想象來發現身份的途徑固然對現實的關照不夠深刻,但當駱以軍在當下的現實社會中找不到身份存在的立足點,而可參考的近代歷史又是混亂的、不統一的歷史之時,他決定從更久遠的與自身可能有關的西夏歷史出發,借鑒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學技巧,特別是借鑒《哈扎爾辭典》中時空更替的設置、夢境的運用和對消逝民族的挖掘,以及《百年孤獨》以家族暗喻民族的方法,尋找另一種出路。駱以軍曾提出,“《西夏旅館》至少包含了三個場域,一是作為我們所在整個島嶼的意向隱喻,一是那些四面八方而來的肉身流浪、心靈流亡者的聚集所,一是西夏王國本身的歷史想像敘述與模擬”32。駱以軍是制造夢的人,夢境給予了外省群體回憶的創傷,同時也讓他們在離散的境遇中,通過追尋家族和民族的歷史獲得精神上的暫時安定和救贖。而作為外省后代的駱以軍在釋夢時,對荒誕的夢中的元素、意義和原因進行后設分析,對自我產生的文本進行再解構,意圖通過這種復雜的方式,尋找夢境中隱藏的有關外省人困境的解決方法。于是,在借助西夏歷史和西夏人經驗的基礎上,駱以軍希望外省群體可以在復雜的臺灣社會中仍舊對身份認知保持清醒;同時,他也希望能夠為外省人找到個體和群體層面上的主體存在意義,并能夠為這些身體、精神的流浪者尋找真正的棲息之所。身份認同不僅是群體對民族歷史烙印的堅持,更是指群體對所處社會的認可。但遺憾的是,以駱以軍為代表的外省人后代通過溯源歷史和結合現實發現的立足臺灣的身份認同感,在當下或是不久的未來,很有可能演變為僅僅是“臺灣人”在當代社會中的生存意識。
四、結語
從處女作《紅字團》開始,解構、拼貼、對時空碎片化處理便一直是駱以軍的創作特色。而在《月球姓氏》及之后的作品中,駱以軍在延續既有風格的基礎上更加注重對歷史的重構、對線性記憶的抽離和對民族國家的想象,《西夏旅館》便是集大成者。《西夏旅館》之后,駱以軍再也沒有用五十萬字這樣龐大的篇幅去觸及當下臺灣的外省群體,探討中國歷史上流亡異族人的命運這一母題。
駱以軍曾經提到,他在創作《西夏旅館》時對“西夏”的真實內涵知之甚少。“西夏”歷史好似《牡丹亭》中杜麗娘的自畫像,前者引導著駱以軍,后者引導著柳夢梅,去探尋歷史/人的真相。自畫像是杜柳兩人夢中相見后,在現實再遇的鑰匙,“西夏”也是外省人覓得現實生存經驗的“歷史之匙”。另外,作為兼具內容與形式的意象語言的夢境,特別是以“西夏旅館”為載體的夢境,同樣可以幫助外省人在尋求現實位置的過程中產生作用。駱以軍的“西夏血統”并沒有確切證實,但“外省血統”卻是如假包換的。他從一些現象中發現了自身可能有的“西夏基因”,繼而發現了“西夏歷史”,接著挖掘出“西夏人”和“外省人”的相似性,從而希望可以將兩類不同時空的群體結合起來,一方面依托主人公夢境中“脫漢入胡”的身份設定,以西夏人的命運隱喻外省人的流亡、孤獨的命運;另一方面也不斷思考歷史輪回般的政治、民族等身份困境能否改變。在小說中,駱以軍不斷提出外省人改變命運的方法,卻又不斷進行否定。
上個世紀的歷史事件是造成當下外省群體困境的重要原因,同時也是他們改變未來命運的落腳點。可惜的是,外省一代如同西夏后裔一樣,無法面對失去了家園、一直在流亡的命運,失去了暢想美好未來的能力;而外省二代及其后代在資本主義現代社會對宏大問題的消解中,也有著失去探索美好集體夢境欲望的可能。因此,駱以軍希望通過夢境的建構,突破“歷時性現實與書寫生命的有效期限”33的制約,在聯系西夏歷史、民國歷史與當下的同時,尋找外省人的身份定位,使得為外省后代既能夠在當下臺灣好好生活,又能夠明了身份來源、繼承族群歷史。駱以軍不想看到的,應是當他借助歷史寓言清楚地窺見了事情的真相、理解了命運的含義之后,卻仍然只能作為“流浪者”,無法把民族傳承的文化和生存經驗傳達給后代,使得后代群體無法找到在當下社會中的位置,再次陷入“滅族”的危機之中。
①②③④ 陳義芝:《八十二年短篇小說選》,臺北:爾雅出版社1994年版,第261頁。
⑤12131422 駱以軍:《西夏旅館》(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7頁,第301頁,第253頁,第253頁,第373頁。
⑥ [奧地利]弗洛伊德:《夢的解析》,丹寧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80頁。
⑦ 黃錦樹:《神的尸骸——論駱以軍的傷害美學》,《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3期。
⑧ 李孟舜:《精神流亡者的突圍——〈西夏旅館〉的時空書寫》,《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0年第3期。
⑨⑩1115192023242526272830 駱以軍:《西夏旅館》(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頁,第52頁,第332頁,第135頁,第197頁,第39頁,第136頁,第136頁,第128頁,第39頁,第240頁,第241頁,第269-270頁。
1618 [美]王德威:《后遺民寫作》,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299頁,第6頁。
17 梁文道:《我讀4》,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97頁。
2132 石劍峰,駱以軍:《三個故事交錯成50萬字的“天書”》,《東方早報》2011年6月2日。
29 Carl G. Jung. The Collection Works of C.G. Jung (Volume 16).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5, p.61-83.
31 [瑞士]卡爾·榮格:《原型與集體無意識》,徐德林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5頁。
33 范銘如:《文學地理:臺灣小說的空間閱讀》,臺北:麥田出版社2008年版,第83頁。
(特約編輯:江濤)
Historical References of the Mainlanders as a Group in
Taiwan and Their Difficult Circumstances as a Whole
—Re-reading Luo Yijuns Tangut Inn
Sun Zhaoyi
Abstract: In Luo Yijuns creative career, Tangut Inn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of his works as it is strongly avant-garde in its use of a resplendent language, intricate imagery, modern and postmodern methods of writing.The work is allegorical in that it uses the exile journey of the Western Xia people in history as a metaphor for the drifting mainlanders in Taiwan. The surreality of the dream makes it an important narrative way of connecting the past with the present, the place here with the place there, and the reality with the fictionalization. By depicting the dreams, particularly the creation of a Tangut Inn that is a dream in form and contents, Luo Yijun outlines the fate of the mainlanders in Taiwan as exiles across space and time, exploring the national and political ?identity circumstances of the mainlanders as a group, and trying to find the self-positioning and future road for their offspring in Taiwan.
Keywords: Luo Yijun, Tangut Inn, dreams, mainlanders
(English Translator: Sun Zhaoy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