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嘶
借光的人
烈日炙烤的正午,披著火焰的人
和體內裝滿堅冰的人
在空中擦肩而過。他們一個剛從醫院出來
一個去往抱薪的路上。天國的門
朝著他們,門內與地上稍微不同的是
多了一只永不關閉的水龍頭
那里好像沒有黑夜,他們不再需要
借光度日,也不必償還那些光的債務
他們感謝命運的恩賜,比預想過的早一些
得到了一張完整的永遠中年的臉
模糊的不安
濕悶之夜,暴風雨掀起書房里
的窗簾,徑直躥了進來
在我胸口形成一個個漩渦
卡夫卡站在陽臺上
背對我。暴風裹挾著他的衣襟
室外燈光重砌了他的身廓,高大,修長
他興許剛從一場小小的朗誦會下來
陰郁、堅定的眼神,隱形在夜色
接著,是芥川龍之介。我一眼
就認出了他,瘦削,頭發長而雜亂
也背對我,一只手搭在卡夫卡的肩上
他比我年輕,但明顯憔悴了許多
有“模糊的不安”。哦,我想起了
這是七月,再過幾天
他會結束自己的一生
我多想走過去告訴他,嘿,哥們兒
能不能挺住,這場驟雨很快就會過去
但我身陷于這光與黑暗交織的深淵
無法站立和說話
光柱般的雨水沖刷到他們頭上
又飛濺到我的身上、書桌和墻壁
像甲蟲群,發出巨大的震動之聲
他們轉過身來
幫我打開書房里的燈
撿起地板上散落的書,向我伸出援手
并溫和地說道,“再堅持一會兒
我可憐的讀者”
販夢的人
這是我們很多次交易了。我顯然比
第一次更加緊張,和期待
他始終戴著嚴實的口罩和寬邊帽
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臉。這也許
不那么重要。我是極少數
享有特權,并能如期買到夢的幸運者
意味著我的戴罪之身
又一次在夢中獲得了加冕,與自由
可以在有限的時間里為所欲為
不計后果。如果我付費再高一些
販夢的人甚至可以修改我的夢,或者
讓我買到指定人的夢
讓我成為一個真正的夢想家
和他一起為沉睡的人
造夢。我樂意窮其一生致力于這項偉大
而隱匿的事業。并時刻記住
不要對白晝里勞苦的人們走漏半點風聲
忽憶故人
一杯蓋碗茶的浮沉在桂花樹下
顯得格外荒謬。寫下“見山”牌匾的人
已獲得了另一種虛空里的生命
相信你并不愿重返
這個世界。在你走過的地方
苦役開滿了知恥的花
四月暗淡無光,你卻有跡可循
飛行的人
雨下個沒完沒了。他牽著一只鵝溜上
濕漉漉的街道,仍然充滿第一次飛行時的緊張
是的,他總在深夜飛行
把自己帶往無人之境,丟下黑鐵
鑄造的外殼,去空中和某人交談。相信那
不知處的應許之地,將塵埃
分開,獲得光海。他憑借這光海
與潰敗的個體工商戶渡光而行
自我流放中,不需鎧甲,不需要奶和蜜
月光的粥
無鍵、無弦之樂,浮世繪里的那條魚
使我加班至半夜。簡直用破了我
少女競奔國風去,不古時代
人心返照了。我也顧不及自憐什么萬古愁
臘八的粥,十二歲的粥,月光的粥
緩解著我和母親。蘇醒后的我
去蘇坡橋買魚、殺雞
嘈雜的菜市,一場寒冬的再教育
翻柏樺《竹笑》
竹笑是謬論。月黑風高,竹如塔林
幼年的我就這么認為
那逸樂的事總令中年拒之
侘寂,蔭翳之美呢,又寡冷了一些
你說的輕,是晚年毋需解釋的輕
怎能是鳥和羽毛的輕
在我這里,“雨,還不是袈裟的時候”
禁忌入詩,既需美化,又要隱喻
中年人哪有輕?都是以卵擊石
我有我的芥川龍之介,和保羅·策蘭
逃亡者
鐵屑從花灑中噴出,肌膚上凝結著
紅色星球。我還滯留在黑夜
為了追殺一個亡命之徒,用了整整半生時光
我也是一個血債累累經常出席
葬禮偷偷落淚的人
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停下來
請求逃亡者的寬恕
我想告訴他,那個對我們發號施令的人早已
離開了這個世界
悖 論
有時我會陷入爭辯的囹圄。仿佛激憤而
乖戾的自己,早已離開空空皮囊
剩我接受自由空氣中
凝固的那部分,沮喪的那部分
你動用了皮膚上的一切垂涎之物
與夕令、夜色和解。器官在對方的位置
發出嗚咽,但無法喚醒耳中潮汐
并不是我要刻意保持一種認知或身體
的交互,片刻的顫栗在枝頭
吐出銀色火焰。街頭人海風平浪靜
我感到一陣虛炙,而可怖
像戰亂之國的俘虜。你我的戰爭一直
在持續。試探、對抗、交火
我又陷入撕裂與完整性的悖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