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元
新冠病毒感染流行之后,方知現場的可貴。一轉眼,各種音樂季全部復蘇,音樂會突然多如雨后春筍。看上去多,我還是提醒自己,每一場背后都有大家漫長的勞動,以及我們等來一場某作品的小概率。當然,如今各種錄音便宜到免費,比現場完美、精彩的比比皆是,然而我還是覺得,跟現場這個完整的事件相比,錄音僅僅是“摘要”而已。事實上,每當我聽到較好的現場,就很長時間都不愿再聽錄音了,怕破壞心中那段豐滿四溢的記憶。
而對現場,我覺得至少有三個因素決定它是否成功:演奏者加作品,現場環境,聽者的狀態。我開玩笑地說,去聽音樂會,我也緊張,怕“發揮不好”。

最近一場,是大名鼎鼎的愛默生四重奏組來訪,相信水平不會有問題,現場氣氛也不會差,因為室內樂是一個特別的系列,聽眾少而固定,是我所知最懂音樂的一群人,就是平均年齡太大了。所以,真正的“變數”差不多會落到我自己頭上。我屬于音樂記憶力較差、接受較慢的聽眾,所以“笨鳥”要先飛。大多現場演出在預熱環節就會在網上放出節目單,我除了提前聽幾遍以外,還要看譜,把演出當成一個拽著自己學習的機會。家里譜子不少,可惜四重奏不多,網上雖有譜子,但如果音樂會現場打開手機或者什么設備看,必定會遭到其他聽眾的抗議,搞得我不得不去圖書館借紙譜。
至于我跟樂譜的關系,也有著微妙的變化。我一直喜歡看譜和視奏,但過去滿足于看看就算了,而且看得不全,過度關注旋律,另外自己參與太少。現在我會在看譜前后想一想,抓住主體,有讀錯猜錯的,在琴上彈一彈便知。如果是四重奏,至少能彈出第一和第二提琴聲部。隨后再聽唱片,會矯正最初的印象,這才有“預判音樂”的初步收獲。以我從任何運動員身上受到的啟發來看,他們會接球,看似反應快似閃電,其實主要是大腦的預判極快。所以,神經科學告訴我們,運動員、音樂家以及任何事情的訓練,都是在訓練人腦的預期。就拿海頓《弦樂四重奏》(Op. 33)中的第五首來說,看上去蠻簡單,但我彈了一下,處處都是驚奇,彈得大致通順也不容易,裝飾音很容易弄錯風格。我對自己的最低要求就是,能把幾個樂章的主題都在琴上彈出來,可以慢一點,但拍子要數對。有了對主題的深刻印象,音樂聽起來就有了框架和方向。如果大家有時間,這個“玩法”也不錯:在琴上磕磕絆絆地彈出一小段音樂旋律,然后去聽一下錄音,那可真是醍醐灌頂!
何為經典?我心中就存有無數疑問。如今經典給弄成誰都不許動的“圣經”,確實很讓人窒息。我記得鋼琴家席夫在講貝多芬奏鳴曲時提到:一次音樂會后,觀眾隨便哼唱其中的一個主題,基本把拍子都弄錯了,十六分音符唱成八分音符,使音樂失去了一個關鍵的棱角。所以,經典常常比我們想象得更新鮮、先鋒,跟預期出入很大。假如大家不費一代代的老勁去傳承,它們就會變成很多人想當然唱出來的調子,而那并不是貝多芬苦心想出來的、能殺傷生命的東西。聆賞音樂會最理想的狀態莫過于,我在去音樂會之前有較好的預習,聽音樂的時候不看譜。不過對于本場音樂會中這么復雜的作品音樂,我還是有點嘀咕,于是就帶了樂譜。

音樂家們坐下就拉,猝不及防。等我打開海頓的四重奏樂譜,翻開Opus 33 No. 5,說時遲那時快,兩頁已經過去,好像已經出了好幾個錯——我歸結于他們坐下得太快了。誠然,很多演奏者是拿海頓來熱身,我還是有點小失望,畢竟在網上聽了幾個錄音,它們或優雅,或活潑,或精細,反觀愛默生當晚的演奏則有點一般。第二首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十二弦樂四重奏》(Op. 133)還是非常棒的,音樂十分舒展,不為技術所拘。第二樂章后半部分,孤獨、凜冽而嘹亮的撥弦是我所期待的,也帶來預期之中的滿足。這種序列作品,我讀譜的時候十分痛苦,但如果完全沒準備,可能現場會“死”得很慘。當然,這也是另一種經歷,只是不那么可貴而已。畢竟如今的音樂會常會上演一些委約新作,生生死死非觀眾所能控制。
中場休息后迎來了舒伯特《弦樂五重奏》(D. 956),雖然該作名氣極大,但我是因為這場音樂會才開始熟悉的,真是天堂般的感受,稍微熟悉后的巨大快樂讓我重新認識了舒伯特,他的音樂中蘊藏的世界別有一番勝景,我們是聽眾也是觀眾,精神的奇景有時竟能在視覺中“觀賞”,這是我自己的幻象。愛默生的演奏整體還行,沒讓人太失望,但也不是驚艷得放不下。對此我已經很滿意了,畢竟真正值得銘記的是作品本身,感謝演奏家們把我帶到這里,為我開啟一個學習的機會。本來我可以聽完音樂會就把樂譜還給圖書館的,但又舍不得,接著拿樂譜去了解別的作品豈不更好?我決定把樂譜留一段,聽聽讀讀,就算為下一個可能的現場而預習吧!

作為一名多年來一直熱愛音樂的觀眾,我常常感到,自己可能即將或已經厭倦了。如果音樂僅僅是被動的享樂,對它的需求總會飽和。若想不飽和,辦法也有,可以自己參加演出,只是這要付出巨大的時間代價;抑或是跟朋友討論,但未必能有合適機遇;還有一種聽法,它的成本不太高且可控——化被動為主動,讓聽音樂的過程變成一種有張力的敘事和探險。
最近,我就有嘗試以這樣幾步來“預習”作品。首先,不讀樂譜,進行盲聽;然后在琴上彈奏,慢慢改正,形成一個基本的結構框架;之后,聽其他唱片,跟不同的演奏對照;最后再總結,并在聽完音樂會再彈一次。這樣一來,我赤手空拳,對復雜的作品“螳臂當車”,最終有可能把自己漸漸調至作曲家的想法中。
所以,經典作品并非靜態的,它跟我——一個活生生的、攜帶許多記憶的人一樣渾身是刺,而我們也注定與它們有一場“約戰”。相信這些作品或許在消磨我們的記憶之余,還能成為塑造時間的新材料,讓我們共同期盼下一次音樂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