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研究香港地區(qū)語言生態(tài)的歷史變遷,對于系統(tǒng)認知和處理整個大灣區(qū)語言系統(tǒng)中各種語言之間的關系以及促進區(qū)域語言生態(tài)建設具有重要意義。“相互尊重、彼此競爭、和諧共處”理應是大灣區(qū)語言生態(tài)建設秉持的基本理念;同時還要借助語言文字的力量,大力提升大灣區(qū)乃至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的核心凝聚力。
關鍵詞:粵港澳大灣區(qū) 香港地區(qū) 語言生態(tài)
教育部首次頒布的《粵港澳大灣區(qū)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21)》介紹了大灣區(qū)語言生活的概況,同時以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構建和諧語言生活、加強語言與國家認同作為大灣區(qū)語言文字工作的重要目標。[1]香港作為大灣區(qū)內國際化程度最高的城市,自開埠以來的近160年間,經濟、社會、教育、政治和語言景觀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特殊的歷史背景夾雜百年的中西文化融合形成了今日香港復雜多元的語言格局。通過考察香港地區(qū)語言生態(tài)的嬗變,有助于系統(tǒng)認知和處理整個大灣區(qū)語言系統(tǒng)中各種語言之間的關系以及促進區(qū)域語言生態(tài)的建設,無疑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價值。
一.理論基礎
“語言生態(tài)”這一概念最早出現于美國語言學專家豪根教授在20世紀70年代發(fā)表的一篇報告里,其定義為“特定語言與環(huán)境之間的相互作用關系”。這里的環(huán)境又可細分為三個維度:社會環(huán)境因素包括人口、民族、宗教、經濟、語種及政治等;自然環(huán)境由國家地理環(huán)境、動植物的生態(tài)分布以及氣候等要素構成;而心理環(huán)境因素包括人們的語言態(tài)度和語言使用選擇等,如雙言雙語人群對于某一語言、變體或方言的態(tài)度及選擇。[2]從該理論的內涵可知,語言絕非孤立的現象,其存在與使用必須考慮到語言所處的內外環(huán)境。[3]因此我們在分析香港的語言生態(tài)及語言政策時應該審視經濟、政治、歷史、人口等一系列因素,這些因素存在復雜的橫向關聯,潛移默化影響了香港地區(qū)語言的選擇、運用和變遷。
二.香港語言生態(tài)的歷史變遷
1841年,英殖民者在香港島北岸登陸,強行占領香港。當時島上共有華人7450人。1860年中英《北京條約》將九龍半島割讓給英國。1898年,英國又強租新界,當地約10萬居民改隸港英當局管轄。[4]至此,英國完成了對香港的全部侵占。此后,香港社會華洋混居,大量為政府服務或是經商的外國人進入香港社會,而他們中多數人的慣用語言是英語。同時港英政府也需要大量精通英語的雙語人才作為政府與當地人民之間溝通的橋梁,“西化”香港學生來培養(yǎng)親英派,作為英國當局的耳目,潛移默化地推動英殖民者的在華利益。因此,英殖民統(tǒng)治時期的香港社會,英語是唯一公認的官方語言。
英國殖民者占領香港后將其開辟為自由貿易港,從而促進了頻繁的人員流動。祖國內地每一次重大變革都會迅速波及香港并引發(fā)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移??谷諔?zhàn)爭爆發(fā)之際,因香港未被戰(zhàn)火波及,不少內地居民有不少企業(yè)家們紛紛避居香港,形成超常的赴港潮。僅僅在1937年尾,香港人口宣告首破百萬大關,到1941年更攀至164萬,成為近百年香港人口增長的一個制高點。其后的1941至1945年日本占領香港,日軍大規(guī)模驅逐居民。1945年香港人口驟減至只有六十萬。二戰(zhàn)結束后,英國重掌香港大權,同期大批居民逐漸返流回香港,1946年人口達到一百六十萬。[5]
內地移民除了帶來人才和資金的流入,還攜帶了中國各地不同的方言,使得香港語言生態(tài)更為多元,并逐漸為香港社會語言體系注入漢語共同語的元素。為了交流方便,粵語逐漸成為港人交流的通用語,而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普通話歌曲在香港也十分流行,國語電影也大有市場,但這種復興并不長久。普通話為母語的移民一旦融入香港社會被同化,廣東話就成為他們子女的慣用語言。自1965年起,普通話便不再是公開考試的應考科目。
新中國成立后,基于香港內地之間不同的社會制度,兩地政府開始實施人員管制,民眾之間自由往來的狀態(tài)終止。兩地雖一水之隔,香港與中國內地在經濟、政治、意識形態(tài)甚至語言文化的差異十分顯著。尤其是語言政策上香港長期與祖國母體疏離導致的裂痕,完全縫合恐怕需要很長時間。
五十年代之后香港的經濟騰飛與祖國大陸經濟社會的動蕩形成鮮明對比,大批內地居民非法赴港,導致香港人口數量大幅增長,由1961年到1981年,香港人口從三百萬攀升至五百多萬人,同時本地出生人口不斷上升,從一百多萬增至兩百多萬,[6]開始見證香港本土社會的孕育和形成。
六十年代的香港民族意識、家國認同覺醒,隨之掀起了波瀾壯闊的第一次中文運動。當時英文是香港唯一的官方語言,長期高位運行,語言問題造成了政府與人民的嚴重隔閡。一度邊緣化的中文再度得到重視,爆發(fā)了轟轟烈烈的中文運動,直到1974年,港府宣布中文與英文都是香港的法定語言,賦予兩者同等的法律地位。“中文”在這里雖然是模糊定義,但在香港環(huán)境下,中文的指向應當是粵語。感受到民族意識覺醒壓力的港英政府抓緊了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全面實施“去中國化”政策,以本土認同代替國家認同,借助已有的“廣府文化”為母體以粵語代替普通話,從而給香港人洗腦:“香港人就要說粵語”、“說粵語才能當香港人”,香港逐漸轉型為一個以粵語為通用語的社會。
總體而言,主流學者習慣用“雙言社會”(Diglossia)描述殖民統(tǒng)治時期香港的語言生態(tài):一端是英語在行政、立法、司法、教育等領域作為“高級”語言存在;另一端是普羅大眾在日常生活和社會交際中廣泛使用的“低級語言”粵語。[7]五六十年代的香港還是以粵語為主、各種方言百花齊放的社會。但之后非粵語系的地方方言逐漸式微。無論第一代父母祖籍何處,他們的后代均使用粵語,鞏固了粵語的優(yōu)越地位,而方言的使用范圍則不斷縮窄;從港人語言能力的指標可以看出,香港地區(qū)使用的語言主要有三種:粵語、英語和普通話。同處香港這個狹小地域空間中,三語之間客觀上不可避免會產生競爭。語言競爭是語言關系的產物,指的是語言不同功能所引起的語言矛盾。而決定語言綜合競爭力主要是五大因素:政治、文化、經濟、人口和文字。[8]照此看來,粵語和英語明顯更具競爭力。
1997年7月1日,香港正式回歸中國,建立特別行政區(qū),開創(chuàng)“一國兩制”、“港人治港”的新篇章。語言作為身份建構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在香港推廣普通話迫在眉睫,香港語言生態(tài)由此發(fā)生重大變動。特區(qū)政府明確提出在港實施“兩文三語”政策:即中文和英文作為書面語,粵語,普通話,和英語作為口頭語。當然“兩文三語”的概念僅僅體現了香港社會語言的主流趨勢,實際上,九七之后的香港語言社會中,其他語言也有一席之地。
在2016年,88.9%的5歲及以上人口家庭使用語言為廣州話(粵語),另外有5.7%的人口報稱能說這種語言,換言之,94.6%的5歲及以上人口能說廣州話。89.4%的5歲及以上人口能閱讀中文,而68.2%能閱讀英文;書寫能力與閱讀能力有密切關系,因此能書寫選定語言的人口比例分布與能閱讀得十分相似。87.1%的5歲及以上人口能書寫中文,而66.0%能書寫英文。[9]
九七之后香港社會語言生態(tài)的重大調整在于兩點:粵語地位的加強和普通話的強勢入場。特區(qū)政府開始采取具體措施提高中文作為“高級語言”的地位。在官方場合,英語、廣東話和普通話都是法定語言,但這些語言在官方事務中的使用地位已經有所轉變:英語不再被視為統(tǒng)治階級的語言,廣東話取而代之成為政府部門的常規(guī)和正式語言;公務員不僅要會說流利的英語,還要會說廣東話和普通話;該年9月香港教育署頒布《中學教學語言指引》,其中明確指出“政府的語言教育政策,以兩文三語為目標,期望我們的學生,可以中英兼擅,能書寫通順中英文,操流利的粵語、普通話和英語。”[10]可見回歸之后的香港社會逐漸從“雙言”走向“三言”(triglossia),[11]見證了普通話在正式和非正式領域的逐漸崛起。教育層面的轉變引人矚目:自1998年起,普通話成為香港小學核心科目,在1998年及以后入學的學生,均從小學一年級起學習普通話至初中三年級。2000年,普通話進而躋身中學會考科目;近些年,國家層面更頒布了多項香港與內地合作發(fā)展的積極政策,加速了香港與內地商務以及文化上的融合。從地鐵過道里貼滿普通話補習班的招生廣告,再到熱門購物區(qū)銷售人員流利的普通話,種種現象無疑都表示普通話在香港越來越流行。
曾經有學者期待香港回歸后,三語會呈現這樣的分工:“普通話成為政治和行政管理語言,英語成為科學技術、金融商貿語言,粵語成為家庭和熟人間或非正式交際場合的使用的語言?!盵12]這種想法與現實情況顯然有一段距離,普通話目前在香港大多起到象征意義,尚未形成成熟的言語社區(qū);而且該言論低估了粵語在香港的實際功能。香港粵語的語體功能比內地粵語要強得多:它不僅在香港的日常生活中使用,而且還廣泛使用于政治、經濟、文化、科技、宗教、教育等各個領域,在許多重要場合都使用粵語。而英語不但未因政權更迭而失去官方地位,從種種社會現象(特別是教育政策)可見之,英語仍舊維持著社會公認的霸權,建構了一個到今時今日仍然穩(wěn)固的“英文就是高等”的精英想象。比如在法律層面,盡管中文和英文同為法定語文,實際上,香港起草法律時常用英文,中文只是譯本;在司法機關,中英文的地位也不平等。法院級別越高,外籍法官占比越大,英文使用頻率越高。終審判決往往只見英文判詞,中文譯本只是偶爾補充之用。至于普通話,在1997年,英國將香港主權移交給中國時,僅有1/4的香港人會說普通話。20年后,這一數字直接翻倍。[13]亮眼的數字背后不容忽視的是推普的艱難和挑戰(zhàn)。普通話師資嚴重缺乏、普通話教育偏重應試缺少應用、語言大環(huán)境欠佳毋庸置疑,別有用心人士更將推普工作“政治化”,大力渲染“揚普抑粵”的錯誤言論,有意宣揚內地與香港的語言區(qū)隔,單純的語言教育受到巨大沖擊。
粵港澳大灣區(qū)作為中國打造世界級城市群和提高全球競爭力的關鍵地域載體,語言生態(tài)樣貌多元,語言文字資源豐富,因此我們很難在可預見的未來用某種語言文字體系一統(tǒng)灣區(qū),而是需要更加彈性的解決方案。一方面,應當平衡好當地方言(粵語)和國家通用語言(普通話)、國際通用語言(英語)和國家通用語言(普通話)之間的關系。因此“相互尊重、彼此競爭、和諧共處”應當是大灣區(qū)語言生態(tài)建設秉持的基本理念。[14]熟練的英語有助于打造國際大都市的一流形象,但不應以英語霸權構建社會層級;充分尊重粵語在文化傳承和本土身份認同中的重要作用,同時繼續(xù)加強普通話的推廣普及,提升區(qū)域整體的國家語言文字運用能力。全面建設和諧包容的語言生態(tài)環(huán)境,使各種語言文字和睦共處;另一方面,應當充分發(fā)揚粵港澳大灣區(qū)的區(qū)域優(yōu)勢以及考慮其在維護民族認同方面的重要責任,有效利用三地同宗同族、語言文化相近的天然特征,以語言文字的力量,促進灣區(qū)人民的區(qū)域身份認同,再遞進式加強國家層面認同,進而大力提升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的核心凝聚力。
參考文獻
[1]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粵港澳大灣區(qū)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21)》有關情況》,2021年6月2日,http://www.moe.gov.cn/fbh/live/2021/53486/sfcl/202106/t20210
602_534892.html,2021年7月22日訪問。
[2]Haugen,Einar.1972. The Ecology of Language.[A]In AnwarS.Dil(eds.).The Ecology of Language: Essays by Einar Haugen[C].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325–339.
[3]Mühlh usler,Peter.2000. Language Planning and Language Ecology[J]. Current Issues in Language Planning, 1(3):306-367.
[4][5]Endacott.G.B.1964. A History of Hong Kong. Second edition [M].Hong Kong: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4.
[6]鄒嘉彥.香港和中國大陸的一些語言現象[J].中國語文通訊,1989(04):3-9.
[7]Luke,K.K.&Richards, J.C, 1982. English in Hong Kong:Functions and status [J].English World Wide,3(1):47–64.
[8]鄒嘉彥、游汝杰.漢語與華人社會[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9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政府統(tǒng)計處:《2016年中期人口統(tǒng)計主要結果》,https://www.by
census2016.gov.hk/data/16bc-main-result
s.pdf.2020年12月10日訪問。
[10]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政府教育局:《教學語言》,1997年7月,https://www.edb.gov.
hk/sc/edu-system/primary-secondary/applicable-to-secondary/moi/guidance-index.html,2020年12月11日訪問。
[11]So, D.W.C.1989. Implementing mother-tongue education amidst societal transition from diglossia to triglossia in Hong Kong [J].Language and Education,3(1):29–44.
[12]黃谷甘.“九七”回歸與香港語文芻議[J].廣東民族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02):88-91.
[13]環(huán)球時報:《在這塊中國的土地上,“普通話”怎么成了三等公民?》,2018年2月5日。https://china.huanqiu.com/arti
cle/9CaKrnK6Bhd,2021年7月31日訪問。
[14]屈哨兵.粵港澳大灣區(qū)建設中的語言問題[J],語言戰(zhàn)略研究,2020,5(01):22-33.
基金項目:2020年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三五”規(guī)劃青年項目(項目編號:GD20YTQ02)“印度人與香港社會:經濟影響與文化特點”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介紹:唐姍,博士,廣東金融學院外國語言與文化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