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航服務

王諾諾

主持人說：

人類通過休眠技術實現星際巡航，甚至是生命的延續，一直是科幻作品的構想。近日，有科學團隊研究發現，通過特異性激活下丘腦神經元，可激活與溫度、心率以及內感相關的多個核團，或可開啟人工冬眠之路。在不遠的未來，離開地球的遠航者將不會再擔心時間將自己和愛人分開，直至遠航歸來。然而，時間真的會在旅行者和等候者之間暫停嗎？

腦洞時間：

如果給光速旅行者定制配套服務……

1?

清晨的航站樓是一個充滿別離的地方。

太陽剛從東邊的平原升起，還不算刺眼的金光灑向在大廳里等候電梯的人們。他們排成稀疏的隊伍，在安檢門外與前來相送的親友進行最后的告別。

在候梯廳的幾百米外，由碳納米管建成的太空電梯筆直佇立，通天塔一般，直直插入深不見底的蒼穹。

再過一會兒，旅客將搭乘這架太空電梯進入中地球軌道，在那里的空間站換乘星艦，駛向遙遠的異鄉。

“又要走了。”航行者路客對身旁的女人說道。

“是的，又要走了。”光線從航站樓特有的落地大窗照射進來，戀人的睫毛就是細密的篩子，把光的陰影篩落成最溫柔的樣子。

“雖說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離開的時候都覺得特別擔心。”路客說道。

“擔心什么？還擔心我跑了嗎？”她笑了。

“那倒不是，我們的愛情經過530年的考驗，這點兒信心我還是有的。我是擔心……擔心你太寂寞。”

“這倒還好。”荔子說。她挽起路客的胳膊，把眼光轉向窗外，太陽正逐漸攀升，從更高的角度打下光影，空氣中的浮塵清晰可見。“我們不是買了遠航服務嗎？就跟睡一覺一樣。”

“就和你晚上普通睡覺一樣？”

一陣舒緩的旋律響起，他們的交談被候梯廳的實時廣告打斷。在這種高凈價值用戶聚集的地方打廣告可是一件花費不菲的事兒，銀河系最耀眼的大明星Alice溫柔的聲音伴隨著全息畫面響起：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是孤獨地去往遠方，還是留在家鄉陪伴心愛的姑娘？”

“嘿，還挺押韻的。”路客笑著說。

廣告畫面隨之將二人完全包圍。周遭的空間被光柱塑造成了兩半：左側是宇宙燦爛的星云，右側是Alice絕美而憂愁的容顏。

“說多少次了，不要搭理路邊的廣告，只要一接茬，它捕捉到了眼球動態，就會纏著你播個沒完。”荔子嘆氣。

“遠航的代價是時間，當星艦速度提升到小數點后7個9的光速時，時間膨脹兩千多倍，飛船上的四個小時等于地面上的一年。去往離地球4.3光年的半人馬座阿爾法星，宇航員只需十七個小時，而對于他在地球的家人，則需等待四年又三個月。人的生命中有幾個四年？你與家人經得起幾次別離？”

全息畫面中的Alice迅速衰老，她那獨特的早期殖民織女座星云人類后代的雪白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滿了皺紋。秀發像久旱的稻草，飛快失去光澤，脫水枯槁。

“她老了長這樣啊？那么拼啊，這是給了多少代言費？”路客再次諷刺道。

荔子阻止似的推了推他，但已經晚了，眼球、聲音捕捉系統已將兩人判定成了高興趣的潛在用戶，全息投影中的Alice又恢復了年輕，擺動著纖細的手腕：

“小孩子才做選擇，成年人會說，我全都要。”左側星云和右側地球的畫面合二為一，“遠航服務滿足你的所有需求。只需繳納年度費用，在星際航行期間，你的愛人、家人、重要之人將享用冷凍服務。他們的時間將因你停止，直至你滿載遠方的故事回歸。”

“我說，”路客打斷道，“你們這個遠航服務確實很不錯啊，只是……”

Alice的形象溫柔地接道：“您不用操心價格。為了回饋市場，遠航服務的年度費用是每人100個聯盟點，折合不到0.3聯盟點一天。如果需要全家套餐，另加一人只需要再付50聯盟點一年。”

“我不是說價格的問題。”

“您也不用擔心安全性，夢境干擾系統保證冬眠者在沉睡中不受噩夢侵擾；睡眠倉獲得了銀河醫療協會頒發的醫用認證，全程檢測冬眠者血液血壓，隨時以最好的狀態迎接自遠方歸來的人。”

“是這樣的，Alice，這個服務我們已經購買了。我就是一名長期需要近光速飛行的聯盟飛行員。這是我和愛人的第四次分別了，在遠航服務里，她已經沉睡了530年，現在看起來還和二十多歲一樣。如果你再繼續介紹產品，會白白浪費你們的廣告流量。”

“原來如此。”Alice笑逐顏開，“恭喜你們，做出了最明智的購買選擇。我們現在特別推出針對老用戶的AB升級套餐，抽空了解一下，我就不打擾了，再見。”

Alice那湛藍的眼睛暗淡下去，廣告時間終于結束。

“我記得這個明星火了五六百年了，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還看過她的電影……”荔子說道。

“幸好她沒繼續推銷AB升級套餐，不然的話，我可能要趕不上太空電梯了。”

催促登梯的廣播響了，路客輕輕撫開荔子的額發，就像他們每次分別時那樣，在她露出的額頭上落下一個輕輕的吻。

“等我回來。”他說。

“嗯。別那么感傷，說是七十年，你飛個幾天，我睡一覺，很快就能見到的。”

“對了，下次見面，你想要我帶什么禮物？”

“不用了，你出現本身就是最好的禮物。”她笑了，目光中盡是那些星星的樣子。

2

候梯廳的落地窗足夠大，使得荔子可以不費勁地目送太空電梯向上攀升。很快它就看不見了。

已近中午，太陽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她的內心泛起了一些異樣的感覺。路客回來一共十三天，他們的相處是幸福的，至少，是愉快的。但這些幸福和愉快是來自相處時點點滴滴的感受，還是一種教科書式的精確？荔子并不知道。

無論如何，現在路客走了，生活還要繼續。

她將目光從太空電梯上收回，邁開步伐離開了航站樓。

很快，交通膠囊在她面前停下，她將眼睛靠近攝像頭，虹膜識別后，膠囊發出確認音：“荔子四代，身份確認。”

然后她進入狹小的膠囊，坐下，膠囊升入低空城市軌道，她被帶回了她真正的家。

“回來了？”廚房里傳來一個男聲。

“嗯。”

“那邊的房子怎么辦？”

“房子是‘遠航服務的一部分，之前是遠航公司把它布置好的，現在公司也會把它處理妥當。”

男人從廚房里出來，手中端著一鍋熬了許久的湯。

“幫我放個隔熱墊。”他說。

荔子四代很驚訝，他沒有讓智能廚房制作食物，而是選擇親自下廚迎接她的歸來。這些油煙、香味與它們帶來的煙火氣把她重重拉回現實。

“媽媽！我還以為你下午才會回來呢！”孩子從房間躥出，撲進她的懷里。

荔子四代搓了搓孩子的腦殼，“想你啦，所以先回家吃個午飯，下午還要出去一趟把事情做完。”

“等下午回來，你就變成我原本的媽媽了吧？那個頭發會染回來，你的大下巴和大耳朵也會摘掉。”

“嗯，對。”

“好了，快進房間去，說好的三十分鐘學習時間還沒結束，就算是媽媽回來了也要按照規定遵守！不然下午不會給你玩游戲。”男人說道，沒想到他管起孩子還有些手段。

孩子退進房間。

他們在廚房里一起度過了一段時間，他炒完最后一個菜，荔子則幫忙收拾凌亂的灶臺。

“你不會介意吧，我是說……”荔子四代試探地問道。

“當然不會。”他不假思索，但過了一會兒，在油炸聲噼啪作響時他又開口，“怎么會介意呢？”

“哦？”

“要吃醋，我要提前多少年吃？剛認識的第一天你就告訴了我你的身份。”

“我也沒辦法隱瞞，不是嗎？荔子四代……四代！都印在身份證上了。”

“那只是個名字。你還是獨一無二的你，你給了我獨一無二的家庭和獨一無二的幸福。”

“有時候我會想，冥冥之中，人的一生會不會都有屬于它的目的？我的出生是遠航服務的一部分，但最終的目的卻是和你在一起，組建家庭，生下了孩子。”荔子四代低下頭說。

“轉過頭來，讓我看看你。”

荔子四代轉向男人。男人撩起她的額發，手上的姿勢與路客完全不同，連手指的觸感也不同：一只是屬于遠航者干燥的手，另一只是剛剛下過廚，還沾著洗菜水的濕潤的手。

“別說，你這張臉還真好看！”男人說。

“怎么？你是說荔子一代比我好看？那我可就不整回來了！”她故作吃醋。

“別別別，我逗你呢！我可不希望每天醒來要面對一張500多歲的臉！今天下午，我就陪你去把手術做了。”

“我也是逗你的，我才不想頂著那個矯情女人的臉。”

男人不再說話，加快了手上的活兒。他沒這方面經驗，不知道頂著別人的臉和別人身份生活是怎樣一種感覺。

荔子四代的基因與荔子一代完全相同，由于后天生活習慣相異，下巴和耳朵還是長得有些不像。荔子四代成年后，就被要求維持荔子在28歲那年的體重，上下浮動不能超過1.5千克。為求足夠逼真，還被點上了和荔子一代位置相同的痣，連荔子一代手臂上因為玩單杠摔出的疤痕，也要用文身繡得完全一樣。

荔子四代的出生，是在給一個爛尾的愛情故事做注腳。530年前，一對愛得難舍難分的戀人，為了跨過時間的鴻溝購買了遠航服務。但就在路客離開地球后的第二個月，荔子遇到了所謂的“真命天子”，沒有按照項目流程進入冬眠，在那個時代繼續生活了下去，和新配偶組成了家庭。

據說，荔子一代生了五個孩子，并且活到92歲。或許是良心發現，又或者是那個時代遺產稅實在太高，她在老死之前，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用畢生積蓄購買了遠航服務A+套餐——授權遠航公司提取她的細胞和記憶，以便當路客再度回到地球時，可以培育出一個擁有自己記憶的克隆體，伴隨路客度過幾天或十幾天的休假時光。出于人權保護，克隆體有權在成年后自行決定是否輸入這份記憶并按照原生體的意愿完成剩余陪伴，從而獲得一份足夠高額的補償——這當然是從荔子支付的A+套餐費用及其收益中支付。如果拒絕，遠航公司將因為失約而對路客進行賠償，但由于購買服務時價格低廉，且違約主體是荔子，需要賠償的金額并不高。

“她是真正地活在當下。”男人說道，“這個故事，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講給我聽過。我當時覺得這個女孩兒太慘了，要用整個幼兒期、兒童期、青春期等待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歸來。”

“這個過程倒沒有那么難熬。在情感上我并不恨他。事實上那些記憶很美好，就好像在看一部完全沉浸其中的電影一樣：他們是如何在校園舞會上相遇，如何相約看Alice的電影，如何在一個海風吹拂的夜晚第一次牽起手……這一切，不過是一段早就死掉了的愛情，并不會真的讓我愛上他。”

“還好，我們相遇了。還好，參與遠航服務的個體可以有私人生活。”

“是的。沒人能為十三天賠上一生，從倫理學、社會學的角度都是不現實的。我們允許在服務之外，擁有自己的生活。直到遇見你，我才算真正成為一個獨立個體。從此，那個遙遠的路客就成了一份工作。”

“哈哈，結婚那么多年來，你從來沒有因為工作耽誤家庭生活。”

“現在，工作結束了，我完全屬于你了，反正有生之年，路客不會再回來了。”

“你真的對他……我是說對路客，一點兒別的心思都沒有？”

“可能有些愧疚吧，畢竟他蒙在鼓里，而我們每一個人都過完了幸福的、沒有他的一生，只把生命中的十幾天拿來應付交差，還要裝出山盟海誓的樣子，這樣想來，他也挺可憐的。你剛剛不是說你一點兒也不吃醋的嗎？”

“可能還是有一點點，”男人小聲在荔子四代的耳邊說道，“一點兒吃醋，你得用剩下的時光彌補我。”

3

剛過了中午，太空電梯就進入了中軌道太空轉乘站。

說是電梯，但其實更像一架小型的航空器，路客和幾十個旅人一起走出閥門，迎接他的是一個與他長得完全一樣的男人。路客一看到他，表情就不受控制地僵硬起來，步伐越來越遲緩。直到最后一步，他徹底停滯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雙手下垂，做出一副活人絕對不會有的表情。

“地點：中軌道換乘站，‘路客貝塔回收完畢。”便攜控制器的系統提示道。

“最近真的太累了，長途跋涉加上操控這個人偶，真的太累了。”男人喃喃自語。

“那不也是你自找的嗎？路客先生！”他的耳機里響起一個甜美的女聲，“明明可以用量子通信技術遠程操控仿生人來和你的前女友約會，哪怕是幾光年的距離也不會有延時，你非要真人到地球來！”

“這不是正好航行到地球附近了嗎？五百多年沒回家，我就回來看看，甚至都沒登陸！”

“有時候我真佩服遠航公司，實在是一家厲害的企業，推出的遠航服務低廉，后續增值套餐卻那么貴。你這個B+套餐，分明就是在利用人的同情心——明明不愛了，卻還要每隔個幾十年一百年的，操控仿生人來和她聚一次。就像是古時候打印機和墨盒的關系，打印機虧本賣，但是買了打印機的人都得買墨盒啊，打印機廠的利潤全是靠賣墨盒得來的。”

路客部分同意通信那頭女友的觀點。女友和他一樣，都是近光速飛行的聯盟飛行員，每個恒星系對他們來說都是過客，每個漫長時代都是旅程中的一瞬。由于職業關系，他們確實更有共同話題，對孤獨的理解是一樣的，這讓常常處于真空中的這一對，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終年在銀河系的不同恒星系之間穿梭，只要約定好星際旅行的日期和頻次，他們能夠保證規律性的見面，也不用擔心一方提前衰老的問題。他們才是生活在同一時間里的人。而對于地上的荔子，他能給予的只有百年一次的同情。

“好了好了，那么遠的距離量子通信是很貴的，別嘮叨啦！我都知道了，還有最重要的，這事兒結束了就去和你會合。地點坐標我已經輸入星艦里啦，你放一百個心！”

“那么我們會合的時間呢？不！許！遲！到！”

“134年后的2月14號。這個我不會忘的。”

[責任編輯?：澤?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