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林
多年前,我在家鄉的小鎮讀小學。那個鎮到現在都還沒有一家書店。
我小時候,閱讀資源匱乏,可是為了應付考試作文,老師早早地就開始教我們寫作的“套路”了。
老師要求我們每個人都要買一本作文書,每個星期都會抽出一節課讓我們背作文。小學生的作文大多是寫人、寫事。我們每周背一篇,這樣到期末考試的時候就不會對作文題束手無策了。
可是,每次我跟父母提起買作文書的時候,他們總說沒有用。家里有很多名著,大人可以看,小孩也可以看,而且還可以重復看。作文書太淺顯了,只適合小學生看,還要去幾十公里外的縣城買,他們覺得性價比太低了。
那時候的我,并不會考慮那么多,只是覺得大家都有,而我沒有,感覺自己很沒面子。下課的時候,聽到班里的同學談論作文書,我很怕別人提到我,畢竟班里只有我沒有作文書。
我的同桌好幾次在作文課的時候,有意把他的作文書放在中間,說我們一起背,但我都倔強地說不。我覺得那好像是我在求他,以后若有矛盾,還要因為這個事讓著他,我就低人一等了。
恰巧那個時候班里有個女生,每次作文課她都在那聲情并茂地大聲朗讀著、背誦著。那種從骨子里透出的自信,就好像在說:“我的作文書里的作文是最好的。”
可是她到現在都不知道,是她一次次的大聲背誦解救了我。她那么大聲,我不想聽都不行。在那種極其渴求的狀態下,她的那些言語就是救命稻草。我不可能下課去找她借書,所以我恨不得在上課的時候完全記住她讀出的所有句子。
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很想擁有一本作文書。我只是想讓人感覺,我天賦異稟,不需要作文書,我就是一本作文書。
我豎著耳朵聽她朗讀,琢磨著作文的架構,然后我再聽聽我同桌的,還有那些大嗓門同學的。最后甲的開頭,乙的中段,丙的結尾,自己再加上一些過渡的句子,這樣一篇作文就出來了。
早自習的時候,老師一般都會讓大家背誦課文,背完后可以讀讀課外書或者作文書,但是我除了課本沒別的書可以看。老師會在教室里轉圈,防止有同學睡覺和說話,每每這時,我都膽戰心驚。
我害怕被老師問及為什么一直背課文,為什么不背作文;我害怕老師和同學們都知道我連一本作文書都沒有。每次早自習我都會用余光看老師走到哪了,我甚至在心里已經想好了答案,只要她問我,我就說課文寫得好,想多背一點兒。
我只能讓自己認真地背書,那樣老師才不好意思打擾我。就這樣,小學語文課本上的課文,我都會背誦。直到現在我看見一些課文,還能立馬背出里面的句子和經典段落。我想,這得感謝那段戰戰兢兢的歲月。
后來,我發現家里有很多廢報紙。我把上面自己認為好的文章剪下來,貼在日記本上,然后拿掛歷的背面疊了一個書皮,在上面寫上“作文書”三個大字。
老師表揚我,說我不像別的孩子,背個作文都背不會,我不僅背了作文,還背了課文,這么小就會摘抄積累了。
老師并不知道,這些優點都源于自卑,源于想掩蓋自己沒有作文書的事實。
我還記得小學高年級的教室一直在二樓,下雨的時候,因為班里學生多,老師不允許把雨傘放在教室里,說會把教室里弄臟。我們統一把雨傘掛在走廊的玻璃窗下,一排排的折疊傘,不同的花色,看起來真是一種別有情致的風景。
我旁邊的男生每到雨天就遲到,他常穿一件改過大小的西服,帶著一把竹子做的大黃傘,那種傘又大又笨重。每次他都不敢把傘倚靠在走廊旁,而是把傘倚靠在座位中間,他的同桌多次抱怨,說要去告老師,他卻理直氣壯地說:“你去告啊!”
如今,那走廊上的七八十把雨傘我都忘了模樣,我甚至連自己的傘是什么樣的都忘了,可是我依舊記得那把黃色的雨傘。
是因為我覺得我和那把雨傘很像,它不敢站在走廊上,就像我不敢站在人群中一樣。因為我怕被別人看到自己的不同,那個時候我覺得,如果我能和別人一樣,就是幸運。
我想到那個同學要在聽課的時候忍受同桌的抱怨,要騰出一只手扶住雨傘,要理直氣壯地反駁同桌,也不過是想掩蓋和別人的不同罷了。
那個時候我們都不具備承受和別人“不一樣”的能力。
起初,我只想擁有一本作文書,想變得和大家一樣。后來,為了彌補這個遺憾,我做了太多太多的努力,才慢慢走上了寫作的道路。
我有時候在想,如果那個時候,我擁有一本作文書,是不是如今也只會背兩篇應付考試的作文而已?
這就如同,我看見別人收到花,我遺憾自己一朵都沒有,只得灰溜溜地回家偷偷地自己種,我刨土、澆水、修剪,不過是想讓自己也擁有一束花。最后,我卻擁有了一個花園。
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好像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也許這就是成長的收獲吧。那時候我分明每堂作文課都過得膽戰心驚,害怕被老師批評,害怕被同學嘲笑,而那些敏感脆弱,最終成就了堅強獨立的自己。
我也漸漸理解,或許正是因為生活中那些望而不得的東西讓我們有了為之奮斗的動力。我們只有熬過那些不及旁人的歲月,才能自信地立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