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山地民族傳統節日的文化與美學價值探究

姚紹將　羅國智

[ 關鍵詞] 傳統節日；貴州少數民族；美學價值

傳統節日文化及生成的文化空間與氛圍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內容之一。傳統節日文化具有極強的綜合性，是人類文化的集中體現，也是文化多樣性最顯著的表征之一。節日體驗是生命體驗中最直接、最確切、最強烈的高峰審美體驗之一，在這種傳統民俗文化的生境中，傳統節日展現出來文化生態的民間邏輯，同時也體現出了多維度的美學價值。貴州山地民族的傳統節日文化猶如遺落在深山里的明珠，璀璨奪目，是多彩貴州文化最為集中的表現之一，同時也具有重要的美學價值。

一、交流，認同與傳承

節日文化呈現出來的是綜合性價值在日常生活中，民族認同感是潛隱的，在節日里，人類生命體對時空的體驗亦即共同體的體驗——獲得“我們感”的滿足，明晰而外顯。歸屬于群體是人的一種本質的需要，貴州各民族節日自然而然是對本族群身份的認同。交流是人類作為社會成員不可或缺的。某種意義而言，每一種文化都是為人類生命歷程提供解釋和交流的，是幫助人類對付生存困難境遇的一種努力。節日審美的特點使得族群得到集中、深度的交流。在交流中增進感情，增強關系，從自覺地獲得“我們感”的親證——認同。

短暫易變的現象是肯定不能傳承，傳承必然是希冀永恒的價值內涵。“節慶活動都是人類文化極其重要的第一性形式。”[1] 而且從表面現象看來感受到的是短暫的時間體驗——“強化的瞬間”。即使“節日慶典的神秘正在于這種時間延宕之中。因為同節日相反，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總是被某種特殊功用和時間所限制。而在節日中我們的目的的特殊性讓位給了在高度自我充實的瞬間中的心靈交會，這種自我充實的瞬間的意義不需要從任何尚待完成的任務和任何要進一步達到的目的那里獲得。顯然，這種自我充實的瞬間的首要的、典型的表現就在祭祀儀式中。在這兒神的顯現是絕對的在場，對過去的記憶和當下時刻在一個瞬間中相撞了”[2]。研究者也更多地認為節日是一種活態流于表面的文化現象，或如黑格爾的“定在”而沒有研究的價值。其實不然，約瑟夫·皮珀（JosefPieper）強調，閑暇的真正源頭是古代人的節慶崇拜活動，“節日的慶祝活動可以說正是閑暇的起源，也是閑暇最內在且最核心的根源，正是由此一特性，才更加襯托了閑暇的‘不賣力特質”[2]。但這類活動的真正精神和意義卻為今天所忽略了。皮珀指出閑暇是文化的基礎，閑暇也是哲學的基礎。“閑暇是一種心靈的態度，也是靈魂的一種態度，可以培養一個人對世界的觀照能力”。“閑暇的態度不是干預，而是自我開放，不是攫取，而是釋放，把自己釋放出去，達到忘情的地步，好比安然入眠的境界。”[3] 亦即節日是一種形而上的追求——生命的存在與永恒。

節日是生命對時間和空間的體驗和感受，時間和空間是運動著的事物存在形式。生命的階段與節日的階段時間質相同。時間和空間是無限與有限的統一。就宇宙而言，空間無邊無際，時間無始無終；而就每一個生命體而言，時間和空間是有限的。正是這種有限與無限，引起了人類的無限遐想和思索及人類對時間和空間關系的追問。由此引發了無盡的精神惆悵和情感問題，精神情感的藝術得以產生。因此，藝術（審美）的產生與人類對時間、空間的感悟和理解有極大的關系，或者不定格或理解時間和空間維度，人類藝術或審美及其特質就無法言說。通過節日祭祖、祭神等儀式，歌舞、游藝等經驗形式，人與人、神、天等關系得到新的確證，生命為具有文化意義的存在得到確證，意義澄明。

傳承還表現在節日文化是綜合性的文化，貴州各民族的節日文化必然地受到現代性的沖擊。節日文化是智慧的高度結晶，極具審美感染力，節日美是生命需求的精神實現。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認為，文化的產生是社會需要的結果，文化的存在直接或間接滿足人們的需要。文化是人的生命需要活動或生命追求的產物。民族傳統節日展示了文化藝術的“大觀園”，節日審美文化絕大多數是一種集體生命意識的體現。審美呈現的形式形象，打上了原始生命意識的烙印。比如銅鼓、建筑、祭祀時的一些工藝品等，在族人中都理解相同或相似，再如從先民到現在的族人都特別注重族群集體的生命延存。逢年過節全寨參與，重大節日多個村寨同歡共慶。譬如黔東南雷公山地區的苗年。幾個村寨一起過的，新年三十和初一在郎德，接下來幾日到西江。在凱里過苗年時，幾個村寨相互通知，共享節日，集體動員。

節日文化也就在族群的實現生命目的上起著重要作用。因為節日文化的審美意義主要就在精神生命追求的滿足。在節日的活動里，載歌載舞，放松愉悅，但是并沒有直接占有或獲得多少的物質產品。在生命哲學美學意義上，各少數民族的節日傳遞著族群精神時空的生命感受和體驗。對外人來說節日文化具有審美的意義；內視角而言是在特定的文化模式下的美。同樣，來自各民族民間具有審美蘊涵和文化蘊涵的物質和精神現象，呈現出審美現象的文化化、文化現象的審美化傾向所昭示的是“小型社會”的生存、存在和發展。例如苗族最隆重、最神圣的有組織的大型祭祀活動鼓藏節，“用牛作祭品——用農耕民族最寶貴的財富以及強健的生命的象征物，創造了最為悲壯慘烈的場景來呼喚族人、撥動情感，凝聚起以祖宗為軸心的民族向心力”[4]。以原始宗教的儀式來實現生命生存族群延續的目的。“任何族群離開文化都不能存在，族群認同總是通過一系列的文化要素表現出來，族群認同是以文化認同為基礎的，同時文化淵源又是重要的族群邊界和維持族群邊界的要素。”[5]

二、整體與個體生命的詩意存在

若時間不清晰，生命將被拋入宇宙星云的無限混沌里，正是時間喚起了清晰的生命存在之感。歲時節令體現了時間的循環和傳統的反復，象征著生命的繼承和綿延，人類學家稱之為生命的再生和能量的積累。節日時間的凸顯，是對有限生命意義明確，是在有限的“節”中尋求一種無限的詩意審美生存。

貴州山地諸民族中的重要節日中都有慎終追遠，感恩念德的內容。通過感激天地萬物及祖先的生命賜予，緬懷他們的道德風范，努力實現祖先生命理想，表達自己的歸屬意識。生者對生命的敬畏，反映了人性中最美好、最真摯的情愫。節日里的生命經驗形式都對族群的時間與空間的詩意塑模。也就是說，民族的節日源于生命的本源時間和外在時間，形成的審美文化有其自身內在文法而成體系，呈現的生命經驗形式就是整體與個體生命的詩意表達。節日在民族生態審美的場中，有天地人神、歌舞游藝、青山綠水……原味生態地存在著。節日審美文化作為人與自然的中介，協調著二者的關系和平衡。原始文化時期和人文文化階段都曾形成過以神靈和宗教為紐帶、人與自然生態和諧平衡的系統，神靈觀念如對天、地、水、山、樹林等的崇拜信仰成了人與自然的契約和相互關系的準則。

首先是原始宗教信仰的生命時空。原始宗教是人類文化的母體。“沒有信仰、俗信的社會，還從來沒有在人類歷史上出現過。”[6] 如苗族、水族等各民族的信仰崇拜讓生命處在對偶像充滿了激情的世界，也讓生命處在一個寧靜和諧的世界。鼓藏節是苗族的重大節日，節慶的崇拜活動給苗族人們帶來一個暫時富裕的生活空間，“犧牲”的虔誠自發意識，是日常勞作時間無法領略的。生成一個宗教的世界、一個人神共樂的世界、一個信仰萬物的世界。信仰文化必然地導致人類一種內在的詩意與和諧。

其次，節日里的空間因祭祀的時間而逐步展開，構筑了一個原始韻味的藝術文化之審美世界。徜徉于各民族的節日里，節日時間也是民族審美文化審美質的聚生式與派生式的契合，使得藝術文化正在呈現著人類生命的色彩斑斕樣態。從各個各具特色的審美文化因子（民族的某個節日）、審美文化叢（民族節日體系）到審美文化系統（民族審美文化），體驗到原始文化藝術的原鄉。動態的原始宗教信仰、歌舞和游藝，及靜態的繪畫、圖案、雕塑、飾品等等。此時的節日是一個舞臺——“這個舞臺是整個世界：在公共空間，這種審美化無處不在”[7]。西方原始文化研究學者總是習慣把原始文化作藝術審美，他們認為“每一種原始文化都代表了某種可與偉大的藝術或文學作品相媲美的東西”[8]。維柯就指出原始性的思維就是詩性的智慧，各民族的節日文化的審美內容無疑呈現一種詩性智慧，是各民族對時間的詩意模塑的主要形式。一個個體生命要尋找詩意的生存，一個族群生命，一個文化體，也要尋覓一種詩意的生存形式。

此外，少數民族都存在著與自然生態環境共生共存的理想。在此生態圈中生命體驗到一種生態美感，“生態美所體現的是人與自然的生命關聯和生命共感”[9]。李西建認為，“對生命存在的尊重和熱愛，這既是生態學，也是生態美學最重要與最基本的精神”[10]。或許通過節日審美空間的體驗，最明晰深刻的是節日進行時體現一種詩意的動態平衡。時間和空間是不可分割的，并視它們為一體，時空是一種動力，它的運行不是無目標的、混亂的，甚至不是靜態的。歲時節日的時空轉換規律安排了時間，它使人們的生活形成一種順應自然、應時而作、張弛有度的生活節奏，一種自我調節的機制。節日的狂歡，為未婚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營造了自由寬松的條件，他們在蘆笙、笛子、木葉的美妙旋律中和揮臂踏足的舞蹈中，表達互相愛慕的心聲。某些歲時節日民俗舞蹈男扮女裝、模仿異性表演等。西方人類學家將此種文化現象稱為“角色逆轉”或“放肆的神圣化”。這種角色的轉換具有一種“陌生”“跳躍”詩意韻味。

三、和而不同，和諧共存

節日文化是審美文化，時間從內在時間到外在時間，由生命的內在節奏表征為各民族獨特的生命經驗形式，呈現為民族的審美經驗。節日綜合性是天然的大舞臺和民族文化博覽會，突出特點就是多元性，包括審美的多樣性。各民族生境中對時間的解讀分為以“十一月為歲首”與以夏歷為準，他們一方面是基于本民族對于生命時間的獨特理解，另一方面此種對生命的理解或經驗方式就是民族的時間意識。時間意識對時間獨特模塑反過來強化了該民族對生命、天地、自然整體性理念的自覺個性認識。

雷蒙德指出，任何文化在其整體進程中，都是一種選擇、一種強調、一種特殊的管理照顧。一個共同文化的特征在于，這種選擇是自由和普遍的，并且不斷重復。這種管理照顧是一個基于共同決定的共同過程，并且此共同決定本身包含著生命與成長的各種實際變化。是一個互相協調的過程，生存平等的基本原則保障著這個過程。生命活動一是可看作沿著空間的向度而展開；另一是沿著時間的向度而展開，生成人的整生性生活場域。族群生命的痕跡有差別，侗族和苗族生命時空向度的生活場域各具特點，構成“我們感”的經驗各不相同。譬如在苗族文化空間里彌漫著懷念東方家鄉的悲情，而其他民族無經歷。時間意識模塑各個民族的審美方式也是不同，尤其是每個民族的歷史感和追憶情結成了表現生命情感的一種主要的和普遍的審美方式。苗族及其他各民族人群的歷史感和追憶情結關聯著族群生命的現在、過去，甚至是未來。每個族群的追憶各具內涵，從當下來追憶一個歷史事件、遺跡或歷史的殘片所喚起的微妙沉思，生成了理解生命意義的興發之源。通過這種方式，個體和整體生命自身的現在嵌入到民族、共同體或者社會記憶的時間鏈條中，從而獲得自我叩問的意義呈現。由此，從歷史感或追憶中獲得靈感就成了生命的意義事件——審美活動。在節日審美中往往是對人的生命時間進行想象性或理想化重建，“想象共同體”文化就是烙印上人類不同的情愫，和而不同，形成競生模態的審美經驗。苗族的節日文化里，始終都有一種來自歷史及情感深處的苦難悲愴氛圍。因為“所有的生物都熱愛自己的后代，然后就是它的家園：它們喜愛出生的場所、喜愛居住的地方……這種本能使所有的生物都離不開它們的故里，永遠都充滿對它的回憶”[11]。

《尚書·舜典》載：“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史伯則曰：“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和諧詩意居住必然回歸到個體生命和族群生命才有意義。貴州少數民族節日豐富多彩，不同民族節日審美文化在時間和空間的場域內不斷被傳播和再生產的過程中使得其文化價值得以永恒。從文化發展變化的角度來說，是一種自由的、共同的，是一種相互協調的過程，那么，文化必然是在相互適應中進行平等交流的，并不存在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侵占”。每個個體或族群的內在本源時間生命展開意義事件的生成各具特點，外在時間是被表征的時間，表征的各種生命經驗形式都是獨具特點的。使得生命對時間與空間意識的呈現不然不同，各民族的節日文化內涵這種和諧存在才是最具誘惑力。“獨木不成林，獨花不是春。只有萬花開放，才是春色滿園”。貴州山地民族文化或節日文化遠離政治權力時空，有著其各自的原生本真的自然特質和內在法則。

文化就是“大寫的個性”，烙上特定集體性的印記。全球性因為民族性而可持續的和諧發展。黔地節日文化的長久不衰及在族群內部的重要作用也持久興盛。當主流文化節日千篇一律地在都市的中心廣場上不斷重復而審美疲勞時，山地節日讓人找到回歸本真生命的旅途。民族節日與生命、生態耦合共生，都以鮮活的“生”為出發點和歸宿點。通過自覺與不自覺地對時間的模塑，生成獨具特點的生命經驗形式，展現生命的多姿情態。在民族節日的氣氛里，生命感性理性體驗具有確切的個體特征，是特定地點、時間的個體體驗，不可復制。在同一生態圈里，民族節日五彩繽紛，多樣文化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節日的美感維持著生命、生態的動態平衡，表達出美好的生活理想，激勵著族群的奮進。總之，流淌了上千年的節日文化是一種民族生態審美文化，蘊涵著純樸少數民族獨特的審美心理、情感特征和思維方式等。這個獨具魅力的“個性”文化，非他者所言臆斷，是“只有能夠承受苦難的生命系統才可能幸存下來”[12]。

無論男女老少，都在內心深處有種等待節日來臨，享受節日過程，回味節日體驗的沖動或經驗。貴州山地諸民族的節日很多，特色鮮明，被譽為“節日的海洋”。通過節日交往交流凝聚人們的感情，加強了集體的認同感；節日中個體生命與集體生命壓力獲得自由釋放，審美情感轉化為各種節日審美文化，詩性地表達出來。節日最重要的是生命體在場的體驗。“此在”——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以藍天為帷幕，以大地為舞臺，生命的張揚與詩意生存在山地民族生境中得到集中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