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博比·安·梅森
我從來不關心時事,你們聽說的世界上所有的麻煩事。為了操持這個家我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不過現在孩子們都大了離開家了,我開始思考眼下發生的一些事情。我女兒為什么要和一個男人同居,而且就要生孩子了,卻不肯嫁給那個男人?我兒子為什么要住在河邊的小木屋里,幾個月鬼都見不到一個?不過那些都算是兒女私事。我也在考慮大一點的事情。人的壽命似乎不足以看到自己這一小塊在宇宙拼圖中的位置。我還不算老,但我想象得出當人老之后才開始思考該怎樣生活時,已經為時太晚了。
這樣的念頭會在每周社區小組的聚會上冒出來。剛開始那只是個減肥俱樂部,但等到我們都瘦下來了,聚會還在繼續。現在周五下班后,我們一伙人會聚在某個人的家里,以類似于訪談節目的形式談論人生。雖然我們嘻嘻哈哈,但對我們來說這就是生存。而且它有助于我思考。
要做到待人友善非常難。那是你必須去學的東西。我試圖做到這一點,但這可沒那么簡單。當你來到人生那個更易怒、更不愿意付出的階段,你會同時開始為自己無法慷慨付出而感到內疚。這兩種情感互相矛盾——寬厚和刻薄。有人說,當你真的老了,你會立刻變回小孩,自私歹毒,根本不在乎別人怎么想。在童年和老年之間,生命中夾著這樣一道覺悟的浮光——還有良心的掠影,這足以把你逼瘋了。
上周五小組活動結束后,我跨過縣界去了帕迪尤卡,希望能見到我認識的一個家伙。他自稱“爵士”,不過他的真名叫彼得。他一直討厭那個名字。學校的同學會取笑他:“你的彼得(英語俚語,指男性生殖器。——譯注)在哪兒呀?”“哦,你看上去不像一個彼得啊。”等等。我小的時候有些孩子用“落花生”(英語俚語,指男性生殖器。——譯注)這個詞,那是我聽到的第一個代指男性身體秘密部位的名字。我以為他們在說“庫伯”(英語“落花生”的發音與“庫伯”相似。——譯注)。這讓我摸不著頭腦。后來我才知道應該是“落花生”。我是上四年級時從唐娜·李·沃什姆那里學到這個詞的,那天她領我去操場盡頭的一棵黑胡桃樹下探險。她在內褲里放了兩個黑胡桃回到教室,一下午都在座位上扭來扭去,還咯咯地笑個不停。教室過道另一邊后兩排座位上的杰里·雷·巴克斯特有時候會把他的“落花生”掏出來玩。他說話口齒不清, 那學期結束后他沒再來上學。
爵士果然在“極品”酒吧里,我就覺得他會在那兒。他端著一杯扎啤,在酒吧里逛來逛去,和別人閑聊。看到我后他緩緩地咧開嘴笑了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副新胸罩,在面前的甜菜腌蛋罐和腌豬腳罐之間來回晃蕩。調酒師埃德見怪不怪地搖搖頭。“又來了,爵士,扒女人的衣服。”
爵士說:“沒有呀,我在變魔術。”
我把胸罩塞進錢包。“謝了,爵士。估計你知道我的奶子在下垂。”
他來自田納西州的奧比恩,從小在里爾富特湖附近打野鴨。現在他常去法國帶回成箱的法國內衣,賣給一家時裝店,偶爾也賣些給朋友。這些內衣都是設計師款,尺寸和這里的不太一樣。他前妻從自己工作的巴黎供應商那里用成本價幫他進貨。他一年左右去那邊一次,看望他的孩子。爵士平常在建筑工地上班,每次攢夠錢后就辭掉工作,立刻趕去法國。我有滿滿一抽屜昂貴的胸罩——扣胸的、低胸的、交叉背帶的、無背帶的——都是蕾絲和錦緞材質的,全是他送給我的。
“這副很特別哦,”他說著朝我走過來,“蕾絲扇貝花邊加彈力緞面、模壓罩杯、鋼絲托。一會兒我會檢查一下是否合身。”
我咧嘴一笑:“我們走著瞧,爵士。今晚我想一醉方休。”
“克麗茜,再過幾個月你就又要當外婆了。這是老奶奶該有的行為嗎?”他逗我說。
“但是我很開心啊,真該死!我覺得我墜入情網了。”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愛上我的,克麗茜。”
我要了一杯波旁威士忌。爵士需要的——我覺得——是一個對他有浪漫情感的女人。不過他從來不向他在乎的女人索取什么。他總是讓到一邊,任憑那個女人愛上某個帶給她麻煩的蠢貨。
我抬頭瞟了一眼電視上的新聞——本地一則關于水污染的最新報道——說道:“湖里的青口貝在消失。都怪那些殺蟲劑。”
“我聽說是去年的干旱造成的,”爵士說,“這就是自然規律。”
“不久后我將要慶祝一個新生兒的誕生——它何苦來著?看一個死去的湖?呼吸不適合呼吸的空氣?”
爵士碰了一下我的肩頭,讓我冷靜點。“這個世界上煩擾永遠會有。沒有嬰孩生下來就一腳踏進伊甸園。”
我笑了。“這么說話才像你,爵士。”
“你以為你了解我,是不是?”他說。
“了解得都讓我為自己總是折磨你內疚了。”
埃德把我的酒放到我面前,我迫不及待地把酒端起來。我對爵士說:“你為什么從來不對我發火,讓我滾一邊去?”
他像哥們那樣捶了一下我的胳膊。“你絕不該在生氣的時候離開一個人,因為你們中的一個有可能在回家途中遭遇不測。”
今天,“極品”酒吧的常客都在——在工廠上班的老派男人(這里特指遵循同輩人的價值觀和行為準則的美國南方的白人。——譯注);周五晚上老婆帶著孩子逛商場,自己四處逛游的男人。正進門的一個高個男子吸引了我的眼球。他走路的樣子像個有錢人。他穿著一件熒光綠的襯衫,襯衫上細致的佩茲利紋樣讓我眼前一亮。褲子的口袋門襟上鑲著牛仔風格的緄邊,襯衫外面套了一件裝飾著紫紅色刺繡和拉鏈口袋的仿麂皮背心。
“那是巴克·喬伊納,電臺的。” 爵士看出了我在想什么。
巴克·喬伊納是我收拾東西準備去上班時常聽電臺的主持人。他主持的《清晨狂熱》節目包括一連串刺激的惡作劇、下流笑話和直播互動送好禮活動。有一次他竟然給利比亞的卡扎菲上校打電話。他接通了皇宮,和一個帶著中東口音說標準英語的官員通了話。
我覺得波旁酒喝得足夠多了,就揮舞著手中的酒杯,快步來到巴克·喬伊納的桌前。
“我聽你的節目,”我說,“我把你的電話號碼加進快捷撥號列表里了。”
他看上去對我有點厭煩。給我的感覺就像自己在見鮑勃·迪倫或一些你知道不會友好的大人物。
“我給你打過一次電話,”我不顧后果地繼續說道,“當時你在直播贈送雷·史蒂文斯(美國鄉村和流行歌手,詞曲創作者和喜劇演員。——譯注)演唱會的門票。我想成為第二十五名打進電話的人。不過我時機沒掌握好。”
“太遺憾了。”他面無表情地說。他和幾個穿西裝的家伙在一起。他們都一臉漠然。
“我得在時機上下下功夫。”我停頓了一下,倉促地找著話題,“你真該采訪一下我周五下午的交流小組。”
“那是什么?”
“我們是一幫婦女。我們每個周五聚在一起談論人生。”
“人生的什么?”一絲假笑浮上了他的面頰,他是在討好那兩個穿西裝的。
“眼下發生的事情。無聊的東西。”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其實遠不止這些。這一刻我真的很想讓他采訪我們的小組。我知道我們閃爍著生活和智慧的火花。麗塔對日托有自己的看法,多蘿西可以扯墮胎方面的話題,菲利斯認為精神病醫生是巫醫。而我,我可以模仿貝蒂·戴維斯(美國電影、電視和戲劇女演員,曾兩度榮獲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譯注)。
“這是我的名片。”我說著從錢包里抽出一張來。名片是一個月前訂購的,就是為了能像這樣說話。
“能見到粉絲非常的高興。”他扯著嘴角說了一句——不是真心的微笑。
“少跟我來這一套,伙計。要不是你的聽眾,你不可能穿得花里胡哨地坐在這里。”
我回到爵士身邊,他一直關注著我的動向。“我真想看到奧普拉(美國電視訪談主持人。——譯注)讓他下不來臺。”我對爵士說。
當然,我算是把臉丟盡了。問題就出在這兒。我在友善和刻薄之間迷失了方向。我也不該喝酒。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對那位電臺主持人那么刻薄,但他作為我賴以開始新的一天的節目主持人,結果卻是一坨臭狗屎。從今以后聽他節目的時候我會邊聽邊想:傲慢的狗屎臉。不過我自己穿著一件法國胸罩,露出這么多乳溝。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爵士在微笑,撫摸著我的手,又為我買了一杯酒。爵士的耐心像膠帶一樣牢固。
零零星星地,我在周五小組交流會上做過以下的交代:我的第一任丈夫吉姆·埃德是我高中時的男朋友。我們在高中的最后一年結婚,學校沒讓我畢業,因為我懷孕了。過去我常說我在那事兒上幾乎一竅不通,但那是說謊。我經常夸大自己的純真,像是在為自己陷入的混亂找借口。回過頭來看,我明白了當年為什么要套牢吉姆·埃德,因為我擔心這輩子不再會有另一個機會了,他是那里最好的選擇。我做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我抓住任何看起來像是好機會的事,就在此刻、就在此地。我甚至有暴食傾向,好像擔心再也沒機會吃上一頓好飯菜了。“這是因為骨子里你就是個鄉下姑娘。”我第二任丈夫喬治總這么說。他是個愛分析的人,對什么事情都有一套理論。說起大蕭條時期我們父母那一代的心理狀態,他的話讓人聽了作嘔。他上過大學。我一直沒回學校取得我的高中文憑,不過那是我現在想做的事情。喬治無法就事論事地享受一樣東西。我們烤牛排的時候,他會思考我們烤牛排的理由。他說那要追溯到穴居人的行為。他說我們是在表演一種古代的生活方式。他讓我覺得自己深陷在歷史之中,好像我們還沒從穴居人進化過來。我估計人類的演化跨度其實也沒那么大。真的,我敢打賭,穴居人時代就有自以為無所不知的男人讓他的女人感到愚蠢。
過了一段時間,我不再在意喬治說什么了,但隨后我的小女兒死了。她得了腦膜炎,發生得相當突然和可怕。一個月后,當喬治開始嘮叨悲傷的恰當表現方式和悲傷的不同階段時,我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我徹底爆發了。我讓他走人。我們應該做的是分擔悲傷。我相信最基礎的教科書都會這么說。但恰恰相反,他在教我如何悲傷。一個人是無法與悲傷導師一起生活的。我告訴他,我會安靜地消化自己的悲傷。凱茜不是他的女兒。他不可能知道我的感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我來說他似乎已經不那么真實了。他還住在附近。我聽說他又結婚了,養著兔子,住在靠近巴德維爾的鄉下——都是我想象不到的事情。不過,你敢相信嗎,這么小的地方,我卻從來沒再見到過他。也許他的變化太大了,見到他時我沒認出來。
“爵士,怎么這么巧你口袋里就放著那副胸罩?”我想知道,但他只是咧著嘴笑。我覺得這跟隨身帶著避孕套以防萬一一樣。胸罩正好是我的尺寸。我去衛生間把它換上了。原先戴的那副有點松了,于是我把它丟進了垃圾箱。讓別人遐想去吧。
剛開始,我以為凱茜只是得了感冒。她在發燒,她說她的頭疼得裂開了——說得如此平靜,她完全可以用同樣的語氣說她的手弄臟了。那是夏天,不是流感季節,所以像往常一樣,我急忙把所有的孩子送去他們的姥姥家,想著鄉下的空氣會讓凱茜好起來。唐和菲爾不停地騷擾她,因為她既不想和他們在姥姥的閣樓上玩,也不想去外面的糧倉。她蓋著一條她姥姥的被子躺著,后來我恐怖地意識到,不知怎的她知道了自己會死。你永遠不知道小孩子在想什么,他們到底有多害怕,他們又在想象中把事情夸大到了什么程度。她十二歲,幾個月前剛來月經。我以為她的病與此有關。當我提起這件事時,醫生卻因此嘲笑我。你能想象他竟敢這樣嗎?直到現在我才開始為這件事生氣。不過我聽說那個醫生得了中風,現在住在養老院里。事情過去那么久了,保留那些不好的感覺對你又有什么好處?爵士是這么說的。
喬治責怪我送她去她姥姥家。那天他去納什維爾參加一個工程會議,當時他是聯合碳化公司的化學工程師。他說小孩子肯定是能從腦膜炎康復的。他在我的面前晃動一本書,但我拒絕了解關于這種疾病他讀到了什么。我覺得,一旦知道了是我的過錯造成了她的死亡,這種想法會要了我的命。或許喬治不是個壞人。他只不過有他自己處理事情的方式。我想我們都一樣,似乎沒人知道怎樣做到足夠的體貼。可能他只是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個情況。最近我突然意識到,也許他在為當時不在家而感到內疚,就像我因為沒能注意到凱茜當時有多么安靜和孤僻而內疚一樣,安靜得就好像她在那兒獨自解決問題。凱茜是四健會(美國農業部下屬的一個非營利性青少年組織,創立于1902年,使命是讓年輕人在青春期盡可能地發展自己的潛力,官方標志是綠色的四葉苜蓿。——譯注)成員,那一年她正在為義賣會制作霍利·霍比(著名童話《嘟嘟和巴豆》里的主角。——譯注)展品——一個把臉藏在印花棉布帽里的玩具娃娃。凱茜先前自己縫了娃娃的服裝,隨后她開始做一只小毛絨狗,還用一個花籃來裝飾整個場景。我還保存著那個未完成的霍利·霍比展品——就放在壁櫥里一個裝音響的盒子里。也許我該把它處理掉,因為如果凱茜還活著的話,她已經超出那個年齡段了。但我只剩下這些與凱西有關的細碎物品了,這是她生命中留下的唯一真實的事物。
唐和菲爾都長大了,有了自己的車子后就離開家了。你相信會有人以“埃弗利兄弟”(美國搖滾組合,這一對歌手為唐納德·“唐”·埃弗利和菲利普·“菲爾”·埃弗利。——譯注)來命名自己的兒子嗎?我估計我還會做那樣的傻事。不過我從來沒有對他們說他們的名字來自“埃弗利兄弟”。我所有孩子的父親吉姆·埃德喜歡“埃弗利兄弟”,過去他常在卡車里播放他們的歌,那時候八軌錄音機還是個新鮮玩意兒。吉姆·埃德在很多事情上都很隨和,他從來不像喬治那樣批評我。我不知道他是否為凱茜的死責怪我。我有種感覺,如果我們堅持下來,就能學會更好地愛對方。不過他是個閑不住的人,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無法待在我們身邊。他搬去了開羅(美國伊利諾伊州亞歷山大縣的一個城市,位于伊利諾伊州最南端。該市得名于埃及首都開羅。——譯注),在內河船上工作——現在還在干那個。我估計他過著某種他自己的新生活。我們的兒子會去看他。其中,唐的妻子先前和一個內河船員跑了,他自己現在住在那邊的一間小木屋里。我不經常見到他。母親節時他帶給我一條巨大的鲇魚,一條扁頭鲇。不過大的鲇魚其實并不好吃。他現在住在一片荒地上,捕魚維生。我懷疑他不會再結婚了。菲爾是我孩子里面唯一正常的。然而,就此又有什么好說的呢?一個衣服品味奇差的大餅臉老婆,慣壞了的孩子,用黃銅野鴨和魚裝飾的客廳。我去那兒身上會出疹子。關于他,我估計也沒有什么事情能讓我高興起來。
上周,勞拉,我的小女兒,寫信告訴我她懷孕了。她剛和上學時認識的博物館館長離完婚,那個人修復舊陶器,把它們的碎片用膠水粘起來。他的收入很不錯,但她不滿意。現在她將要與一個小寶寶和一個男人捆綁在一起。這個叫尼克的是個季節工。他們住在他老家,亞利桑那州的一個小地方。我想象不出那里能長出什么。上個星期天勞拉在電話里說:“我不想再走法定流程結婚了。我再也不相信婚姻了。我要擺脫所有的官僚垃圾。我信任尼克勝過政府。”
“你需要法律的保護,”我說,“萬一他出什么事情呢?萬一他丟下你跑了呢?我可以確切地告訴你那是怎么一回事。”
“除非我殺了尼克,才能把他從我的生活中趕走! 說實在的,他那么的專一,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我想那正是我不相信的原因。”
“別說了,媽。想想看吧,你又要做姥姥了!孩子出生的時候你不出趟門?媽媽們不都是這么做的嗎?”
凱茜死的時候勞拉才五歲。我們沒帶她去參加葬禮。我們告訴她凱茜去紐約和霍利·霍比一起住了。如果我能收回那個謊言,我會那么做的。因為當她發現真相后,情況更糟了,因為那時她已經懂事了,那樣的震驚對她的傷害更大。葬禮上見到吉姆·埃德時,我覺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只在葬禮開始前,在走廊上看到了他一會,總共大約幾分鐘,但我們無法談自己的感受。吉姆·埃德在哭泣,我想抱住他,但是我們看見了另一個房間里的喬治,站在擺放著的鮮花旁邊——一個陌生人。
爵士說:“有沒有注意到,夜晚讓人毛骨悚然,是因為你覺得所有的秘密都暴露無遺,但你卻自欺欺人說黑暗中其實很安全。煙霧繚繞的酒吧,燭光,所有這些狗屁的氛圍玩意兒都是用來干這個的。”
“我不是一直這么說嘛。”我說,口氣里有一絲挖苦。有時候爵士似乎在沒話找話,然后編出一些聽上去很深沉的東西。
我們開車去河邊的小木屋看望我兒子唐。這是爵士的主意,一個瘋狂的念頭俘獲了他。他說他想開車。他說我需要新鮮空氣。他沒讓我喝完最后一杯酒。
我是一年前在交通事故法庭上認識爵士的。我倆同一天在同一條公路上出了輕微的碰擦事故,不過是在不同的時間。我倆都沒有讓行。我記得爵士對我說:“我希望這件事并不反映我的性格。通常情況下我是個非常謙讓的人。”那天爵士穿著帶格子的法蘭絨襯衫、喇叭口牛仔褲,戴一頂牛仔帽——此地男人慣常的衣著。不過我喜歡他的靴子。尖頭、深栗色,腳踝上方嵌有貓王的照片。這雙靴子是他在法國弄到的。那天晚上我們出去吃燒烤,他給了我一些帶黑色蕾絲的桃紅色內褲。從那以后我們成了好朋友,但我們似乎從來沒有對這段關系認真過。我覺得他心里有很大的一塊恐懼。
他卡車駕駛室里很悶,有股我坐過的所有男人的卡車里都有的油污味。我搖下車窗,感受著河面上的微風。爵士一路上喋喋不休,直到我們來到鄉野深處。然后他似乎安靜下來了,好像我們正走進一座宏偉的古老教堂。
我們行駛在一條州級公路上,蜿蜒的公路舒適地穿過散發著沼澤和松樹氣味的低洼地。沒有房屋,沒有燈光。時不時地,我們會經過一些地方,那里的野葛讓電話桿和灌木叢看上去像是蓋著保護布罩的巨大家具。在一個停車標志前,我讓爵士直行,而不是沿著主干道走。很快我們就來到了一個岔路口,那里除了一個我知道的五十年代被燒毀的教堂的舊標志外,沒有其他的標志。我們看見一輛橫跨在溝渠上的廢棄的皮卡車。當腳下的道路變成碎石子路后,我數著岔道口,在找第四個。爵士換了擋,我們呼哧著開上一座小山。
“知道他為什么住在這么偏遠的地方嗎?”爵士邊說邊剎住車,并熄掉引擎。小屋里沒有燈光,唐的摩托車不在那里。爵士去灌木叢里方便了一下。這是個半月夜,那種只能看見剪影的夜晚。我覺得我看見唐站在小屋旁邊,在拐角處窺視,觀察著我們。
爵士把手伸進開著的車窗,按了一下車喇叭。
我聽見一只貓頭鷹回應了一聲。小時候,我以為貓頭鷹是負責“審判日”的牧師的使者。“誰將受到審判?”我記得我們的牧師在問。“誰?”那個時候我就把“審判日”想象成一場精心策劃的盛會,就像一場超長的電視馬拉松節目或一臺音樂致敬會。對于宗教我從來就不認真。我很高興沒有強迫我的兒女進入宗教可怕的魔掌。但也許問題就出在這里。
我們站在有點坍陷的門廊上,門廊上擺放著漁網和裝著空瓶子——可樂瓶和啤酒瓶——的箱子。皮卡車的燈光把我和爵士的身影投射到小屋的窗戶上。我試著推開了門,是通向廚房的。
“唐?”我喊了一聲。
我找到了廚房的燈,它只有一個燈泡和燈繩。燈繩是新的,摸上去還硬邦邦的,末端的金屬小鈴鐺色澤光亮、輪廓清晰。這讓我想起了吉姆·埃德和我剛結婚時舊家浴室的燈。那是我早晨爬起來沖進去孕吐時觸摸到的第一件東西。
桌子是為單人用餐擺放的,盤子面朝下扣著,玻璃杯也倒扣著。另一個玻璃杯里放著各式各樣的餐具。一個小托盤里放著葡萄果凍、糖、咖啡和倒扣著的咖啡杯。
小木屋只有一個房間,沙發床收拾得很整潔,鋪著一床我的舊被子。我在床上坐下。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這輩子都在沿著一條荒野的小徑蜿蜒曲折地往前走,來到了這個特定的地方。我盯著被子上熟悉的圖案,這是由女兒的裙子和兒子的襯衫碎片拼接成的。有些方塊是凱茜縫上去的。如果仔細看,或許能挑出她稚嫩的針腳。
“真奇怪。”爵士說。 他正在研究用門做的長桌上零散擺放著的動物骨頭。“你覺得他打算用這些做什么?”
“他一直喜歡生物學。”我說,從床上站起來。我把被子撫平拉直了,腦子里想著金發歌蒂闖進三只熊家里的故事(英國作家羅伯特·騷塞的童話故事《金發歌蒂和三只小熊》里的情節。——譯注)。
桌子上亂七八糟:骨頭、小工具、美術筆和鋼筆,咖啡杯里浸泡著一個煙頭,更多的煙頭窩藏在一只翻過來的烏龜殼里,一些明亮的箔紙、一塊油膩的抹布。爵士翻著一本畫著牙齒和魚骨的畫冊。
“他一定是在社區大學上暑期課程,”我驚訝地說,“他春天說過這件事,但我沒當真。”
“看看這些,”爵士說,“畫得太好了。他是怎么畫出來的?”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驚奇。
我們研究著這些圖畫。從那些仔細、準確的線條上,我隱約看見我幼子的輪廓,還有貼在廚房墻上的色彩斑駁的怪獸蠟筆畫的影子。看見他的努力突然間走上了正軌的感覺,就像遇見一個我眼熟但又想不起來的人。大部分的圖畫是骨頭的特寫,但也有一些魚和鳥的素描。我更喜歡這些素描。它們有生命。我迅速翻完兩打不同版本的鲇魚素描。魚又瘦又長,像魚雷一樣。魚的胡須猙獰地彎曲著,身體上的斑點準確無誤。這些魚看上去甚至有點滑溜。我盯著鲇魚,幾乎像是期待著它開口說話。
我從圖畫本里扯下一張白紙,寫了一張便條:
親愛的唐:
現在是禮拜五晚上10:30,我和一個朋友過來看看你是否在家。我們只是順道過來打個招呼。告訴我你過得怎么樣。沒什么事情。有些好消息,我很想見你。
愛你,
媽媽
“看上去語氣不那么苛求吧?”爵士看字條時我問他。
“不苛求,一點也不苛求。”
“幾乎就像電話留言機上的留言——虛假且不自然。”
爵士像是以為我會哭似的抱著我。我沒有哭。他扶著我的肩膀,直到確定我忍住了眼淚,然后我們就離開了。我說不清我為什么不哭。但沒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沒有悲慘的事情發生。我的女兒要生孩子了——這是個好消息。我兒子畫了一些魚骨頭——畫得像花邊一樣精致。
“都怪我和我的‘好主意。”爵士抱歉地說。
“沒什么,爵士。我會找個時間去找唐的。”
開車離開時爵士說:“這里的荒野讓我想要出門走進去。我有個主意。明天我們去肖尼國家森林公園,找條小路來一次長途徒步。我們可以背上背包和所有的東西。我們去探索洞穴!我們去尋找熊什么的!”
我大笑起來:“你可以是丹尼爾·布恩(美國著名拓荒者和探險家,后面提到的麗貝卡是他的妻子。——譯注),我可以是麗貝卡。”
“我不覺得麗貝卡會去徒步。你得是丹尼爾勾引上的印第安少女。”
“丹尼爾真會做那樣的事情?”我假裝被丑聞震驚到了。
“他是一個真正的探險家,不是嗎?”爵士說,就在這時一只鹿游蕩著穿過公路,他及時打開了大燈。
爵士以為他仍在努力讓我振作起來,但是我已經開心得都無法告訴他了。我任他繼續。他在努力讓我振作的時候最性感了。
天色已晚,我最終去了爵士的住處,一個凌亂的公寓,一套音響系統接通每一間房間。他的狗布奇在門口迎接我。爵士帶布奇去遛彎那會兒,我四處窺探。我在冰箱里找到一瓶啤酒。打開易拉罐時遇到一點麻煩,啤酒噴在了爵士用餐的桌椅上。他回來后,我開始拿他擁有的女人內衣取笑他。
“穿幾件嘛。”我懇求說。
“你瘋了吧?”
“為我穿一次嘛。我不會說出去的。鬧著玩嘛。”
我不停地逗他,他屈服了。我們找不到合身的衣服,就把兩副胸罩勾連起來,又弄了個繞頸系帶。配上他自己的檸檬綠比基尼三角褲,他看上去棒極了,像色情雜志上的男人。男人真正穿在里面的東西總讓人感到意外。我找些音樂在爵士的高級音響上播放。本想找“埃弗利兄弟”的歌,但沒找到,就放了一張喬治·溫斯頓(美國鋼琴家和作曲家。——譯注)的唱片。我不想冒犯爵士,一直沒對他的音樂品位發表意見。我極度興奮,伴隨著音樂,腳步輕盈地從一個房間晃到另一個房間,想象播放的是《但愿是我》(《但愿是我》是一首傳唱了50多年的經典歌曲,翻唱的人非常多,但最廣為人知的是“埃弗利兄弟”1960年演唱的版本。——譯注)那首歌。我突然有了一個強烈愿望,想再次見到吉姆·埃德。我想告訴他唐去上學了,在畫畫,又與外部世界接觸了。我想在他的臉上看到唐的痕跡。我想在勞拉的孩子出生時和他一起去亞利桑那看望他們。我們可以拍一張全家福——吉姆、我、勞拉和小寶寶。孩子的父親沒有進入我的想象。
我突然意識到了解一個人需要很長的時間。難怪人一生會遇見好幾個人,就像試穿不合身的衣服一樣。畢竟可選擇的有很多。不過我和吉姆·埃德的婚姻更像是一次沖動性的購物,買下第一眼看上的東西。然而在那方面我已經學會了相信自己的直覺。我草率地認為吉姆·埃德一直就是最適合我的人,而且我從來都對吉姆·埃德不好。那時我還太年輕,不會換位思考。可以說是缺乏同理心吧。過去我因為他的土氣而瞧不起他,吃飯時胳膊擱在桌子上,用手背擦嘴。我認為他應該表現得文明一點,而他卻我行我素,我因此生他的氣。現在我知道了你無法改變男人,而有時候我向往的做派結果卻是那么的虛假。不管在什么情況下,吉姆·埃德這樣的人似乎總在做自己。我斷定這就是我仍然愛他的原因。這時我意識到我正盯著鏡子里爵士的身影——檸檬綠襯托著他金燦燦的皮膚,上面點綴著唱機上閃爍的光點。
爵士跟著我走進臥室,我們把身上的法式行頭往下脫。我意識到爵士在說話,意識到他意識到了我可能沒在注意聽。這有點像在我的社區小組聚會上聽別人講故事。他在說:“法國有這么一條街,rue du Bac(法語,巴克街。——譯注)。法語里把街叫作rue。上次我同莫妮克和兩個孩子分別的時候,就是在那條街上,一條擁擠的商業街。那邊的人個頭比我們小,他們長著藍黑色的頭發,深邃的黑眼睛,皮膚的顏色特別淺,像雞蛋的顏色。我揮手和他們告別,他們三人立刻就融入人群消失了。那是他們所屬的地方,而我屬于這里。我想你可以說我只是不會講法語。”
“帶我去法國吧,爵士。我們會玩得很嗨的。”
“沒問題,寶貝。等到了早晨吧。”爵士轉向我,撫平我肩頭上的被子。
“我愛你。”爵士說。
白天我醒來時,爵士仍然緊擁著我,像母親護孩子一樣用身體環抱著我。音樂還在播放,且無休無止地重復著。
(本文選自梅森短篇小說集《蜿蜒而下的山路》,由楚塵文化引進,將于202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