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清遠山水構成的地域優勢和詞人集聚展現的文化盛宴,是湖州占據詞壇核心地位最具活力、最為豐富的兩大因素,也是湖州眾多地域特征鮮明的文學意象的靈魂所在。“西塞山”因張志和《漁歌子》聲名鵲起,“白蘋洲”因柳惲《江南曲》得文人吟詠,文學與湖州地域文化呈現雙向建構,充分展現了文學與地域的融合互動關系。
【關鍵詞】湖州;文學意象;西塞山;白蘋洲;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4-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4.009
基金項目:2021年國家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天下宋詞之州”文化研究》(項目編號:202113287112);2021年湖州學院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項目編號:2021CXCY83)。
文學產生伊始,就有著濃厚的地域色彩,從《詩經》的“十五國風”到《楚辭》鮮明的楚地特色,中國文學的兩大源頭在不自覺中書寫著不同的地域風貌。后魏晉南北朝的分裂動蕩推動文學的地域性發展,最早對地域文化進行研究的《顏氏家訓》即產生于此。時至唐宋,文學的地域性進一步加強,出現了眾多地理志、地方志和以地域命名的文學流派、詩詞總集等,《宋史·藝文志》記載有地理類著作共407部5196卷,諸如此類的現象無不彰顯著人們地域文化意識的覺醒和地域與文學的重要關系。
中唐大歷年間張志和一首《漁歌子》引來無數唱和,使湖州成為中國文人詞最重要的發源地之一,后世論為“湖州詞派”。湖州自東晉起為東南望郡,唐顧況稱贊道“其冠簪之盛,漢晉以來敵天下三分之一”。“冠簪”指代仕宦之人,從東晉的謝安、王羲之,到南朝梁的柳惲,唐代的杜牧、顏真卿,宋代的蘇軾,出守湖州者多為名士,湖州以郡守為中心的文人酬唱傳統亦由是而成。唱和的內容、場所進入詩詞領域,孕育了眾多湖州地域特征鮮明的文學意象。
一、一曲漁歌西塞響
(一)從“西塞”到“西塞山”。“西塞”一詞,最早見于《水經注》,其文本中三次提及的“西塞”所指多端,或為相對而言的西部邊塞,或為戰爭意義上的楚國西部要塞,或因地形地勢上的兩山夾峙形同門戶而得名,三者皆僅為歷史地理名詞而無定指。先唐詩作之“西塞”多延續《水經注》及六朝詩作之說,直至中唐大歷年間,張志和一曲《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成千古絕唱,唱成了經典,也唱響了“西塞山”。①后世關于“西塞山”的地域歸屬頗具爭議,宋代曾有過一場聲勢浩大的西塞山之爭。“天下有兩西塞,一在霅川,一在武昌。按《唐書》‘張志和往來苕霅間。又,志和詞中有‘霅溪灣里釣魚翁之句,明此知志和之西塞,正在霅川。” 宋王楙根據張志和在湖州的行動軌跡,判定其所吟詠的是湖州西塞山,苕霅即貫穿湖州的兩條同源異流的水系。清同治《湖州府志》卷十九中對西塞山地理位置做了詳細描述:“西塞山,在城西二十五里……下有桃花塢、凡常湖,張志和游釣于此。”②文中的“桃花塢”“凡常湖”后均得到證實——明代尚書嚴震直葬于湖州西塞山,前者位于尚書墳山東二里,今一名“朱塢”,后者也稱“青草湖”“泛霅湖”“樊漾湖”,位于尚書墳山前,西塞山北側。
因地理位置的存在爭議,在張志和這首詞前,“西塞山”并不專指湖州,如殷學國所言,“先唐沒有文獻記載,唐后筆記地志多引張志和《漁歌》‘西塞山前為憑,循理推斷,就發生順序而言,吳興西塞山的命名不應早于張志和《漁歌》的寫作。” ③
而學界多數學者認為《漁歌子》中的“西塞山”,當為“吳之西塞”,位于今浙江湖州西郊④。由指向模糊的典籍文獻而至定位具體的詩詞吟詠,西塞山完成了初步地域形象的意象建構。張志和賦予了西塞山獨特的湖州地域審美特征,“西塞山”由此作為文學意象進入流傳廣泛的文學作品。
(二)西塞山意象“文學化”。地理名詞的“西塞”進入文學世界變為“西塞山”,逐漸形成新的所指。唐人以前所提及的“西塞”,多為兵家要塞,意境上描繪其險峻之意,而后世文人所歌詠的山水清麗的“西塞山”,乃張志和詞中所詠: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⑤
張志和來湖拜謁時任湖州刺史的顏真卿,恰逢顏組織詩社,張即興唱和,作此《漁歌子》。詞作在描繪湖州西塞山一帶的漁人垂釣圖景的同時,展現了一幅色彩淡雅的人物山水畫。山前水上,白鷺展翅過,桃花映水趣。風雨縹緲中漁人垂釣其間,怡然自得。一轉前人描述西塞時的肅殺風格,張志和這曲《漁歌子》使“西塞山”意象獲得了重構,意境上實現了險峻到清麗的轉變,這也成為其文學化的開端。
《漁歌子》被視為文人詞的先聲,唐宋文人諸如柳宗元、顏真卿、黃庭堅、蘇軾等對張詞多有續作和仿作。漁父詞唱和的風流盛況經久不衰,參與者從文人志士到歷代帝王,影響力從眾人唱和到成為日本填詞的濫觴。伴隨著《漁歌子》的經典化,詞中的“西塞山”,或直接,或暗指,或以畫作,得到后世文人的反復題詠和仿效書寫。北宋王琪《望江南》寫“西塞山前漁唱遠” ⑥,明貝瓊作畫《題趙子昂秋江漁艇圖》,題詩有“西塞山前秋日微,滄波浩蕩釣船歸” ⑦等等,不一而足。
“西塞山”在歷史的凝縮與積淀中,不再是單純的自然景物,其所吸納的多樣形式得以在豐富的人文內涵浸染下,轉而獲得更高的價值與地位。
(三)西塞山意象“湖州化”。文人唱和擴大了西塞山的文學性,而文人的空間移動則使地域性得以凸顯。當“西塞山”從文學世界再次回到現實的地理空間,且變得具體而有所指時,西塞山便已具備了它作為文學意象的獨特性。無論是湖州本籍的文人,還是客居在此的作家,抑或恰巧途徑湖州的行人,皆對西塞山地標性景觀贊嘆不已。
葉夢得從順昌府潁上縣還吳縣老家,即從今天的安徽到江蘇,途徑湖州,寫到“……青箬笠,西塞山前,自翻新曲。來往未應足。便細雨斜風,有誰拘束……”⑧這位南北宋之交,開拓了詞壇新路的極為重要的詞人,不僅于此時對西塞山有所歌詠,晚年更是隱居湖州弁山石林,自號石林居士。元代詩人韓奕途徑湖州,寫有《湖州道中》,“西塞人家水上耕”⑨,描繪西塞山畔的生活圖景,白發老者江邊垂釣,中年婦女采桑挑葉,兒子集市歸來,漁人一家的溫馨祥和令人歆羨不已。及至清代,西塞山仍未寂寂,張志和的垂釣形象和西塞山的隱逸內涵深入人心,成為時人廣泛征用的對象。孫爾準路過湖州,寫下《吳興道中》,“西塞山前魚正美,東林寺里鶴應歸” ⑩,“西塞山”與“東林寺”對舉,歸隱之意盡顯。
歷代對湖州西塞山的大肆著墨進一步強化了西塞山的地理意義。“西塞山”在“湖州化”的同時,張志和“煙波釣徒”理想的生活隨之放大,由此生發的“漁隱”主題成為文人從作詩填詞到繪畫的重要媒介。
西塞山極富地域色彩的文學意象成為后世文人反復吟詠的對象,正是對湖州清麗之景以及張志和垂釣形象和隱逸內涵不斷藝術建構的結果。追本溯源,以張詞為起點,西塞山的發展被納入文化傳承的軌道,初彰于晚唐,歷經宋元之際的高潮,于明清逐漸臻于成熟,最終成為湖州乃至江南的文化符號,成為士人隱居高蹈和垂釣文化的象征。
二、白蘋洲畔情誼綿
“白蘋洲”作為一個地域上指向湖州的文學意象,是“蘋”的一個衍生意象。“蘋”最早作為農事采擷之物和祭祀品出現于《詩經》中,后作為屈原香草系統中的一員嶄露于《楚辭》,此為“蘋”進入文學歌詠的肇始。在其發展演變過程中,最為特殊,影響最為廣泛當屬“白蘋洲”。
(一)得句柳刺史,筑亭顏魯公。“湖州城東南二百步,抵霅溪。溪連汀洲,洲一名白蘋。梁吳興守惲于此賦詩云‘汀洲采白蘋因以為名也。” ?柳惲晚年兩度任吳興太守,前后十余載,為政清靜,人吏懷愛,后人稱柳吳興。他作《江南曲》,因“汀洲采白蘋”之句,后人稱湖州霅溪附近的汀洲為“白蘋洲”。顏真卿《吳興地記》一文載有霅溪、白蘋洲等地名,湖州詩僧皎然詩中白蘋洲使用頻繁,可知湖州白蘋州作為地名的出現應在南朝梁柳惲作曲之后,唐代之前。只是唐前未曾引起文人關注,直至唐顏真卿在此開展文人酬唱。
白居易對湖州白蘋洲聲名鵲起的過程描述到:“蓋是境也,實柳守濫觴之,顏公椎輪之,楊君繪素之,三賢始終,能事畢矣”?,湖州歷代地方官員的匠心興修為“白蘋洲”提供了重要的歷史契機,此前未有的“湖州本位”得以萌發。“六代吳興守,常須第一流”,六朝而唐,吳興太守多風流名士,他們興修園林館亭,使白蘋州成為文人墨客流連忘返之地,并在“唐宋時以園亭之勝埒宛洛” ?的吳興亭館中脫穎而出。
柳惲任吳興太守時建西亭,蕭琛在白蘋洲西南置白蘋館,唐后白蘋洲亭館的修建開始興盛,開元年間韋敡改白蘋館為開政館,大歷九年湖州刺史顏真卿改開政館為霅溪館。?大歷十一年顏真卿在白蘋洲上作八角亭及茅亭,并書柳惲《江南曲》于后者。貞元十五年刺史李锜增設大小兩亭并命名為“白蘋”,李直方《白蘋亭記》中描繪了該亭的盛況。后開成三年,刺史楊漢公對白蘋州“疏四渠,浚二池”并在其上建有白蘋、集芳、山光、朝霞、碧波等五亭,白居易《白蘋洲五亭記》便是作于此時,可謂“能事畢矣”。?
至宋代,湖州知州李景和曾在白蘋亭北建疊翠亭、三匯亭?;太守趙希蒼在翻新白蘋亭的同時“復樓于側”,建勝賞樓,葉適為之作《湖州勝賞樓記》。至此,白蘋洲上亭臺樓閣的修建達到高潮,“郡之勝賞,由是而始”,凡過吳興者,無不登舟訪白蘋洲以尋幽探勝,白蘋洲儼然成為當時的“東南名勝” ?。
(二)送爾白蘋洲。亭館的興修使“白蘋洲”留名歷史,柳惲《江南曲》則使之成為送別的典型環境,進入文人筆墨。最早的“送爾白蘋洲”僅為離別之殤,未及地域審美。自皎然起,“白蘋州”大量用于送別,其造詣高交游廣,多送別酬答之作,“白蘋洲”送別功能由此初彰。
皎然在白蘋洲畔送別且明確有詩文記載的有顏使君(顏真卿)、薛員外、李丞使、陸侍御士等。顧況作有《白蘋洲送客》,葛勝仲祝宇文寶文知湖州,寫有“白蘋洲畔繼栁惲之風流”之句,既為送別,又兼勉勵,望友人清政愛民,“繼栁惲之風流”。
“這些白蘋洲畔送客的情景極大地提升了白蘋洲在送別時的影響力,尤其是江南處處都有開滿蘋花的洲諸,并且送客地點也以水邊居多,因此,白蘋洲意象也開始大量進入送別詩,進而使它積淀為虛指的詩詞意象,成為泛指江南水路送客之地。” ?此后歷代借“白蘋洲”表離別者眾。
唐代“白蘋州”以湖州地理名詞初入文學領域,前有長亭十里送別,今有白蘋洲畔再難遠送,送別之余多吟哦稱贊白蘋洲的芳辰麗景。至唐末五代,當或仕或避難或途徑此處的文人在戰火紛飛后再見如此清麗之景時,強烈的對比激起文人無限感慨,推動“白蘋洲”走向泛指。北宋滅亡的深哀劇痛賦予白蘋洲新的內涵,為其多層書寫奠下基礎,并成為文人探尋自然,追求靈魂解脫的情感介質。許渾《傷故湖州李郎中》寫“南北相逢皆掩泣,白蘋洲暖百花開”?。由宋入元的詞人張炎寫“誰對紫微閣下,我對白蘋州畔”?,明確將白蘋洲意象視為山林隱逸的象征。白蘋洲的諸多情感意指在特定的時間背景下短暫地掀起過水花,但最為經典的當屬相思閨怨之情。
(三)腸斷白蘋洲。早在《詩經》中,蘋就和女子相聯系,但在詩詞中將白蘋洲意象與女性相思閨怨明確聯系在一起的仍是柳吳興的《江南曲》:“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華復應晚。不道新知樂,只言行路遠。”?其借樂府舊題寫閨怨,前兩句描繪女子“汀洲采蘋”,大有涉江采芙蓉以遺所思之意。面對行蹤不定的丈夫,“故人何不返”的詰問怨懟且迫切,末句“路遠”借歸客的假托之辭慰女子無果相思。全詩寫女子相思,落女子愁緒,含蓄而婉約,清麗而哀傷,詩中的“白蘋洲”意象也因此成為表達女性愛情題材的意象之一。
柳惲之后,繼者實乏善可陳,但文學的奇異恰在于此,“白蘋洲”較為醒目地進入愛情題材,卻實賴溫庭筠。柳詩點出了相思之意,溫詞將之推向了頂峰。晚唐五代,花間詞興盛,描寫女性心理的詞作大量出現,溫庭筠開其先河,推動白蘋洲與相思的進一步結合,并推向經典。“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滿懷希望的“梳洗”,江邊閣樓上孤獨的等待,直至最后余暉散盡仍不見君,思念隨流水一同散于白蘋洲上,“腸斷”二字極盡熾烈。據袁行霈先生的《中國文學史》,溫詞中“白蘋洲”當位于湖州。
宋代詞的創作達到頂峰,在“詩莊詞媚”觀念的影響下,詞人們更傾向于在詞中展示細膩婉約的情感,如錢鐘書先生所講 “宋人在戀愛生活里的悲歡離合不反映在他們的詩里,而常常出現在他們的詞里”?,于是,“白蘋洲”意象也隨著愛情閨怨詞的興起而頻繁見諸于宋詞,元明清三代亦多承襲“白蘋州”意象的愛情相思之意。
三、結語
“西塞山”“白蘋洲”之所以成為文學意象,是歷代文人對其不斷文學化、意象化的結果。其二者在地理上的存在遠早于文學作品,正是湖州地域上的人文價值賦予其發展的空間,二者進入文人視野,并得以橫縱向發展。隨著其在文學意象上的確立,西塞山意象和白蘋洲意象揭開了湖州地域的審美特性,并通過文人群體實現了藝術上的錘煉,以至于后人將這種審美特性視為湖州的一部分,即文學意象吸納地域文化精神意蘊而增強表現力,后又反過來重構地域文化精神的最好詮釋。
注釋:
①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九,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30頁。
②陸心源、周學浚:同治《湖州府志》卷十九,臺灣成文出版社1960年版,第382頁。
③殷學國:《從語詞到主題的話語分析——以張志和〈漁歌子〉中的西塞山為中心》,《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第132-141頁。
④許伯卿、余方德、連弘輝、王平、殷學國等學者都據此說。
⑤彭定求:《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491頁。
⑥朱德才:《增訂注釋全宋詞》,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137頁。
⑦貝瓊:《貝瓊集》,吉林出版集團2010年版,第229頁。
⑧朱德才主編:《增訂注釋全宋詞》,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718頁。
⑨錢謙益:《列朝詩集》,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669頁。
⑩徐世昌:《清詩匯》,世界書局1982年版,第5頁。
?董誥等編:《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 6912頁。
?董誥編:《全唐文》,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6912頁。
?王世貞:《聚芳亭卷》,《棄州四部稿》卷一百二十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影印版第1281冊,第163頁。
?談鑰:嘉泰《吳興志》卷十三,臺灣成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275頁。
?《吳興志》卷五,第157頁。
? 《吳興志》卷十三,第282頁。
?宋趙蕃詩有“東南名勝白蘋洲”。
?張俊峰:《中國古代文學蘋意象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08年博士論文,第52頁。
?彭定求編:《全唐詩》,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095頁。
?唐圭璋編:《全宋詞》,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509頁。
?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85頁。
?潘君昭:《唐宋詞鑒賞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2-63頁。
?錢鐘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7-8頁。
作者簡介:
董芝秀,湖州學院人文學院,在讀本科生。(指導老師:劉正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