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鑰枝
【摘要】 波蘭作家托卡爾丘克的《糜骨之壤》是一部披著“犯罪小說”外衣的生態倫理作品。小說以老婦人為動物復仇為明線,喻指兩大主題:自然生態倫理失衡和社會生態倫理失衡,前者以人對動物的殺戮、迫害為代表,后者以權威秩序對邊緣群體的排斥與壓迫為代表,分別探討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對立關系。本文立足生態倫理相關論述,梳理小說中兩種生態倫理關系,揭示西方社會語境下人與自然、社會關系中存在的矛盾和沖突,探究作家對于解構人類中心主義以及建立個體、自然與社會和諧關系的思考。
【關鍵詞】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糜骨之壤》;自然生態倫理;社會生態倫理
【中圖分類號】I513?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3-002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3.007
基金項目:本文系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項目“華裔美國文學的儒釋道敘事研究”(項目編號:21WWD271)。
一、引言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卡爾丘克的長篇小說《糜骨之壤》是一部充滿哲思并且隱喻性極強的作品。小說以第一人稱視角塑造了老女人“杜舍依科”這個極端的動物保護者形象,她在數次舉報非法捕獵無果、為動物申訴權力屢遭失敗后,借由鹿的啟示為動物復仇,將自己變成了殺害“狩獵者”的罪犯。拋開作品看似激進的藝術形式可以看到作家刻畫了種種激烈的對立關系:狩獵者與動物、人與自然、男性與女性、權威與個人、有用與無用等,上述對立關系可以從兩個層面來解讀:一是自然生態中人與動物、自然的倫理關系,二是社會生態中個體與權威、主流秩序的倫理關系。小說中狩獵者對動物的無節制殺戮、對自然的無限壓榨以及權威秩序與主流社會對老人、女性等邊緣群體的排斥與輕視都反映了理性世界的二元對立思想,自然與邊緣群體以同樣客體化的身份呈現了彼此間的隱喻關系,而老女人對社會秩序的瘋狂控訴與聲嘶力竭也象征著作家對二元對立關系的挑戰與建立和諧生態關系的精神訴求。
二、自然生態倫理
(一)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
人與自然的矛盾沖突植根于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人類中心主義將人置于主體地位,“在人類的利益面前,自然界要服從于人的需要”[3]52。人類再將自己視為征服者和統治者的同時,“把自然界排除在道德范圍之外”[5]35,賦予了自然工具性、客體性地位。人類對自然無節制的征服和傷害反映了人類欲望的無限膨脹。在《糜骨之壤》中,“狩獵者”對普瓦斯科維什森林的一味索取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割裂對立關系模式。
小說中的“大腳”作為“狩獵者”中的一員,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忠實”實踐者。作為這片森林的原住民,他靠森林的動植物養活自己,卻從來沒有給予森林應得的尊重。他非法捕獵,燒毀了藍莓林,四處鋸樹枝,肆無忌憚地傷害自然。小說主人公杜舍依科認為鄰居“大腳”是一個典型的掠奪者,“他把森林當作自己的私產,森林里的一切都是屬于他的”[1]11,在與大自然的關系模式中,“大腳”展現了他利己主義者的本質。利己主義價值觀“忽視生態整體性規律和人類僅僅是地球生態系統的普通一員的事實,把人類的利益凌駕于其他存在物之上,忽視和否定其他存在物的利益” [4]71,這種價值觀不僅反映了人類的自私和貪婪,還暗含了人類對自我以及大自然的無知。小說提到普瓦斯科維什的氣候至少有半年時間對人極不友好,嚴寒的冬天好像在提醒人們“世界不是為人類所創造的”[1]9,然而像“大腳”一樣的“狩獵者”并沒有認識到人類僅僅是生態系統的一員,人類與自然的利益相互關聯。
除了“大腳”,“狩獵者”成員警察局長、董事長、沙沙神父也深陷主觀價值論泥潭。人類主觀價值論基于物種歧視和利己主義思維,將滿足個人感性意愿設置為一切價值的標準,這也正是美國哲學家諾頓認為的“強人類中心主義或傳統人類中心主義”的實質內涵。人類主觀價值論建構了人與自然的主仆關系。警察局長作為小鎮公權力的代表,不僅縱容非法捕獵的行為,還收取狐貍養殖場場長福南特沙克賄賂;董事長福南特沙克更是為了追求經濟利益濫捕濫殺,“指引他一輩子的——唯有不惜一切代價、持續不歇地滿足自己的欲望”[1]86“沙沙神父漠視動物生命,他用‘上帝將動物置于低人一等的位置,它們應該服從人類”[1]136的宗教理念為獵人們提供精神上的幫助,成為罪惡的守護神。馬克思認為,“人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 和動植物一樣, 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人類不應受主觀價值論主導,凌駕于動物之上,將其視為滿足個人感性意愿的工具。
林務員從人類利益出發,對自然進行盲目干擾的做法仍局限于人與自然的主客對立觀框架。林務員聲稱自然的機制已經錯亂,人類應該維持秩序。他以人類利益為出發點和落腳點,理所應當地賦予自然工具性,并以此作為自然機制正常與否的判斷標準,比如獵殺狐貍是為了避免其數量增長威脅其他物種,太多的野兔會毀壞田地,因此要捕殺野兔……字里行間透露出林務員根深蒂固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人類對自然經濟和使用價值的強調凸顯了人與自然關系的主客之分,該觀點仍囿于人類中心論的邏輯框架。“既然自然的秩序已經不復存在,那人類就得維持秩序”[1]114,林務員忽視了人類只是生態系統中的一員,傲慢地將人置于生態系統的領導位置,這種高高在上的、妄圖控制自然的想法讓杜舍依科索然無味,同時也展現了作家對人與自然割裂關系的批判態度。
(二)非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
與“狩獵者”們不同,杜舍依科以非人類中心主義視角看待自然。非人類中心主義環境倫理學與人類中心主義環境倫理學相對,認為“人類與其他存在物都是地球生態系統的組成部分,都具有內在價值和平等的權利”[4]71,它駁斥了人類中心論對自然的專制主義,提倡人類尊重并平等對待生態系統的非人生命。
杜舍依科對星象學的研究暗含著她的生態整體觀。美國學者泰勒在《尊重自然》一書中建立了完整的生命中心主義理論體系,其主要觀點有人作為自然界的普通一員,與其他生命遵循同一進化過程;生態系統的物種之間具有復雜的種間關系;強調了生命個體的重要性;生命個體具有獨立于人類評判的內在價值。小說中杜舍依科的整體性視角與泰勒的生命中心主義頗為相似,她將日常生活與星相學相聯系,利用星相學推算事件的前因后果。貫穿始終的星象學象征著自然規律的運作方式,它代表著萬事萬物相互關聯的整體關系,在這個整體中,“每一個最小的碎片都與其他的一切經由復雜的通信宇宙聯系在一起”[1]38,恒星和行星所建立的這個秩序將事物置于一張巨大的網中,彼此依存、相互作用。生命個體之于生態系統猶如碎片之于宇宙,每個個體都是生態系統中的一員,各自具有內在價值且彼此間具有復雜的依存關系。
杜舍依科對動物倫理的關注同樣映射出西方生命中心論的觀點。西方生命中心論由動物權利論發展而來,動物權利論反對虐待動物,提倡保護動物,強調動物的內在價值,批評人類的物種歧視主義,認為動物應享有道德權利,即“不遭受痛苦虐待和被隨意宰殺的權利”[5]36。1948年德國哲學家施韋澤提出“生命平等”的觀點,把道德關懷擴展到所有生命,由此開拓了生命中心論學說。生命中心論強調生命個體的倫理價值,小說中杜舍依科秉承了該理論的要旨。杜舍依科尊重并平等對待動物生命,她為生活中的所有動物起名字,“大腳”的狗叫“瑪麗莎”,熟悉的狐貍是“領事”,自己養的狗則是她心愛的“小姑娘們”……她將動物置于與人平等的位置,展現了對于生命個體的尊重。杜舍依科明確表示,“人類對野生動物負有重要責任,在生存和適應環境方面提供幫助,給予它們對等的關懷和愛護……”[1]65她認為人類為了自身利益殺戮動物的行為是殘忍冷漠的,杜舍依科對動物的道德關懷展現了西方動物權利論的積極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西方生命中心論在展現其積極意義的同時也暴露了它的理論缺陷。當人類利益與動物利益發生沖突時,生命中心論的“尊重生命個體”就顯得不符合實際了。小說中杜舍依科作為素食主義者,猛烈抨擊人類食用肉食產品的行為。自然界的弱肉強食是生態系統動態整體的運作方式,而人類作為食物鏈頂端的生物不可避免地食用糧食蔬菜和肉食產品。因此,這種不惜犧牲人類利益去維護自然利益的價值觀念凸顯了生命中心論的邏輯矛盾。生命中心論在宣揚非人類生命價值以及自然價值時,仍面臨著人類利益與自然利益的沖突和矛盾,依舊沒有擺脫人與自然的對立關系,只有跳出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思維才能真正建立人與自然命運共同體。
三、社會生態倫理
(一)失衡的社會生態關系
人與自然的生態倫理觀歸根結底來自人與人的社會倫理觀。人對自然的掠奪與控制植根于人類社會構建的等級秩序,男權對女性的壓迫、主流對邊緣的霸權皆體現了與之相同的機制。作家將人與自然的倫理關系隱喻為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倫理關系,探討了失衡的社會生態倫理關系。曹山柯認為“所謂‘社會生態倫理失衡是指身處社會之中的人的實在棲息地和精神棲息地以及與其相關的支持系統因為人的欲望的持續膨脹而發生斷裂、毀損,變得荒廢起來”[2]80,社會生態倫理的失衡反映了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沖突。
《糜骨之壤》中的邊境象征著邊緣個體與主流社會的隔閡。小說中杜舍依科以及她的朋友們都被主流社會排擠為邊緣人,被迫無奈來到了波蘭與捷克接壤的小鎮。鄰居鬼怪為了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來到了這個偏遠小山村,迪迦患有嚴重的過敏癥,因沒能成功重組信息被派到鄉下來工作,在杜舍依科眼里,他仍是以前那個被人欺負的小男孩兒,二手衣服店店員“好消息”患有不生毛發的古怪病,因為沒錢上不了大學,還要邊打工邊照顧弟弟妹妹。女主人公杜舍依科也因競爭不過年輕人而失去了城市的工作機會,不得已來到了偏遠的鄉下才得到一份教師工作。處于社會邊緣的人們因疾病、年老、貧窮等被主流社會排擠在外,他們的聲音不被聽見,他們的權利被剝奪。社會中的邊緣與地理上的邊緣呈現了彼此間的隱喻關系,此時邊界代表著人與人之間的對立矛盾關系,突出了社會生態中異化的道德倫理觀念。
個體與權威秩序之間的張力關系體現了西方社會等級分明的倫理價值觀。在社會的等級秩序中,主流權威對邊緣群體形成掌控與壓制,進而使得個體之間的敵對關系對人的精神棲息地造成威脅,給社會生態的平衡帶來不確定因素。小說從老婦人的視角呈現了極具張力的個體與權威秩序關系。杜舍依科嘗試與“狩獵者”們溝通卻屢遭無視與輕蔑,她曾禮貌地告誡“大腳”要善待自然,卻被粗暴地喊為老太婆;她寫給警察局的投訴信被無視,警察局長將她視為瘋老太婆;她在董事長面前被無視存在;林務員用屈尊俯就的姿態應付她……等級秩序構建了缺乏尊重、友善和真誠的社會關系,杜舍依科的遭遇展現了等級秩序下個體之間激烈的對立矛盾。
杜舍依科這一人物形象不僅代表著女性群體、老年群體等邊緣群體,還代表著所有因與主流價值不同而被打上瘋狂、怪異烙印的群體。“憤怒”一詞在小說中的出現頻率極高,它象征著邊緣群體對權威秩序的不滿與反抗,反映了社會生態中人的精神棲息地的斷裂、損毀狀態。面對功利化的社會倫理,邊緣群體被置于失聲的狀態,只能通過情緒上的憤怒抵抗社會中的霸權秩序,弱者憤怒、壓抑的精神狀態體現出失衡的社會生態倫理關系。
(二)和諧的社會生態關系
小說在抨擊社會生態環境中倫理道德失衡的同時刻畫了和諧的社會生態關系。與權威秩序的掌控壓制不同,在杜舍依科與朋友們所構成的命運共同體中,成員間互相尊重,互相幫助,他們的真誠友善與理解包容展現了理想的社會道德倫理觀。在這樣的社會生態中,沒有欲望驅動的等級秩序,每個人都能作為主體擁有自由平等的生命權利。
沒有“有用的生物”和“無用的生物”之分。小說中杜舍依科、鬼怪、迪迦、“好消息”都是被主流社會視作“無用”的人,做著對別人來說無足輕重的工作,“即使消失了,也不會被人注意到”。隨后,杜舍依科反問到,“可我們為何要做有用之人,對誰有用?是誰把世界劃分為有用和無用,又有什么依據?”世界上所有的生命生來平等,人為劃分的“有用”和“無用”是人類欲望膨脹的結果。人類在貪圖物質享受、追求權力地位的過程中以自我為中心,將自我與他人對立起來,滋生了社會中人與人的矛盾關系。杜舍依科深刻認識到社會等級秩序的虛偽本質,在質問“有用”和“無用”劃分標準的同時為邊緣群體發聲,彰顯了個體作為主體的生命權利。小說暗示到主次優劣的劃分是沒有任何依據的,所有生命都有活著的權利,不應被等級秩序壓迫與束縛。
小說中杜舍依科與朋友們之間的關系是平等友善的。即使鬼怪和杜舍依科不喜歡“大腳”,卻主動幫忙處理“大腳”的尸體,給他換上干凈的衣服,讓他體面地離世;迪迦經常來看望曾經的老師——杜舍依科女士,并送來防身噴霧、天線、電腦等;“好消息”閑靜少言,待人真誠、友善;杜舍依科好心讓昆蟲學家波羅斯借宿,并和他愉快地談論昆蟲有趣的名字、漂亮的外形……在杜舍依科與朋友們所創造的這個共同體中,人人互相尊重信任,沒有男性對女性的輕視與壓迫,沒有年輕人對老年人的不耐煩,也沒有權威人士對平民百姓的居高臨下。這些被主流社會排斥的人們在群體內部構建了融洽的人際關系,呈現出和諧友好的社會生態關系。因此,只有建立沒有等級差別的社會秩序才能凸顯每個人的主體性,從而構建和諧的社會生態環境。
人對動物的關愛和人與人之間的尊重友善體現了邊緣人的理想社會生態倫理。杜舍依科與朋友們處于命運共同體之中,都面臨著等級制度的控制與壓迫。他們或因女性身份,或因年老、貧困、疾病、殘疾被視為無用之人,成為游離于主流社會的邊緣人。同時,該共同體呈現出和諧的人際關系,每個成員都是平等的,各自的生命權利得到尊重。因此,只有摒棄有用和無用的劃分,建立主體間自然、平等的道德倫理關系,才能恢復社會生態環境的平衡與穩定。
四、結語
作品通過刻畫種種激烈的對抗展現人與自然、社會的尖銳對立關系,以引發人們對人與自然、社會關系的思考。同時,人與自然的關系象征了人與人的關系,小說以激烈的對立矛盾展現了權威秩序對邊緣群體生命權利的漠視,深刻揭示了二元對立的等級秩序對自然生態以及社會生態造成的破壞。小說對人與自然、社會倫理道德的思考解構了現存的等級秩序及其倫理支撐體系,表達了對建立平等和諧的自然、社會生態環境的精神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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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程鑰枝,東北林業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