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梅
“但我還是沒有回到我的故鄉/我還走在裸露的平原、山川和盆地/空蕩蕩的馬車,命運之輪,像衰老一樣緩慢/我還沒有回到蘋果園,斯大林街,勝利巷/回到一片草葉上的十二木卡姆/葡萄藤須上的籽實,哈密瓜的瓜秧/我還沒有回到一條大河的上游/在那里,一切剛剛開始……”讀楊方的詩歌《我還沒有回到我的故鄉》,短短幾行已經將物產豐富、山川遼遠的新疆依照記憶勾勒出大致輪廓。再閱讀小說集《澳大利亞舅舅》,新疆的一切繼續被放大,“故鄉”的魔力逐漸凸顯。小說集《澳大利亞舅舅》共收錄楊方的七個中短篇小說:《天鵝來到英塔木》《斷橋》《澳大利亞舅舅》《蘇梅的窗子》《黑走馬》《城南哀歌》與《不會是世界盡頭》,故事里的人或是出走或是歸來,總之抹不去的是每個人心頭對故鄉的記憶,楊方的詩性敘述舒緩展開,舒緩中混合著傷感寧靜的情調,舒緩中顯示異域民族的粗糲與純粹,舒緩中更有她對故鄉難以割舍的真情。
故鄉可以被怎樣呈現?在威廉·福克納筆下,故鄉凝結成“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約克納帕塔法縣中的人物和事件作為敘述的重心,美國南方社會在南北戰爭前后的興衰中巧妙重現;在莫言筆下,故鄉參照山東高密市于自身印象深刻的地方化身為“高密東北鄉”,它是莫言小說許多角色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從《白狗秋千架》開始,高密東北鄉作為一個獨特的文學概念,夾雜著真實與虛構、荒誕與幻想,成為莫言構筑文學世界的重要一環;在劉震云筆下,河南延津的生活經歷構筑出他筆下真實的農村社會,《一句頂一萬句》中有一條洶涌奔騰的津河從延津穿過,《一日三秋》開篇六叔畫的關于延津的畫是重要的故事線索……視線回到楊方,她同樣依照記憶和理想虛構出“羊毛胡同”,這里既是她承載回憶和想象的地方,更是她抒發情感的地方,同時浙江的記憶和新疆的記憶也隱秘交織,對故鄉的思考蘊含著辯證的力量,辯證推動她尋找最深處的意義。
作者楊方對“故鄉”的情感可以從兩個層面理解。最明顯的,也是讀者看完后能直觀體會到的是作為回憶與想象對象的故鄉。她將大多數故事的發生地放在一個名為“羊毛胡同”的地方,那里有連綿起伏的山脈、有整排的銀色沙棗樹、有種啤酒花的鄰居大嬸、有薄皮包子南瓜餃子椒蒿魚,她的回憶與想象也將從這里的點滴日常中鋪展開來。
視角是作為讀者和作者的“我們”靠近故鄉的關鍵點之一。敘事視角多變,有第一人稱“我”,第三人稱董懷珠,也有全知全能上帝視角。視角的不同聚焦使得讀者既可以帶入主角,隨著他們的第一視角去感受其所面臨的人生苦惱或矛盾,也可以成為掌握一切信息的“上帝”,以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態度冷靜觀察這里發生的一切。不同的角度會令讀者對故事生發不同的感悟,從點到面,從局部到整體,方能更深入體會作者對故鄉灌注的情感。小說集收錄的第二篇故事《澳大利亞舅舅》,人物眾多,敘事主要是站在“我們”的第一人稱角度進行的,文中說“我們看了八舅舅的信并不怎么替他們發愁,我們按我們的方式去想象澳大利亞,覺得舅舅們在那邊生活得應該挺美好”——這是一直感受淳樸人情浸潤的人的內心想法。事實與此截然相反,許多故事仍是“我們”的口吻卻儼然超出了“我們”了解的范圍,全知全能視角此時已經介入,讀者突然從當事人的美好想象中被抽離,不得不站在高處重新審視舅舅們的真實生活,事不關己的態度與殘酷的現實之間生發出一種無形的張力,縱使不是局中人,也陷入故事無法自拔。站在另一層面,視角的變化或許也是如今離開新疆居于浙江的楊方對新疆的一種探尋——記憶的缺失使她無法輕易獲得濃厚的親歷感,因此才利用變幻的視角去尋找那種故鄉帶給人的熟悉感,頻頻回望和懷念這座心靈里的故鄉。
此外,詩性敘事是走向故鄉的重要一步,為作品增色不少。詩性敘事,即小說寫作中的詩化傾向。楊方的詩歌創作常常與故鄉這一象征有關,她的“詩意”不僅僅指語言的凝練雕琢,更多呈現的是語言的渾圓、交融和柔和,詩人獨有的哲思、想象、跳躍性的述說方式令她的小說充滿別致。詩性敘事首先體現在語言,詩歌語句進入小說會產生沖擊力,這樣的文本是雙層意義糅合的產物,貼近生活的真實性語言和片段式、哲思性的詩歌語言,更容易使讀者找尋到我們不曾注意的故事深處的存在意義。“那是一種橙色的聲音,擴散開來帶著檸檬的黃。我霎時感覺自己從身體里飄了出來,飄到一個遙遠的,哪里都不是的地方。”(《蘇梅的窗子》)刻板淡然的醫生、涼薄不耐煩的殯儀館工作者、心懷鬼胎漠不關心的親人……與其說“我”不了解別人,倒不如說我們都不曾互相了解,詩性話語沖淡了略顯荒誕的情節,悲傷也不再與現實主義緊密相關,與悲傷相關的“散發柚子皮味道的死亡”雖然仍是故事展開的基礎,卻早已被多元解讀沖淡,讀者會聚焦于貪婪無盡的人、女性追求愛情的勇敢、生存和死亡的意義。當它能存在立體多元的解讀時,它就已經開啟更高層面的超越,這或許正是源于詩性語言的巧妙。另外,語言之獨特也展現在比喻的運用。閱讀過程中有趣且意味深長的比喻隨手拈來:寫董懷珠為自己的照片舉行葬禮,“照片落在這里那里,像一個人靈魂的碎片,飄得到處都是”,“照片最后像一群收押的犯人被一張不少地找了回來”,將董懷珠的不知所往展露得十分透徹;寫曹大爺的離世,“那個……雪山一樣威嚴的人,在澳大利亞融化掉了”,給人一種感覺上沉重、讀起來又輕飄飄的感覺,曹大爺這樣浸透著民族氣的不普通的人在新的城市文明中輕如鴻毛,令人心情復雜。故事中的比喻不是為比喻而比喻,小到意象的選取,大到總體感覺的呈現,都承載著生活在“羊毛胡同”的那群普通人身上的力量,這些人同樣作為代表,凝聚匯集,讓讀者看到一個異域民族的魅力——他們堅韌豪邁、柔和細膩,他們豐富多彩。
對時間結構、細節的靈活處理,也是使文章富有詩性魅力的重要原因。作家創意處理時間結構,沒有讓故事按照慣常的現實主義脈絡發展,而是利用閃回、穿插的寫作方式增強情節的完整性,于是拼湊故鄉這一行為對讀者而言也隨之具有主動性,而不只是由作家被動輸入。這一點和今敏導演在《千年女優》中的巧妙構思不謀而合,完整故事的講述可以采取現實、回憶和夢境交織的方式,再輔以意想不到的閃回和轉場切換方式;也像古詩《十五從軍行》——以不同場面表現事件連續性,顯示不同場景中的人物行為,在情節拼湊中勾勒戰爭給人民帶來的巨大傷痛。對事物細節的細膩把握主要體現在勾勒人物的方式上,描寫身處世俗的人物能脫離固定模式,形而上的詩意使人物仿佛在某種程度上脫離了世俗苦難。《斷橋》的故事設定與婺劇相關,許燕君和方卿卿都是與戲臺有羈絆的人,描寫方卿卿對許燕君的執著,楊方不直接寫她的情感波動,而是通過她和姑姑的暗中較勁和她對《斷橋》的執著書寫。至于故事的結局同樣充滿戲劇性與宿命感,我們不知道這是孩子的一時失手還是許燕君有意為之,只好似冥冥中對應了許燕君父親的話:“一個興趣演員,用最美的姿勢倒在臺上,如同一只昆蟲最高的死,死在了琥珀里。”我們不得而見的死亡場景是對從頭至尾沉默的許燕君形象的詩化,作家最大限度消解了癱瘓帶給他的尷尬,而是用戲劇和舞臺為他保留了最后的光亮。總而言之,“小說是對詩歌的補白、注腳與擴寫,并實體化和圓潤著那個她心目中叫作故鄉的地方”,楊方看到了小說和詩歌不同的優勢,并將其在作品中不斷熔煉,最終抵達那個名為“故鄉”的重點。
再者,是作為抒情對象的故鄉。楊方對新疆的感情不可謂不復雜,懷念和愛交織,無奈也無法消解。“羊毛胡同”在多篇小說中都被提到,回到“羊毛胡同”詞語本身,“胡同”代表著故事出場者以普通人為主,生活就是關于他們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人們不可能至善至美,但他們身上包含傳統生活的詩意和堅韌可愛。“胡同”和生活在其中的人民是一體的,胡同背后就是淳樸的人民和屬于他們的一段歷史。故鄉作為抒情對象之所以能成立,與她本人在新疆與浙江兩地的生活經驗積累密不可分。兒時在新疆的記憶與寧靜柔和的江南水鄉擁有截然不同的魅力,對兩種地方風土人情的感悟令她在作品素材的儲備方面獨具特色,遼遠闊大的邊塞風情與秀麗靈巧的江南風味帶來民族文化的交織碰撞,擴大了作品的格局,故事中的普通人由此具有了傳奇性,讀者在閱讀中因觸及自己不熟知的民族文化,也會因濃厚的好奇心而增加閱讀體驗感。
在后記《藍色的呼愁》中,楊方點明,“我把分散于伊寧的果樹,葡萄架,杏花,常木卡姆的老者,藤蔓上懸掛的柄很長的維吾爾葫蘆,散發著玫瑰花香的黃昏,全都集中到了羊毛胡同”,結合她在創作談中的自述也可知,“羊毛胡同”不是真實存在的地點,而是多數意向凝聚而成的她心目中的故鄉的縮影,據此她又將眾多人物的命運、幾十年的光影、不同地域的羈絆細密地摻雜進去,看似構思脈絡龐雜,但正如葛亮在創作《朱雀》時所言:“我希望《朱雀》里的城,是一個完整的城。我之前也強調過,如果讓我講《朱雀》里誰是主角——城市才是,而所有人都是建筑這座城市的磚瓦。因此,人物命運的循環最終是為城市的完整而服務,在南京城市的鏈條中,每個人是不可或缺的一環,共同構成南京城獨特的精神氣質。”楊方亦是如此,“羊毛胡同”是小說的中心,故事中的人物、細節、轉折都殊途同歸指向它,這就是每個短篇故事看似毫無瓜葛卻好似被一條線牽引著的原因,最后熟識新疆的人閱讀此書,必能在其中找到契合回憶之處,而對新疆陌生的閱讀者,在楊方的描摹中,也會對新疆有自己的想象。而以“故鄉—羊毛胡同”作為中心,就不得不提到故事龐雜的構思脈絡與情節皈依。對于一般的中短篇小說而言,人物都不應該太多,否則會使得小說脈絡太過龐雜而打亂敘事主線,主次顛倒。顯然,楊方在《澳大利亞舅舅》一書中反其道而行之,文本中出現的人物眾多且都有自己的人生體驗,換言之,她并非要集中敘述某個人,而是以“我”為敘述者,借助八舅舅、蘇梅等人的故事串聯起“出走—回歸”這條主線,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物、每一處細節和描述都會沿著不同的路徑指向這個主線,那些珍貴的影像片段逐漸鋪展開“羊毛胡同”的全景,主線要突出的也正是作為故鄉的“羊毛胡同”,即現實中的六星街。情節的皈依又是什么呢?根據后記《藍色的呼愁》,皈依似乎與文本的格調相關——奧爾罕·帕慕克作品中的“呼愁”,是土耳其語的“憂傷”,是籠罩在伊斯坦布爾城市上空的情緒。對楊方而言,伊寧也有類似“呼愁”的東西,她記憶下的六星街還符合她最初的想象嗎?在江南和邊疆文化的碰撞中她找到歸屬了嗎?品嘗酸甜苦辣的伊寧人民是否滿足于生活現狀?我們該用何種感情看待故鄉?疑問繁雜,每個人都無法找尋“呼愁”的來路和歸處,只知曉生活在六星街或虛構的“羊毛胡同”里的人在熟悉的日常生活節奏中,“有看得見的快樂與煩惱,以及看不見的時光流逝之哀傷,它們構成了伊寧獨有的‘呼愁,構成了我小說的格調”。
楊方在后記中對“羊毛胡同”的描述其實還有最后一句——“還有居民的藍”。提到“藍”,難忘的大概就是八舅舅那句話:“我住的地方叫藍。”科幻小說《齊馬藍》中一塊微小的藍色瓷磚讓齊馬找回最初的“心靈悸動”,成為誘發他覺醒探索其存在意義的鑰匙。因此不妨將“藍”也看作一種隱喻,從這個字本身看,純澈和寧靜是它給人的初印象,故而“藍”可以是對清朗美好的故鄉的回憶,是對淳樸豪放邊疆民風的熱愛。但以《澳大利亞舅舅》為例,幾個舅舅在離鄉與歸鄉的過程中,信念不斷重建又崩塌,最后大舅舅在養老院死去,二舅舅回鄉后忍不住用從前的習慣交談,八舅舅懷著對胡桃的想念草草死在街頭……他們的結局與敘述者幻想中的美好人生形成強烈反差,去哪里生活都不能一勞永逸,自我選擇和自我鍛造才是明路。這種強烈的諷刺和意義指向迫使我們在辯證中尋找意義根源,這是否現代文明對原始鄉土文化的沖擊?二者不可調和的矛盾驅使作家不斷反思現代文明的意義,其筆下人物令人惋惜的結局便可看作是作家反抗現代文明對原有文化侵蝕的策略。在此意義上,或許楊方筆下那片微小的藍色瓷磚指引讀者注意“羊毛胡同”及其系列人物命運的虛構,“藍”也是楊方想找尋的通往現實故鄉演變的一個“缺口”。
直視現實和真實并不容易,而將生活太過于“戲劇化”也往往難以建立真實的代入感,因此“詩性敘事”賦予楊方的作品不容忽視的張力。開始建構一個共有的場景,融入某個只是與虛構交織的角色,再用詩化語言增添人物的魅力。這是一條認識現實、回歸現實之路,也是一條通往故鄉之路。法國哲學家、詩人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說:“出生的家宅不只是一個居住的地方,還是一個幻想的地方。”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劉震云筆下的延津都讓讀者看到不同故鄉文化及背后的張力,楊方筆下虛擬又真實的羊毛胡同和形形色色的人民,有快樂有憂愁,有柔和有豪邁,在緩慢的日常生活中,構成了記憶、想象、抒情變奏下的故鄉,也構成了她作品的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