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雙 李臣之
伴隨ChatGPT的橫空出世,人工智能再次獲得國際社會的高度關注。 人工智能既為教育轉型提供了重要機遇,也帶來了嚴峻挑戰,教師遭遇身份危機,亟待重塑。已有研究基于場景理論分析了智能時代教師身份危機的三大成因,并提出教師應對危機的策略,如做精準推送的知識傳播者、德才兼備的教育專業者、技藝兼具的教學評價者。[1]而關于人工智能引發教師身份危機的具體表現、教師身份重塑的可行路徑的研究還不充分,本文基于GEE的身份理論試對此做進一步探討。
隨著ChatGPT使用人數井噴式增長,社會層面對其討論的各種聲音層出不窮,學界也掀起了對其研究的熱潮。在教育專家學者眼中,ChatGPT為教育改革提供了機會,也帶來潛在的問題。人工智能迅猛來襲,既引發教師身份危機,也是教師身份重塑的重要機遇。
2022年末,以ChatGPT為首的生成式人工智能迅猛來襲,短短幾個月內吸引了數億用戶注冊體驗。目前已有GPT-4、NewBing、文心一言等多種產品供人們使用,并仍在持續開發,使用場景早已超越了文字形式的問答。利用這項技術制作ppt、生成高質量圖片、創建虛擬人物等已成為現實,目前人類還在不斷探索更多的應用場景。甚至有實驗室為人工智能打造了機械軀體,讓人工智能脫離虛擬世界而在現實世界“活”了過來。人們在驚嘆于人工智能發展的速度超出人類想象之余,也不禁產生了憂思。有研究分析了美國702類職業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可能性,結果表明其中47%的職業可能受到巨大沖擊,波及上千萬人。[2]越是低水平、低技能需求的職業越容易被徹底取代。這不禁讓人類享受人工智能提供的便利之余,產生了焦慮與危機感。對此,顧明遠先生在中國教育30人論壇上發表觀點,認為人工智能技術引發教育的變革是“擋也擋不住的,拒絕更是不可能”。這種情況下,人類教師需要順應歷史潮流,擺脫焦慮和擔憂,以積極的心態應對教師身份危機。
“身份”是指在社會互動中個人對自我和他人的理解,兼具社會性與個體性。身份在社會性上是指他者對主體的期望與認可,即“角色”;身份在個體性上是個體對自我的看法、對身份的主動“認同”,強調的是自我建構。[3]身份不是先在的、一成不變的,而是特定的歷史和文化的產物、話語建構的結果、隨同社會變化的。[4]在日常生活領域與學術研究領域對“教師身份”的理解存在差異,學界目前沒有就此達成清晰共識。[5]但總體上可以將教師身份視為社會或教師自身對“教師”這一群體形成的相對穩定的理解和認同,主要包涵了兩層含義,其一是社會非教師人士對教師這一職業的理解,其二是教師群體對自身形成的認同,是一種相對穩定而非絕對穩定的存在,也就意味著教師身份在一段時間內較為穩定又具有一定的可變性。從歷史發展角度來看教師身份的變遷,原始社會的教師是生活技能的傳授者,中國古代教師是達官貴人子弟學習四書五經的師傅,近現代班級授課制以來教師成為了學科知識的灌輸者,新課改之前教師是課程的忠實執行者,新課改之后教師是改革的參與者,知識經濟時代教師是知識的販售者。那么進入人工智能時代,教師又該以何種身份自居呢?
已有研究表明,人工智能時代教師面臨著職業身份、知識身份和情感身份三個層面的危機。[6]具體而言,人工智能作為更廣博的知識來源,很可能對教師的知識權威身份造成沖擊。此外,學生如果更多地依賴人工智能獲取知識和問題的答案,則可能減少師生互動,使師生關系更加淡漠。綜上,一旦學生發現通過與人工智能平等對話,自主自由獲取學習資源也可以得到知識和能力的提升,況且有些問題教師無法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而人工智能則可以,學生提出任何問題都不會遭遇教師的“白眼”,此時學生更傾向于向AI教師學習而非人類教師。如此,則可能引發嚴重的教師身份危機,教師的權威地位、學生對教師的依賴都可能受到沖擊。對此,美國學者JAMES PAUL GEE提出的身份理論,為我們認識人工智能時代教師的身份危機提供了新的視野。身份理論認為,當某人在特定背景下行動和交往時,他者認為此人是“某種人”或同時屬于“幾種人”,從這一“身份”含義上講,所有人都具有多重身份,不僅與其“內在本質”相關,更與其“社會表現”相關。他將身份以四重視角劃分:自然視角(一種狀態)、制度視角(一個職位)、話語視角(個人特質)和親和視角(群體中的經驗)。依據此理論,可以對教師身份進行合理劃分,有利于進一步進行教師身份危機的分析。本文認為人工智能時代教師的自然身份、制度身份、話語身份、親和身份均遭遇危機。[7]
1. 教師的自然身份危機
自然身份(N-Identity),是由自然力量賦予的、與生俱來的身份。自然身份由一個人的生理性因素決定,如基因等,無法由個人選擇、掌控和改變,它屬于人的存在屬性,如性別、年齡、瞳孔顏色等。傳統教育觀念中,教師的自然身份是承擔教育的人類,但歷史上曾出現過教師自然身份危機,當教學機器出現時,教師就曾面對自然身份危機,人類不再是唯一可以承擔教育教學任務的自然主體,教學機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擔任教師,現在人工智能的出現更使人類面臨自然身份危機,AI或許也將在教師這一身份中分一杯羹。因此,自然力量賦予教師這一人類教育主體得天獨厚的身份優勢也遭遇危機。
2. 教師的制度身份危機
制度身份(I-Identity),是由權威性的制度(機構) 授予某個體的身份。 并非由自然力量決定,也不由個體自身決定的,而是受制于法律、制度、傳統習俗等權威機構或制度。這種權力運作的過程是授權,它的本質是一種地位,對該種身份下的人所承擔的職責和權力有所規定。如某所學校受到法律制度、傳統習俗的授權來“制定”一個教學人員的職位,并“制定”與該職位相關的權利和責任。國家、地方和學校賦予人類教師向學生傳播知識與文化這一制度身份層面的教學人員身份。與此同時,在某種意義上人類教師還承擔著文化再生產的職能,這些都是教師的制度身份,教師作為教學人員具有某種管教的權力和威嚴,這是學校這一機構和文化傳統習俗所賦予的。由于AI教師尚無實體大量進入學校,人工智能對這一身份產生的沖擊目前尚不明顯。但是,一旦未來人工智能教師出現在校園作為知識和文化的傳播載體,教師的制度身份危機難以避免。
3. 教師的話語身份危機
話語身份(D-Identity),這種身份不是與生俱來的,也不是權威機構授予的,而是與個體品性相關的、可以通過努力達到的。這種身份的來源是理性他者的認可,是一種關系性存在中的話語認同。例如教師的“春蠶”“紅燭”等隱喻就屬于一種話語身份,這既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學校賦予的,而是教師通過無私奉獻和嘔心瀝血而獲取的他者認可。然而這種身份在人工智能之前就遭遇了危機。高等教育大眾化時代,教師的“文化人”身份遭遇挑戰,[8]知識經濟時代教育服務于商品經濟,知識是販賣的產品,教師是銷售人員,已經有聲音批評教師為“倒騰知識的二道販子”[9]。在人工智能時代,教師的話語身份危機有了新的表現,傳統意義上教師是擁有較多知識和經驗的“飽學之士”,是具有代表性、典型性的“知識分子”,而當下任何人類與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相比都是“孤陋寡聞”的。因此理性他者對教師話語身份的不再認可也將導致教師話語身份危機。
4. 教師的親和身份危機
親和身份(A-Identity)是指在親和團體中與其他成員共同形成的,對自己屬于某個群體、是某種人的一種身份認同,團體中的各位成員一同參與實踐,在實踐中建立彼此的聯結和關系,共同對該團體保持忠誠。教師的親和身份體現在教師學習共同體中,教師集體備課、互相觀課、參與評課,形成了基于這一學習共同體的自我身份認同。而人工智能時代,教師可以通過AI輔助來獨立完成備課,可以通過技術手段間接觀課,可以非實時參與評課,這些實踐不再需要共同實時親身參與,則成員間的聯結削弱了,對教師共同體的認可弱化了,因此教師的親和身份也面臨著危機。那么,教師身份面臨危機是否意味著人工智能會將人類教師取而代之呢?這大可不必,人工智能目前仍具硬傷和短板,人類教師具有無可取代的獨特優勢。
科技發展如此迅猛,教師不應被動等待,而是應主動求變、積極改變,自我重塑新身份。
傳統教育中,拿著一本教學參考書照著念的“照本宣科”型教師將最先被人工智能取代。首先人工智能具有AI朗讀功能,能模擬人類的聲音朗讀文本;其次人工智能還可以播放音頻、視頻文件來輔助教學;更厲害的是,人工智能可以搜索大量和教學內容相關的教學資源提供給學生,豐富他們的見聞。可見,人工智能對“照本宣科者”教師提出了致命挑戰。為破除人工智能取代人類教師這一自然身份危機,教師有必要盡快轉型努力重塑其身份。
教師重塑身份,需要發揮人類教師的優勢,轉型成為“活動組織者和榜樣示范者”。教師相比人工智能的優勢在于,教師是活生生的擁有實體的人類,對于學生是真實存在的、可見可及的。除了知識的傳遞,人類教師可以勝任各種教學活動的組織工作,無論是課堂活動、課外實踐或者研學旅行都需要人類教師的引領和指導。對于活動中的突發狀況,人類教師可以充分發揮教學智慧去妥善處理。此外,人工智能目前還在虛擬空間,現實世界還沒出現具有實體的AI教師。根據神經科學領域的具身模仿論,學生可以通過觀察、模仿教師的動作、表情、行為、態度來獲得替代性經驗,使自己得到發展。[10]因而,教師是學生模仿學習的天然榜樣,對學生起到以身作則、率先垂范的示范作用。高尚的師德、優雅的舉止、淵博的學識無疑會讓學生由衷感到崇敬,發自內心想要去效仿。人類是社會性動物,善于通過模仿向其他更優秀的個體學習經驗,而很難將冰冷的機器作為模仿的對象,學生具有向師性,這也是教師職業的獨特魅力所在。
傳統教育中一些教師作為“墨守成規者”,“師范教育經歷告訴我怎么教,我就怎么教”,三十年如一日,從不嘗試新的教學方式和創新課堂管理模式。更有甚者,對于學生回答問題的答案,只要是和參考答案不相符就是錯的,自己不創新也不允許學生有審辯思維和創新能力。未來人工智能對這類老師以及他們所培養出來的學生也提出了挑戰,連人工智能都在一日千里地學習新知識,都在努力為人類提供創新型的答案,如果人類教師仍舊墨守陳規,教出來的學生也是“死腦筋”,怎能不被未來社會淘汰,不被人工智能取代?這類教師既面對自然身份危機,又面對制度身份危機,因此也需要及時突破局限重塑身份。
因此,人類教師只有做“納新革新創新的終身學習者”才能應對。在未來人們所做的工作會不會被人工智能取代,取決于人與機器的關系,以及在和機器合作的過程中各自承擔的角色。這要求盡快轉變教育理念,教師自身成為并且培養學生成為掌控科技的終身學習者,教會學生學習遠比教給學生知識更重要。[11]如果教師自身不肯接受新鮮事物,拒絕終身學習,在新的信息技術面前選擇“躺平”,又如何教會下一代駕馭人工智能?如果不能駕馭并利用好它,那我們最終恐怕不是被人工智能取代就是被人工智能所奴役。因此,教師新身份是納新者,學習新觀念、掌握新技術。此外,人工智能的創造是基于已有數據的創造,類似于現有知識的重新排列,并不具備人類那種從0到1的創造能力,也就是沒有原創力,因此人類在創造力方面仍具有獨特優勢。對于教師而言,未來最有趣的挑戰莫過于嘗試創造新的教學方法,不斷嘗試改進教學實踐,也即,只有人類教師具有主動變革教育的能力,因此教師也是革新者。最后,人工智能時代,人類教師在解放了雙手后應更加致力于教學方法、教學活動等方面的創新,努力成為創新型教師,才能不被人工智能取代,教師還是創新者。不可否認的是,人工智能可以為教師教育科研提供諸多便利,例如在閱讀學術最新進展的文獻時,若其文風過于學術化不易于一般教師理解,該教師就可以通過向人工智能提問的方式,要求人工智能概括文章的精華要點,并讓它重新用通俗語言轉述。通過這一互動,一線教師也可以輕松掌握學術界最新動態,從而不斷學習新理論、新方法,運用到自己的教學實踐中去。綜上所述,教師的需要重塑自己的身份,成為納新、革新、創新的終身學習者。
隨著信息時代的來臨,整個社會都在進行現代化、數字化轉型,未來社會更是處處是科技產品、數字信息,除非歸隱山林,否則人類在未來也無法脫離科技而存在。雖然數字化有利有弊,趨勢卻難以阻擋。合理使用信息技術確實能為教學提供豐富資源,開闊學生的眼界,并能輔助學生更好地理解知識。人工智能源于科技,掌控著數字世界,對于互聯網的一切內容都了如指掌,因此在信息時代,人工智能幾乎是繞不開的關卡。教師如果仍對科技視而不見,甘做“科技絕緣體”,恐怕難逃被拋棄的命運。此類教師需要應對制度身份危機和話語身份危機,也需要盡快提高技術素養重塑教師身份。
已經有研究對AI教師未來教育角色提出了大膽設想:出題和批改作業的助教、教師教研中的同伴、個性化輔導師、綜合測評的評價者、學習過程監測者等等。[12]從這些假設看出,如果合理利用人工智能輔助教學,可以給人類教師帶來便利,使人類教師將有精力更多聚焦到學生本身??梢栽O想理想的人類教師與AI教師協同的場景,關于知識講解:由AI教師通過豐富的多媒體資源講解知識并擴充相關內容,人類教師觀察、判斷學生是否真正理解,對有需要的學生進行個性化輔導。關于課堂活動:人工智能可以幫助設計各種有趣的課堂活動,供人類教師選擇并組織學生活動學習。關于反饋評價:人工智能可以對學生知識學習的準確性精準評價與反饋,而人類教師可以進一步深化知識背后的情感和價值,并對學生進行情感教育和品德教育。與AI教師協同,可以減少重復工作,聚焦育人,但同時對教師的科技使用能力和信息素養提出了更高要求。
需要警惕的是,與人工智能協同工作時教師要保持教育教學的主體性,不能過分依賴人工智能。需要將決策權留給自己,將人工智能作為“助理”“參謀”“顧問”,教師自己要充當“主帥”,選擇教給學生什么、組織哪些活動,而不是完全依賴、從屬于人工智能,否則會喪失教育自主權和教學主體性。與此同時,教師又要利用好人工智能這一“智多星”,提高教學效率,減少機械重復的工作。未來課堂中,“人師”與“機師”協同教學,“機師”負責知識講授與拓展,“人師”負責學生情感、態度、高階思維培養,如此合作既不輕視知識,又重視立德樹人。
傳統教育中,教師在某一學科深耕多年,優秀者成為了“單學科專家”,并陶醉于自己在本學科中取得的教學成果,而很少伸出頭去探望其他學科。這類“單學科專家”型教師也將受到人工智能的挑戰。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普及,知識獲取更加容易,學生可以通過自然語言向人工智能發問獲取答案,方便地、廣泛地獲取相關學科知識,突破傳統教育的分科體系,學科與學科之間的壁壘會因此而打破。尤其是ChatGPT給出問題的答案就是融匯了多學科的知識綜合而成的,人工智能本身并不受到任何學科的束縛,學生通過它獲取的知識也模糊了學科邊界。例如針對一個社會現象,ChatGPT可以從經濟、人文、社會、教育、政治等各個角度進行分析,學生也可以通過與人工智能的交互學會多學科視野。這就對人工智能時代的教師提出了新的要求,當學生都能做到跨學科思考問題時,教師如果還局限在本學科的“一畝三分地”中,就會被時代拋棄、被學生輕視,甚至學生會輕蔑地認為“教師的眼界和知識面還不如我們開闊”,教師失去了威信必然會對良好的師生關系產生負面影響。此類教師面臨話語身份危機和親和身份危機,應盡快打開視野重塑身份。
由此可見,“單學科專家”型教師必須努力提高自己的綜合素質,終身學習,實時掌握新技術和跨學科思維。此外,教師要想不被人工智能取代,除了打破學科界限之外,也需要在自己所熟知的學科內部深耕,畢竟ChatGPT能給出的回答還比較淺顯,難以觸及到學科的本質。所以教師應該掌握學科最核心、最前沿的知識,讓學生充分受益并收獲他們的崇敬,而且這些知識也還沒有來得及完全被人工智能所掌握。書本上固有的知識一經印刷就已過時,這些知識學生也可以通過閱讀自主獲取,學生無法通過書本或人工智能獲取的是教師頭腦中最新的觀念、態度、價值、情感等,這些是經過豐富閱歷和智慧大腦深度融合加工過的經驗,非AI教師所能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