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宏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北京 100020)
城市化(urbanization/urbanisation)也稱為城鎮化,是指隨著一個國家或地區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科學技術的進步以及產業結構的調整,其社會由以農業為主的傳統鄉村型社會向以工業(第二產業)和服務業(第三產業)等非農產業為主的現代城市型社會逐漸轉變的歷史過程。
隨著我國城市化進程的迅速發展,社會領域、經濟領域都取得重大進展:人民的生活質量得到較大提高,農民收入增加,推進科技進步,縮小城鄉差距,提高全民接受教育水平,改善居住條件等等福祉已經逐漸顯現。同時發生巨變的還有農村人口的迅速流失。農村人口流失對群體性非遺項目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1953 年我國第一次人口普查數據:全國總人口6.19 億人,農村人口5.05 億人,城鎮人口1.14 億人,農村人口占比82%。至2021 年第七次人口普查:全國總人口14.12 億人,農村人口5.1 億人,城鎮人口9.02億人,農村人口占比36%。與2010 年相比,城鎮人口增加2.36 億人,農村人口減少1.64 億人,城鎮人口上升14.21 個百分點。數據告訴我們農村人口流失之迅速。
(1)不斷減少的土地資源與沉積已久的勞動力資源之間的矛盾推動農村人口的流失。我國目前人均占有耕地面積只有1.43 畝,不足世界人均水平的40%。盡管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刺激了農業生產的發展,提高了勞動生產率和土地生產率。但是單位面積占有勞動力實在太多,何況有限的土地資源又隨著城市面積的不斷擴大而不斷減少,實在難以容納現有的勞動力。追求生存與發展是促使農村人口流失的主動力。
(2)科技推動新的產品流通方式,為農業人口的流動創造了有利的條件。隨著科技的不斷進步,移動互聯網的迅速普及,新的網絡平臺的不斷創建,農民可以拋開傳統假借商人商戶的貨物流通方式,變成每個人都可以在家里、甚至是田間地頭就把農產品賣出去。有的農民不單出售自己家的農產品,還代銷其他的特產。所以,新的產品流通方式,讓農民獲得比傳統流通方式更多的收益,推動他們邁向市場空間更大的城市。
(3)不同的從業收入差距拉大,促進了農業人口的流失。農村中的非農業勞動者的收入遠遠高于農業勞動者的收入。比如進城打工的收入,農產品代銷的收入,從事與農業相關的養殖收入等等。中國東部地區的收入與中西部地區的收入差距很大,并且這一差距正在逐年加大。城鄉之間收入的差距,地區間收入的差距,刺激農民向城市流動,也刺激農村的大學生不愿意返鄉。
(4)教育資源不均衡,造成農業人口的大量流失。城里學校圖書館、閱覽室、實驗室、體育館一應俱全。農村學校受資金、場地、等局限,一室多用,一師多教的情況多有發生。城市高工資、高待遇讓農村的學校很難留住好老師。2018 年教育部辦公廳印發《關于做好2018 年普通中小學招生入學工作的通知》中要求,“加快建立以居住證為主要依據的義務教育隨遷子女入學政策”,使農村務工人員的隨遷子女可以隨父母就讀。為了改善下一代生存條件,年輕人克服困難在城里安家生子,年老的父母又被招到城里替兒女帶孩子。由于教育資源的不均衡,造成這種二帶二甚至二帶四的人口流向城市。
(5)城市擴建,造成失去土地依托的農民被動進城。城市規模的不斷擴大,城郊的農民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被動改變生存方式,向著生活條件更優越、更便利的城市挺進。
種種原因造成農民離開土地進城。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大部分散布在廣闊的農村。在城鎮化進程迅速發展的態勢下,群體性非遺項目受到巨大沖擊。
群體性非遺項目是指:需要多人合作,每個人在項目中有不同的分工,承擔不同的角色。在固有的文化空間中,口傳心授,世代相傳,無形的、活態流變的文化遺產。這種多人合作的非遺項目,在固定的文化空間中,以固定的形式,在固定的范圍內世代傳承。受城市化進程的沖擊,這種固定的形式被打破。
(1)項目中主要傳承人的離開,造成群體性非遺項目很難繼續。主要傳承人的離開,使得非遺項目處于無法完整呈現,或者不能開展的狀態。如果主要傳承人離開之前做好了傳承工作,那么這個項目還有繼續傳承的希望,否則項目直接面臨失傳。
以國家級項目“建平十王會”為例:建平十王會是明中期“北十番”的遺存,保留了“北十番”的演奏形式,以及一百多首以工尺譜標記手抄的漢樂府等古譜。被音樂界譽為“活化石”。整個傳承狀態為——樂器老、譜子老、藝人老,但十個藝人缺一不可。在外來文化的沖擊、流行音樂的擠壓、世俗的偏見狀態下,“建平十王會”的生存環境本已非常艱難。自2010 年以來,這群平均年齡60 多歲的老人,相繼有外出務工、給兒女帶孩子、奔赴子女身邊養老等情況發生,更有兩位老藝人相繼離世。目前的存續狀態非常危急!
(2)農村的年輕人因為就業環境、城鄉差異等原因不愿意返鄉,致使非遺項目傳承艱難。城鄉收入的差距、生活條件的差異、就業環境的不同,為子女的成長及生存著想,促使大部分年輕人選擇留在城里生活。根據筆者多年的田野調查:現在的農村村落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離開農業生產,選擇其他的生存方式而留在城里。村里很少見到年輕人,50 多歲的人在村中已經是年輕人了,承擔著村里的主要勞動力和管理者。有的村子甚至只有一兩個老人留守,很少見到學齡兒童。這樣,一些需要在兒童時期學習的非遺項目找不到可以傳承的對象。
以遼寧省省級非遺項目“朱碌科昆角秧歌”為例:它是東北少有的舞姿文雅、優美,尤其是上角更是嬌俏、嫵媚的秧歌,在當地存續了百余年。從前的“朱碌科昆角秧歌”里沒有女人,上角(女角)也由男人扮演。秧歌中的上角和霸王鞭需要從十一二歲的孩子時期開始訓練,才能達到秧歌表演的要求。可是近十年以來,村里很少有年輕人,更別說十一二歲的學齡兒童。所以,朱碌科昆角秧歌近十年以來的傳承一直是老藝人的心病,尤其是上角的傳承更是艱難。老藝人相繼離世后,面臨著失傳的危機。
(3)傳承人長期離開文化空間,致使項目的主要文物、道具受損、遺失。項目傳承人進城務工、看護孩子等工作需要離開幾年甚至更長時間,保存在傳承人手里的項目重要文物、道具因為自然災害、人為等因素受到損害、遺失,使項目不能正常開展活動。
以國家級項目“建平十王會”為例,2006 年在項目考察階段,項目存留以工尺譜標記手抄古譜三本及部分散頁。2009 年項目保存古譜的主要傳承人因為務工,多年不在家,古譜丟失半部。其他原因又損失一部分。損失的文物讓項目研究工作遇到障礙,傳承工作難以完整進行。
(4)因為自然環境要求、人為因素影響,一些文化空間隨著農民的不斷離開也在逐漸消失。在各方面的限制下,傳承人不得不離開熱愛的項目,失去項目賴以生存的文化空間。
(5)農村人口流失造成群體性非遺項目主要傳承人處于分崩離析的狀態,非遺項目難以為繼。群體性非遺項目往往是多個環節在一起,環環相扣的民俗活動。農村人口的流失,不管什么原因離開,往往都不是一個方向、一個地方,大家很難聚在一起。即使是年節也很難聚集,開展項目活動往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促成。
以朝陽市市級項目“建平獨桿轎”為例:“建平獨桿轎”的主體分:坐轎的縣官、縣官奶奶,抬轎的轎夫2 人,壓轎的2 人,衙役8 人,丫鬟4 人。主體的18 人缺一不可。丫鬟、衙役尚可替換。縣官、縣官奶奶、轎夫、壓轎需要長期訓練、相互磨合才可以參加表演。每年的正月十五以后,這些傳承人都為了生存各自奔赴不同的地方打拼,整整一年大家都很難見面。有些個年頭因為某個主要傳承人耽擱在外地,這一年的項目活動就不得不停滯。
(6)農民受其他文化的影響,非遺項目不能堅守自己的民族特點、文化特點。農民的文化水平偏低,對于自己的文化自信不夠,認識不到項目的民族性、地域性的可貴。所以非常容易受外來文化的影響,讓自己的項目慢慢失去自己固有的特點。
以國家級項目“建平剪紙”為例:剪紙藝人進城之后,受其他地方剪紙的影響,以及因為網絡的影響,傳承人放棄了自己“古拙、雋永、浪漫的意像造型手法”,學習其他剪紙寫實造型手法。失去了“建平剪紙”的個性。
以上種種皆為城市化進程給農村群體性非遺項目帶來的影響。但是城市化進程是我國工業化的基礎,是歷史進程中不可逆的過程。作為農村的群體性非遺項目,面對這樣的歷史時刻,應該秉持“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展”的方針,根據現實的非遺發展情況,因地制宜,制定合理的保護、傳承規劃,使得農村的群體性非遺項目得以良好的傳承。
(1)制定合理的保護傳承人機制。國家對于每個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只有一個,個別的會有兩個。但是群體性非遺項目是每個人在項目中都承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這些角色不能分孰重孰輕,離開誰,項目都是不成立的。目前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制度,使得原本配合默契的自發式民間組織產生負面影響。傳承人之間相互攀比,矛盾滋生,項目難以開展。制定合理的傳承人認定制度,讓每一個重要的環節都有傳承人傳承,是項目得以良性發展的必要。
(2)加大宣傳,擴大影響,促進傳承。制造各種可以展示展演的條件,促進進鄉村、進社區的活動,加強傳承基地建設,為傳承提供各種便利條件。針對無徒可授、遠在他鄉的傳承人,要線上線下兩天腿走路:為傳承開辦線下的培訓班;依托抖音等新媒體進行線上網絡傳承。解決無徒可授,傳承人在異地的傳承困難。
(3)保護項目特有的文化空間。文化空間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特殊概念,它泛指非物質文化產生、發展的具體的自然環境、人文環境。以及人們約定俗成的特定的時間、空間舉辦的民俗活動。約定傳承人在特定的時間與空間,舉辦相應的民俗活動,并把這種活動制度化、制約化。
(4)依托傳承人,建立新的傳承空間。畢竟城市化進程的今天,農民為了生存與發展奔赴各個城鎮是不可逆轉的事實。而群體性非遺項目傳承的困難也是不可避免的。鑒于此,在傳承人年齡、身體等條件尚可的情況下,依托于傳承人,選一個適合的地方開班收徒,建立一個新的文化空間,讓群體性非遺項目能夠煥發新生。
城市化進程奔跑到今天,我國人民享受著現代城市所帶來的一切城市化成果,實現了生活方式、生活觀念以及文化教育素質等的轉變。同時農業人口流失的洪流不可避免的對群體性非遺項目產生了巨大沖擊。面對此種變局,每個非遺工作者都要喚醒文化自覺,針對具體困難,因地制宜,以保護、傳承為根本宗旨,克服當下的困難,實現群體性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完整保護與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