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驚心動魄的“翦商”史話

許曉迪

1974年，河南鄭州水文站準備擴建一座辦公樓。施工前，考古隊先進行鉆探，結果發現了一座商代宮殿基址。它的東側有一條人工壕溝，溝內堆積著近百顆人頭蓋骨，被加工成碗的造型，邊緣切割平整，打磨光滑。

在某種程度上，正是考古學家用鏟子挖出的遺址揭開了上古時代的真實面影。商紂王是有名的暴君，但史書中從未記錄過這些頭蓋骨的存在，哪怕是演義小說《封神榜》，也無法想象這種殘忍的儀式——人祭，殺人向鬼神獻祭。

學者李碩在《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的開場，便復現了一場殷商晚期的人祭儀式。“然后開始殺人。”震撼的感覺從讀到這幾個字開始，李碩平靜地描述了祭祀現場的一幕幕，冰冷的考古材料背后，是鮮活的生命變為累累白骨的過程。

由此出發，李碩描述了一段驚心動魄的“翦商”（周人滅商）歷程：在商人眼中，世界是冷酷的，鬼神喜怒無常且干預人間事務，需要時時向他們獻祭生命才能獲得福佑。在此過程中，周人投靠商朝，為其捕獵羌人，用作人牲。后世稱為“周文王”的姬昌，目睹兒子伯邑考被紂王用于獻祭，秘密演算《易經》，立下“翦商”大志。周滅商后，周公旦強力推行尊禮改革，打破族群血緣壁壘，讓塵世生活遠離宗教和鬼神世界，并在文獻和記錄中抹去人祭的血腥痕跡。600年后，孔子發現了前代的驚天秘密，但出于強烈的文化責任感，決定不事聲張，隱瞞到底；直到殷墟在上個世紀被挖掘發現，真實的商朝往事才浮出歷史地表。

對李碩來說，再現歷史殘忍的殺戮現場是一次壓抑痛苦的寫作，“猶如獨自走過撒滿尸骨的荒原”。2020年，他辭去教職，先在安陽、洛陽小住，看過殷墟和二里頭遺址后，搬進成都郊外的一處出租屋，穿越到幾千年前。“僅憑千載之后的殘骨照片、發掘線圖和文字描述，做一點兒設身處地的想象，就已經如此不堪重負，那個時代的親歷者又會如何？”在后記中他寫道，“也許，人不應當凝視深淵，雖然深淵就在那里。”他以一名歷史學家的智慧和勇氣為讀者揭開了華夏上古歷史中重要的一頁。

歷史學家楊斌評價《翦商》道：“一部好的歷史著作，不僅要有數學家的邏輯，還要有文學家的想象。由此觀之，李碩的《翦商》，宏大處堂堂正正，細微處綿綿實實：詳述了人祭現象在早期華夏文明的出現和消失，以及為什么‘武王克商不僅僅是一場簡單的政權更替，更是華夏文明形成史上的里程碑式的革命。”

閱讀熱潮還在繼續，不幸卻意外傳來。今年3月15日，李碩在朋友圈發文道別，稱自己罹患重病，“一切醫學手段都已經失去作用”。那些想寫的書，活幾輩子也忙不完，而那些生平的小秘密，只能帶到火化爐，“也許后世會有史家來扒吧”。

“一切完滿具足，無勞掛念。”最后他如此寫道，留下一個“呲牙”的表情。

（摘自2023年第7期《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