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硅谷銀行危機深度解讀及認識

姜懿珊　王然　陳炳才

近期，美國硅谷銀行（Silicon Valley Bank）突發流動性擠兌危機，引起市場恐慌，股價暴跌，隨即該銀行被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接管。

一、硅谷銀行危機事件回顧

硅谷銀行危機源于3月8日硅谷銀行宣布計劃出售銀行的金融資產組合中的一些債券，同時還宣布計劃通過發行普通股和優先股籌集資金22.5億美元。高盛集團購買了其債券組合，組合資產賬面價值239.7億美元，帶來214.5億美元的收入。由于出售投資組合，導致了18億美元凈虧損。這兩個消息的發布，引發了儲戶和投資者對該行的不信任，紛紛擠兌提款，3月9日該行直接被提款420億美元資金，賬面直接到負9億美元。由此導致硅谷銀行母公司SVB金融集團股價暴跌60%，并帶動美國銀行股大幅度下跌，美國三大股指下跌。

3月10日，加州監管機構宣布關閉硅谷銀行業務，并交由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接管。為防止危機的蔓延和擴散，3月12日，美國財政部、美聯儲、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發布聯合聲明：無論存款是否參加了存款保險，硅谷銀行與簽名銀行所有儲戶的存款都會得到FDIC的全額保護；美聯儲創設“銀行定期融資計劃”（BTFP）用以應對銀行業的流動性壓力，向銀行、儲蓄協會、信用合作社和其他符合條件的存款機構提供為期一年的貸款（貸款利率為隔夜利率+10bps）；美國財政部從外匯穩定基金為BTFP提供250億美元的資金支持。聲明表示，3月13日（周一）存款人就可取款，硅谷銀行流動性危機得到緩釋。

但后續如何處置硅谷銀行，市場還在等待和觀察中。

二、硅谷銀行倒閉根源在哪里？

硅谷銀行是美國第16大銀行，地處舊金山灣區初創企業和小型企業（釀酒廠和農場）生態系統的中心，主要服務于科技行業的新創企業，是硅谷本地存款最多的銀行。硅谷銀行成立于1983年，運營超40年，在德國、加拿大、中國、丹麥、印度、以色列、瑞典和英國均有業務開展。截至2022年底，硅谷銀行總資產約為2090億美元，存款1754億美元。導致硅谷銀行倒閉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1.硅谷銀行對負債結構風險缺乏足夠的認識和應對準備

硅谷銀行財報顯示，2022年硅谷銀行的凈收入增加了12億美元，資產凈收益率為5.74%。但是，與其他銀行相比，硅谷銀行貸款加證券占存款的比例很高，而對黏性較高的零售存款的依賴在總存款中的比例非常低。2022年底，硅谷銀行證券投資1200.54億美元（其中可出售金融資產260.69億美元、持有至到期的MBS資產組合913.21億美元），貸款凈額736.14億美元。根據摩根大通資管團隊的測算，硅谷銀行的貸款占存款比例位于超高風險的區域，在利率上升、存款外流和被迫出售資產的情況下，存在巨大的潛在資本短缺風險。

硅谷銀行也自知貸款與存款結構極度不穩定，面對擠兌的風險應對能力較差。2022年將信貸損失準備金提高到2.77億美元，比2021年5500萬美元的準備金多了4倍有余，這是預測到經濟條件惡化帶來資產損失而進行的調整。

盡管如此，由于硅谷銀行的存款來源主要是企業，而不是個人，其行為差異很大。2022年底硅谷銀行1754億美元存款中，約有1500億美元是企業、大戶存款，沒有保險（即超過FDIC保險門檻的25萬美元），只有48億美元是完全保險的。因此一旦企業、大戶對銀行產生不信任，就會進行大規模擠兌提款，以避免存款保險不足帶來的風險，而這會導致銀行流動性危機。

2.周期性資產期限、結構錯配

2023年3月13日，美國馬薩諸塞州韋爾斯利，客戶在硅谷銀行外排隊等待辦理業務。圖/視覺中國

在疫情大流行期間，美國銀行吸收了創紀錄的存款額。2019年四季度至2022年一季度，美國銀行的存款增加了5.4萬億美元，由于貸款需求疲軟，僅有約15%被用于貸款，其余的被投資于證券或作為現金保存。其中，“持有至到期債券（HTM）”與“可供出售債券（AFS）”受到市場的追捧。

HTM資產不按市值計價，只以攤余成本呈現在資產負債表上，即使價值縮水，只要不賣出就不算持有者實際虧損；AFS按照市場價估值，更具備靈活性與流動性，2020年，大約四分之三的銀行證券投資組合以AFS形式持有。但硅谷銀行相反，在其資產結構中，過去的兩年，AFS賬簿從140億美元增長到270億美元，HTM賬簿從135億美元增長到990億美元。應該說，硅谷銀行將大量存款購買HTM證券組合資產（大多為抵押貸款證券、住房抵押貸款MBS），資產回報率達到了1.63%，相對于只有0.25%的存款利率，應該收益不小。但隨著美聯儲一年內持續不斷快速提高利率，債券價格開始下滑，HTM證券投資組合按市值計價的收益開始出現浮虧。一旦客戶要求贖回流動性，硅谷銀行則會資不抵債。

事實上，截至2022年底，硅谷的HTM投資組合的期限延長到6.2年，未實現的損失從2021年6月的一無所有，增加到2022年9月的160億美元，按市價計算的損失高達17%，僅此一項的損失就超過了其資產負債表的118億美元的普通股權益。此外，AFS按市價計算的損失達到了9%。

另一方面，由于利率提高，硅谷銀行的存款持續不斷流失。為保障流動性安全，銀行就需要被迫出售證券資產，導致實際虧損。事實上，正是硅谷銀行出售210億美元資產導致虧損18億美元而引發擠兌。

3.內部管理經驗不足，風險監控履職不到位

導致硅谷銀行危機事件的另一個導火索是其管理層的管理經驗不足。硅谷銀行在其選擇出售可供出售賬戶的證券資產之后，又立即宣布了籌集額外股權和可轉換優先股的計劃。不幸的是，這一舉動不僅未獲得投資人的新支持，反而進一步令投資人更加擔憂，并開始撤資和擠兌，其儲戶一天內提取420億美元的存款，這幾乎占其存款總額的25%，這導致硅谷銀行出現負現金余額。

如果說硅谷銀行拋售MBS是為了獲取短期的流動性支持，但其作為美聯儲的會員銀行，本可以向美聯儲申請緊急貸款。但其管理層卻選擇了股票增發的應對策略，反而加速了自身的崩潰，說明硅谷銀行的風險管理經驗不足。

硅谷銀行內部風險監控履職不到位也是危機發生的主要原因之一。硅谷銀行2023年股東委托書披露，首席風險官Laura Izurieta于2022年10月離職，實際從2022年4月就停止履職，直到2023年1月才任命新的首席風險官，而這期間金融市場發生了巨大變動。

其實，即使沒有首席風險官問題也不大，銀行還應該有風險管理部，管理層應該有風險戰略委員會。這兩個機構應該對銀行的資產、負債結構、期限、主體類別、周期風險有清晰的認識，高度集中、過于單一的資產和負債結構一定存在巨大風險。這些風險沒有分析、預警、做預案，只能說明風險監控只注重商業銀行的企業、項目風險，顯然是風控履職不到位。

2023年3月13日，以Chandra Vani-penta為首的股東對硅谷銀行前首席執行官格雷格貝克爾和首席財務官丹尼爾貝克提起訴訟稱，該銀行的季度和年度財務報告沒有考慮美聯儲就日口息發出的警告，要求提供損害賠償，這一舉動也彰顯了股東對管理層風險監控履職的不認可。

4.加密貨幣市場的動蕩波是導致硅谷銀行危機的又一重要因素

加密貨幣交易所FTX是硅谷銀行的主要客戶之一，2022年11月該交易所因大規模欺詐指控而倒閉，監管當局對FTX的調查引起了硅谷銀行客戶不安，觸發了擠兌潮。

加密貨幣市場與銀行業的聯系密不可分，硅谷銀行倒閉的同時，SilvergateBank（銀門銀行）和Signature Ban（簽名銀行）這兩家規模較小的銀行也倒閉了，它們都與包括FTX在內的加密貨幣交易所有著廣泛的業務往來。Silvergate試圖淡化其對FTX的敞口，但在投資者撤回超過80億美元的存款后，最終報告在2022年最后三個月虧損10億美元；Signature銀行也盡力與FTX保持距離，FTX占其存款的0.1%左右。美聯儲加息導致也加密貨幣價值暴跌，其價值從2021年3萬億美元的峰值暴跌了三分之二，從而危及銀行。

除了FTX，加密貨幣公司Circle也是硅谷銀行的客戶，其400億美元的硬幣儲備中有33億美元存放在硅谷銀行；已經破產的加密貨幣貸方BlockFi也有2.27億美元的資金存放在硅谷銀行。可見，硅谷銀行與加密貨幣市場密切的聯系，雖然不是致使其倒閉的直接原因，但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5.美國持續激進加息，短期流動性風險激增

硅谷銀行出現流動性擠兌危機與美聯儲貨幣政策和銀行流動性管理有著直接關系。

2020年全球疫情大流行，美聯儲推出無限量化寬松（QE），基準利率降至0%附近。硅谷銀行主要為美國創投企業服務，吸收他們的存款，向他們發放貸款。兩年多的時間內，美國科技公司不斷啟動回購，企業趁機大量融資，硅谷銀行吸收大量存款。銀行將大量存款作相對穩定的套息交易，主要集中在美國各類債券。自疫情以來，美聯儲開始激進加息，極大改變了宏觀經濟環境，還推升了利率，從2020年1月29日的41124億美元增加到2022年4月13日的89285億元，此后不斷收縮資產，到年底下降到85147億美元，2023年3月1日縮減到83035億美元。短短一年內加息8次，聯邦基金利率從0激增至4.75%，資產收縮6000多億美元，顯然，中小銀行來不及適應和消化快節奏的資產收縮和利率提高。對比上一輪加息，本次美聯儲加息來得快，也來得急，力度也大。上一輪加息周期，從2015年12月起，常態化加息9次，2018年12月將利率提高至2.5%，給市場留出了充足的反應時間。本輪加息雖然8次，但時間只有一年，而且利率水平遠遠高于前一輪。

對于硅谷銀行的關閉，美國財政部長耶倫也認為，其核心問題在于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持續上調利率.而非技術、企業問題。

6.監管制度存在漏洞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各國央行和金融監管部門加強了對影子銀行監管。

2010年12月，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公布了《巴塞爾協議Ⅲ》（下稱巴Ⅲ）。要求銀行建立留存超額資本，最低要求為2.5%。建立與信貸過快增長掛鉤的反周期超額資本，最低要求為0-2.5%。嚴格監管資本計算標準。普通股充足率從2%提高到4.5%，一級資本充足率為從4%提高到6%，總資本充足率為8%。資本充足率保持8%不變，但由于留存資本緩沖，實際有效的普通股、一級資本和總資本要求分別達到了70、8.5%和10.5%。

美國2010年7月也出臺了《多德一弗蘭克華爾街改革和個人消費者保護法案》，要求設立新的消費者金融保護局，賦予其超越監管機構的權力，全面保護消費者合法權益；對提供信用卡、抵押貸款和其他貸款等消費者金融產品及服務的金融機構實施監管；限制大金融機構的投機性交易，尤其是加強對金融衍生品的監管，以防范金融風險；設立新的破產清算機制，聯邦儲蓄保險公司責令大型金融機構提前做風險撥備，以防金融機構倒閉再度拖累納稅人救助。所有這些措施對避免銀行出現2008年類似的銀行業危機起到了重要作用。硅谷銀行的危機，其原因顯然沒有被這些制度覆蓋，這說明監管政策依然存在漏洞。

從對銀行的監管看，銀行壓力測試很少涉利率沖擊，一般通過流動性覆蓋率（LCR）對利率風險進行監督，該項指標要求銀行持有足夠的高質量流動性資產（HQLA），如短期政府債務，在監管機構設計的30天壓力情況下可以出售以資助銀行。銀行對HQLA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10%—20%是常見的區間。而硅谷銀行一天內提款達到了其存款總額的25%，遠遠超過了一般的HQLA水平。不僅如此，2019年FDIC取消了對資產低于2500億美元銀行的LCR要求。而硅谷銀行在過去兩個財政年度均保持在略低2500億美元的水平，這表明法規對于硅谷銀行的監管是缺失的。

美聯儲3月13日表示，將自查先前對硅谷銀行的監管，也表明監管存在不足。

三、硅谷銀行危機的幾點認識

（一）硅谷銀行危機是不救助機制帶來的必然結果

從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美聯儲一直堅持政府不救助市場的原則。而且法律禁止用納稅人的錢救助市場。

美國財政部長珍妮特·耶倫2022年3月12日說，美國政府不會對硅谷銀行實施救助。最重要是保護儲戶，而非救助投資。拜登總統在3月13日講話中也表示“這些銀行的投資人不會獲得保護，他們主動鋌而走險，而當冒險沒有獲得回報，這些投資人受損失。這就是資本主義的運作方式”。

這種不救助，可以出清市場，使得有競爭力的金融機構生存下來，但也可能帶來關聯機構的金融危機，如果失控，會引發連鎖反應。故要及時采取應對措施，安撫市場，尤其是消費者、存款人。

中國處理銀行流動性危機方面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沒有帶來市場恐慌，但沒有破產機制的處置，也會積累風險。故美國對銀行存款客戶保護的快速反應和不救助投資人的做法值得借鑒。

（二）切實加強銀行的風險監管

1.抓好銀行內部風險管理

硅谷銀行倒閉的內因是銀行自身對資產、負債的宏觀周期風險、政策風險認識不足，資產配置過于單一、集中，存在期限、種類結構的錯配，負債結構和主體也存在風險。故銀行應該對資產負債的宏觀風險、結構風險、期限風險、幣種風險等加強管理，不能只注重微觀風險管理。尤其是要發揮風險管理戰略委員會、風險管理部門的作用，對銀行資產負債的宏觀風險、政策風險有清晰的認識和了解，并在資金撥備上做好準備。

2.完善對銀行監管的制度規定

中小銀行是銀行監管的難點，其難度在于數量多，經營和風險管理經驗不足，人才缺乏，即使有好的制度，有事后沒有合適的人，也無法執行。因此，監管部門對中小銀行的監管要區別對待，對中小銀行應該進行有效的風險管理，完善風險監管的制度操作指引、指南，使得其風險管控程序化、規范化，同時要姜其將資產、負債結構、期限、幣種、利率等結構納入流動性風險管理。尤其要注意業務快速這種和業務沒有增長的銀行的風險，包括其存款主體和貸款主體的風險。

（三）做好應對美聯儲政策調控周期風險準備

從最近30年經驗看，美聯儲的利率周期調控不僅影響全球債權債務關系，也影響很多國家的國際收支平衡和匯率波動，往往也會造成資本跨境流動帶來的債務危機、匯率危機、股市危機，各國要做好應對預案。

2008年以來，美國實行了兩輪量化寬松貨幣政策，每輪的周期特點不同。第一輪無論是寬松和收緊都很緩慢，力度也不大。第二輪來得很急，無論是放松和收縮來得很快，力度大，沖擊力和影響力都很大。不排除本輪寬松政策收緊過程中，后續繼續產生更大負面影響的可能，要提前應對。

美聯儲的貨幣政策周期調控，對微觀市場的影響巨大。從股市看，可能會導致企業資產一夜之間滅失。故上市金融機構、企業一定要加強對政策周期和政策風險的研究與把控，制定預案，不犯歷史上曾經有過的錯誤，要做好風險防范預案準備。

（四）要警惕硅谷銀行破產的黑天鵝事件

對于國內銀行業而言，隨著資管新規的推進，表內外標準化資產占比上升，部分銀行資產負債表的利率風險也在上升，一旦利率方向出現轉折，部分銀行在表內就會出現債券投資收益的虧損，考慮到部分中小銀行的負債端具備較強的金融市場相關性，在經濟的復蘇期（利率的上行期）就會呈現明顯的利差收縮、投資收益虧損和中收下降。另外，如果在貸款端配置的是期限較長的低利率信貸資產，就很難通過到期資產利率上升來對沖上述虧損。

因此，應考慮通過政策工具的創新、提前預警、注意貨幣政策周期等防范化解金融領域的系統性風險。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中國銀行業在房地產和地方政府債務方面比重較高，雖然2022年以來的恒大債務危機得到化解，但長期的風險依然存在，要及早采取措施，逐步化解風險。

（作者任職于海南省綠色金融研究院；編輯：蘇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