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萬程

不久前,奧特曼訪問了日本,還會見了日本首相岸田文雄。
別誤會,此處的奧特曼,并非發射動感光波、打小怪獸的那個,而是眼下的“AI界頂流”OpenAI的CEO薩姆·奧特曼(Sam Altman)。
在這次訪問后不久,日本就爆出了一個大新聞。
4月20日,神奈川縣橫須賀市開始在政府業務中嘗試采用ChatGPT,用于提升業務效率,這種做法在日本地方政府中尚屬首次。
緊接著,農林水產省表示,最快4月內在業務中嘗試采用ChatGPT。
結合數字大臣河野太郎此前“愿積極利用各種AI,推進霞關(日本行政中樞,相當于英國的唐寧街)的工作方式改革”的發言,會發現日本這次是動真格的了。
多數國家還在評估AI將帶來的風險時,在民間數字化方面一向以“守舊”形象示人的日本,一反常態地做起了第一批吃螃蟹的。
恐怕沒有多少人會質疑日本的科技水平,我們常見的消費類電子產品,大多都有知名的日本廠商坐鎮。
而在尖端科技,諸如芯片制造、生物醫學、精密加工、光學儀器等領域,日本公司也大量分布在上中下游各個環節。
進入21世紀后,日本人的諾貝爾獎得獎次數僅次于美國,居世界第二。說日本是“科技強國”,沒有一丁點問題。
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日本的數字化應用并不先進,反而極度保守,以至于留存很多在其他地區早已淘汰的落后技術。
比如軟盤,這個容量僅有1.44M的產品,早在2004年就被比爾·蓋茨宣判過死刑,但在去年依然有上千個日本地方政府流程在使用它們去提交表格和申請單。
比如傳真機,這個上世紀70年代的產物,仍然配置在日本三成以上的家庭中。新冠疫情暴發之時,東京市政府被曝出統計感染人數竟然用的是兩臺傳真機,再靠人工去加減各地醫療機構傳來的復寫紙數據。程序過于繁瑣,以至于多次出現了漏報病例。
再比如印章。在日本,每個成年人都有一枚屬于自己的個人印章,他們銀行開戶、買車、租房或者結婚都會用到。如果你去銀行的時候忘了帶印章,很有可能在“認章不認人”的日本取不出錢來。
軟盤、傳真機和印章,被戲稱為“昭和三大遺物”。它們普遍存在于日本體制古老的政府機關和中小企業。
先進的研發與念舊的應用,在島國形成了一種復雜的矛盾體。很多人都知道它們的弊端,但卻因為缺乏強有力的推廣,導致“釘子戶”太多。受制于市占率,即便想要換新,也不得不考慮那些老物件使用者們的需求。
舉個例子,如果銀行升級了新系統,但政府用的卻還是舊的,為了讓兩邊可以繼續傳輸數據,銀行就不得不購置連接USB插口的外置軟盤驅動器,來繼續兼容政府的舊系統。
也就是說,只有自己和客戶同時更新系統,才有可能真正進化,不然就永遠是新系統兼容舊系統,舊系統永遠沒辦法淘汰。
以前筆者在東京的一家日企工作,對此就深有體會。
軟盤、傳真機和印章,被戲稱為“昭和三大遺物”。它們普遍存在于日本體制古老的政府機關和中小企業。
當時我所在的公司出于信息安全的考慮,把所有的業務放在虛擬系統上運行。這個系統設計得不合理,以至于在上面使用Office軟件,都會不時地出現頓挫感,十分低效。
我對這件事很困惑,就問上級為何不換個系統,或者采用其他方式來加密公司文件。
上級和我說,公司這個系統已經用了十幾年了,如果要換很多東西都要換,這反而會很麻煩。另一方面,制作和維護系統的公司是同行業的共同選擇了,出于長期關系的考慮,不會輕易更換供應商。
這種“不惜影響工作效率也怕更換的麻煩、怕更換供應商所帶來的負面影響”的日式思維,看起來本末倒置,但在日本社會卻是一種常見的現象。
大量日本企業的客戶和供應商常年不變,最重要的就是能維護一個現成流程的運轉,而不是去創造更高的效率和增加客源。
實際上,這件事早已被日本年輕人詬病無數次了,但年輕人普遍位置不高,長時間停留在口頭上的批判和抱怨,并未很快轉化成行動。
日本社會普遍實行的是“年功序列制”,即服務年限越長,在團體的位置越高,這使得組織的管理層普遍是中老年男性。
這些爹味很重的老同志,既習慣了老物件,又聽不進年輕人的聲音。而基礎設施的更新換代,尤其需要高層的首肯和推動,這使得新生事物的大面積推廣變得更加艱難。
從這一點來看,ChatGPT能夠如此順利地在日本政府間率先應用,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回過頭來看,日本在數字化上的提速,與新冠疫情有著直接關系。
疫情期間,日本暴露出電子政務發展滯后,諸多行政手續或受制于“當面、書面、蓋章”,很多場合不得不靠郵送紙質文件等傳統方式解決問題。各種政府補貼及優惠貸款的申請效率低下,醫療衛生服務系統也因為缺乏即時數據系統未能發揮出最大效率。
比如在信息的散發上,政府首先想到的是開發一款APP,用于發布關于交通、醫療、緊急事態等一攬子消息,但這個想法的基礎是智能手機的高普及率。
而根據皮尤研究中心及Google“我們的移動星球”統計,2020年日本的智能手機滲透率僅為59.9%,遠遠低于美國的81.6%,甚至不如越南的63.1%和土耳其的61.7%。
沒有智能手機,一切成了無本之木,想啟用帶二維碼的新冠疫苗接種電子證明,也難以推行。
還有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個人編號卡的發行。
這個從2016年元旦開始正式發行,搭載了IC晶片,記載了國民姓名、出生日期、住址、性別、個人編號和本人證件照的類似于“電子身份證”的卡片,在日常生活中既能作為健康保險證使用,未來還會與駕駛證、居留卡以及補貼申請證明一體化,這些均能大大提升行政效率。
然而面對如此“神器”,日本國民卻不買賬。國民們認為,將個人信息全部收入一張卡中,一旦這些發生信息泄露,對于自己生活就是災難性的打擊。
結果推廣了5年多,截至2021年10月1日,政府共計發放了大約4867萬張個人編號卡,發放率僅為38.4%。


缺乏數字化的戶籍統計,做什么都很低效。疫情時的發放補貼,日本從國會批準預算開始,耗費了幾個月時間才將錢發到人們手上。而數字化程度較高的新加坡,僅用了5天時間就向大約90%的民眾發放了補貼。
中央和地方政府的數字化進展遲滯,人才短缺,因系統對接不暢造成行政效率低下、行政手續繁瑣。與其他發達國家相比,日本在數字化上面的落后現狀暴露無遺。
在經合組織(OECD)2020年的數字經濟展望報告中,日本被列為31個國家中“在線”程度最低的國家,只有5.4%的日本公民在辦公室使用數字應用程序,遠低于丹麥、愛沙尼亞和冰島的水平(約70%)。
是時候做出改變了。
醞釀了很久,2021年9月1日,日本通過了《數字廳設置法》,數字廳正式成立,并提出了愿景—建立“一個都不掉隊”的全民友好型數字化社會。
數字廳的一把手,由日本首相親自擔任,下設統管各項事務的數字大臣。數字廳成立時,職員人數就達600人規模,其中約200人為外聘的民間人士。
其中不乏CA(首席構架師)、CDO(首席設計官)、CISO(首席信息安全官)、CPO(首席產品官)、CTO(首席技術官)這樣頗具公司屬性的職位。
但于日本而言,數字廳的成立是重要的第一步。要想做出成績,除了預算和權限外,數字廳還需要跨中央機構發揮先鋒作用,推廣數字技術的充分運用,把一線主要負責的人聯系起來,推動組織和價值觀的變革,才能實現根本性的變革。
2022年8月31日,日本新任命的數字大臣河野太郎,在推特上發布了一則“宣戰布告”。
2021年9月1日,日本通過了《數字廳設置法》,數字廳正式成立,并提出了愿景—建立“一個都不掉隊”的全民友好型數字化社會。
他表示要向軟盤、光盤以及其他過時的儲存介質宣戰,以改變目前“政府仍要求軟盤作為大約1900種商業應用程序和其他形式的提交媒介”的現狀。
這被看作是政府帶頭推動數字化的強有力一步。改革并非請客吃飯,僅僅是提倡新事物,而不革了舊事物的命的話,仍然無法解決新老交替之間的齟齬問題。
當然,河野太郎的做法面臨著相當大的阻力,特別是來自中老年群體的。
在這個特殊的高齡化社會,不少老人固守著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們尊重傳統,鐘愛老物件,沉湎于過去的經驗和習慣,對于新技術或嗤之以鼻,或有心無力。他們更不愿意冒著隱私泄露的風險,去換取那些自己用不好,也不想學的技術產品。

無論是儲存介質升級、電腦系統升級,還是個人編號卡的推廣,民間都曾發起或正在發起大規模的抗議和反對,一般推斷而言,ChatGPT的應用也勢必面臨這樣的命運。
然而有趣的是,ChatGPT這個被多數國家視為“人類工作掠奪者”的工具,在日本的推廣卻異常地順利,在社會輿論上甚至也沒有引起多大的波瀾。
查看日本主流媒體的論調,我發現ChatGPT反而被視為“救世主”一樣的存在。
這是為什么呢?
這就得提到日本社會的另一面:由于少子老齡化而造成的勞動力短缺問題。如今的日本面臨著相當嚴重的缺人問題,整個社會的勞動力占比已經跌破了60%。工作的人少,使得社會保障體系承受重壓,65—69歲的老人超過一半還得出來工作。
此前日本已積極引入外來勞工以及機器人來彌補勞動力問題,而ChatGPT的出現,無疑是在另一層面補充人手,提升社會的生產力。
根據智庫Recruit Works Institute 4月發布的研究,到2040年,日本可能會面臨超過1100萬的勞動力短缺。
此前日本已積極引入外來勞工以及機器人來彌補勞動力問題,而ChatGPT的出現,無疑是在另一層面補充人手,提升社會的生產力。
相較于新的智能手機、新的電腦系統、新的儲存介質,對于日本人來說,ChatGPT的使用抵抗要小很多。
首先它是免費的,并不需要人們放棄手上的老物件,額外花費一筆錢去采購。
其次,它的使用難度要小很多。盡管你想成為一個真正的ChatGPT大師,需要掌握專業的提問方式,但是對于新手來說,你只要問出自己的問題就好。它的門檻,甚至比搜索引擎還低,老年人也可以學會。
最后,ChatGPT所帶來的隱私問題,并不會像個人編號卡那般顯眼,而只是讓網站記錄你曾問過的問題—這就和在搜索引擎留下的問題記錄一樣。擔心隱私的人通過謹慎的提問方式,也可做到不留下個人的明顯意圖。
而ChatGPT所帶來的生產力提升,以及對勞動力短缺問題的解決,卻實實在在地對那些中老年人有著好處。明面上,老人也有了個簡易“智囊”;暗面上,它會減輕年金系統的壓力,延緩推遲退休年齡的腳步。
中老年人不是什么都反對的“老害”,對自己好的,當然舉雙手贊成。就這樣,ChatGPT在政府層面、民間層面,經過幾番討論都沒有遇到阻力,也就順利地試水了。
人工智能的率先導入,是否能讓日本在數字化上“大躍進”尚不得而知。但我們可以明確的是,如果未來世界分為了“可以使用ChatGPT”和“不可以使用ChatGPT”這兩大陣營,那么它們之間的差距只會越拉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