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窗與殘局：廣島峰會前的岸田遇刺

王家曦

即便日本首相岸田文雄4月15日在和歌山縣拉票時遭遇未遂刺殺，執政的自民黨還是沒能在該縣贏下國會選舉。

在這次國會5席補選暨第20次統一地方選舉中，自民黨最終拿下國會3個眾議院補選席位和1個參議院補選席位，而在岸田兩度親自出席拉票、一度遭遇刺殺的和歌山一區，國會眾議院席位卻被日本維新會收入囊中。

安倍的“亡靈”成為籠罩朝野各黨派的一道陰影。4月23日開票夜，遺孀安倍昭惠親自拉票的吉田真次確認當選后，總部位于山口縣下關市的“安倍晉三后援會”宣布將考慮解散。安倍家經營下關的政治地盤30多年后，本次選舉也成為后援會的謝幕演出。

在這場混亂的選戰中，自民黨守住優勢，日本維新會全面突圍，而立憲民主黨、社民黨、日共等在野黨，則陷入進一步分裂和泡沫化。襲擊岸田的爆炸聲之外，政治殘局仍然待解。

遲到的余波

政府首腦在不到一年內兩次遇刺，發生在任何一國都會引發國內外的廣泛關注，更何況是發生在日本這種以治安良好著稱的發達國家。在犯罪動機方面，木村的犯案，更像是安倍遇刺案時隔半年后的余波和回響。

被捕后，木村隆二拒絕在沒有律師在場的情況下回答任何問題。但和歌山縣警方的調查顯示，嫌犯在推特上發表過指責前首相安倍晉三、統一教和日本政府及選舉制度的言論，其也曾意圖參選2022年7月的參議院選舉，但不符合年滿30周歲的參選條件且無法提交300萬日元的保證金，因此未能通過資格審查。

根據自民黨眾議員大串正樹的證言，木村隆二曾參加某自民黨籍川西市議員舉辦的一場市政報告會，在提問環節發表了對選舉制度的不滿，并在此后向神戶地方法院提交了訴訟，以不雇傭代理律師的個人訴訟方式，要求政府為駁回他參選訴求的決定賠償10萬日元，最終被神戶地方法院以“資格要求符合法律”駁回。

日媒披露的木村隆二的起訴書顯示，他認為“限制被選舉權也是控制投票，是對國民權利的傷害”“政客得不到國民信任、靠統一教等的有組織投票當選，不僅侵占不當得利，還以此繼續傷害國民的權利”“安倍國葬雖然遭到民眾反對，但內閣卻以閣議的形式強行通過”“（日本）沒有民主選舉”，表達出對日本政客和政治體制強烈的直接恨意。

警方調取了周邊的監控錄像，發現出生及生活在100多公里之外兵庫縣川西市的木村隆二，是一早搭公交轉火車，一路緊隨岸田而來，并在作案前一天通過跟蹤岸田的個人推特、自民黨神奈川縣聯會的官網等渠道，反復搜索確認了岸田的行蹤。和歌山縣警方就此確認，木村“有預謀犯案并犯意堅決”。警方正在向違反銃刀法、殺人未遂和干擾選舉公正的起訴方向調查。

輸不起的岸田“不下火線”

被襲擊的當天下午，岸田文雄就出現在另一場選舉造勢活動上。他首先向民眾受驚和對他個人的擔憂表達了歉意，強調國政選舉非常重要，不能因為破壞事件中止。而之所以如此重視此次選舉，是因為此次國政選舉對岸田內閣而言有輸不起的壓力。

在訪問烏克蘭、日韓關系改善和外相林芳正訪華后，岸田內閣支持率有止跌回升的態勢。防衛費增稅案，因使用“財政結余”而大幅壓縮，減緩了因增稅引發的民意反彈。而通貨膨脹的爬坡期已過，民眾開始逐漸習慣和接受持續高通脹的“新常態”。

嫌犯在推特上發表過指責前首相安倍晉三、統一教和日本政府及選舉制度的言論，其也曾意圖參選2022年7月的參議院選舉，但不符合年滿30周歲的參選條件。

由于民眾的投票意愿不高，為支持57歲的現職和歌山一區國會眾議員門博文競選連任，自民黨使出了渾身解數。而維新會支持的41歲女性前和歌山市議員林佑美，民調支持率在選前持續緊追。由于選情焦灼，在首相遇襲后，雖然黨內許多人認為應該為了安全取消后續的拉票活動，但岸田仍在投票日前最后一天的4月22日，再次前往一周前發生襲擊的和歌山縣進行選舉宣傳，為穩固自民黨的選情做最后的努力。

自安倍后期與自民黨高層頗多嫌隙的元老二階俊博、原自民黨籍東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也罕見地與岸田同日到和歌山縣，支持自民黨的選舉活動以拉抬應對維新會的聲勢。而主要對手日本維新會和日共，也都派出了黨內高層前往和歌山縣拉票督戰。

最終，以強調母親身份、免費教育和加強對年輕世代投資作為競選訴求的林佑美勝出，反映出當地民眾對岸田的所謂“少子化異次元對策”的不滿。

受襲擊事件帶來的“同情票”和自民黨為應對國會補選加強了選舉動員的共同影響，日本媒體ANN在4月17日公布的一份輿論調查顯示，內閣支持率在襲擊事件后猛增10.2%達到近五成。但在被調查者中，80%對于政府應對少子化的策略“無感”，60%反對政府用國民稅金為鼓勵生育政策埋單。55%的民眾表示，不支持為擴充防衛費而上調稅率。

遇襲事件在民間引發的同情，對岸田內閣的支持率呈現出“有用但不完全有用”的尷尬狀態。朝野政治人士都認為，對試圖構筑長期執政基盤的岸田而言，此次國會補選及統一地方選舉的結果，將是考慮是否及何時解散國會、重新選舉的關鍵參考因素。

自民黨高層選前向日本《現代商業》雜志透露，如果本次眾議院補選的4個選區中自民黨不能拿下至少3個，則岸田可能被迫在5月G7首腦峰會后解散國會、重新選舉。而如果自民黨不能在本次選舉中守住并擴大優勢，則無法確保內閣和國會的支持度，岸田就不能在低民望的輿論氛圍中冒政治風險。

雖然包括參議院在內“四勝一敗”的國會補選結果仍然有利于岸田今年夏天解散國會，但自民黨在和歌山縣的敗選、野心勃勃的維新會在地方的躍進，都反映出岸田內閣民意基礎的復雜與脆弱。選后岸田文雄表示，目前不考慮提前解散國會，而會努力做出成果。

冰火兩重天

與國會補選同期展開的，是被稱為“統一地方選舉”的地方自治體首長及議會的選舉。日本的地方自治制度下，統一地方選舉可以看作對執政黨的一次中期大考。

與眾議院選舉不同，地方選舉與選民的切身利益關系更為密切，因此對地方施政的政績和候選人的政綱及能力都有更高的要求，自民黨的動員優勢相對不明顯。

4月份以來，因立憲民主黨籍參議員的失言風波，日本兩大主要在野黨立憲民主黨與日本維新會的“在野共斗”（指協同競選）面臨分裂和泡沫化，本次統一選舉的選情呈現“冰火兩重天”的局面：一邊是市町村選舉的參選人陷入青黃不接的窘境。88席市長中的25席、125席町村長中的70席，因只有一名候選人參選而無需投票自動當選。另一邊則是由于在野黨的空前活躍，包括安倍遇刺空出的山口四區等眾議院補選區，出現多名候選人爭奪一個席次的局面。

從町村長轉向市議員或市長，積累足夠政治資源后參加眾議院選舉，是沒有世襲政治地盤的眾議員典型的從政路線。與小選區財源和投票率直接相關的町村級基層政權機構的支持和動員，往往關系到小選區直選的國會眾議員候選人能否當選。而自民黨的黨部目前只能滲透到市級，特別是近兩次選舉中各選區都開始出現非自民黨籍的有力競爭者，讓自民黨必須提早謀劃面向未來5年國政選舉的基層布局。

以安倍繼承人自居的高市早苗，因“搶班奪權”提前卡位的私心作祟，導致保守派分裂而失掉重要的地方執政席位，其跋扈濫權也在奈良縣聯會和自民黨內部引發了新的聲討。

本次地方選舉的最大贏家，不是保住地方執政優勢的自民黨，而是影響力大增的日本維新會。本次選舉中，維新會共取得超過600個市町村議員席位，議席數是選前的1.5倍；維新會首次在奈良（安倍遇刺地）取得了政治根據地大阪府之外的縣知事選舉勝利，從“上洛”的地方政黨，一躍成為了能夠與立憲民主黨等主要在野黨掰手腕的全國性政黨。

而看似在國政選舉中坐享“一黨優位制”的自民黨，選情中卻埋藏著保守派分裂的多重危機。

4月10日奈良縣知事（相當于省長）選舉中，曾是安倍親信的自民黨實權派高市早苗，不愿繼續支持已78歲高齡的現任知事荒井正吾尋求連任，轉而要求自民黨奈良縣聯會（相當于省級黨部）支持以無黨派身份參選的48歲原政務官平木省，意圖以施恩提攜新人的方式鞏固自己的地方影響力。

這一選戰策略，導致自民黨的票源被分散，讓自民黨在保守派中的主要政治對手日本維新會漁翁得利。后者推舉曾當過記者、律師和市長的山下真，以低于荒井、平木得票之和的票數當選奈良縣知事。以安倍繼承人自居的高市早苗，因“搶班奪權”提前卡位的私心作祟，導致保守派分裂而失掉重要的地方執政席位，其跋扈濫權也在奈良縣聯會和自民黨內部引發了新的聲討。

而在“保守分裂”之外，安倍所代表的保守政治陰暗面依然籠罩著自民黨。在因安倍遇刺身亡而補選的山口四區，安倍·岸派與岸田·林派在臺面下的暗自角力，也觸發了新的“保守分裂”隱憂。

立憲民主黨推舉71歲的原參議員有田芳生代表在野勢力，出戰被稱為“安倍派中核地區”的山口四區。在社交媒體上，有田直指山口四區是“統一教會的圣地”，而投身這場幾乎必敗的補選即是“對安倍政治的檢驗”。選前動員和突發的襲擊事件，可能對岸田的支持率有提升效果，但木村隆二的襲擊，實際上也再次喚起了日本民眾對于安倍執政時期自民黨與統一教會的曖昧聯系和權錢交易的芥蒂。

由于下一期眾議院選舉將出現選區調整，安倍派占優的山口四區，可能與林芳正的傳統政治地盤山口三區合并。而由安倍昭惠親自下場應援的吉田真次（38歲）高票當選，預示著合并后的山口四區及其核心選區下關市，都將成為安倍派的囊中之物，林芳正及與其結盟的岸田在未來的黨內派系整合中恐將陷入被動。特別是在可能面臨因防衛費增稅等問題而解散國會、重新選舉的情況下，岸田·林派閥在“保守派總本山”山口縣的權力基盤，都可能受到挑戰。

“破窗效應”

日本民眾在政客的拉票集會上制造騷亂并不罕見，通常是為了泄憤和滿足自己的獵奇需求。但疫情以來，日本民眾對經濟復蘇乏力的失望、對社會和政客的不滿積累到了臨界點。加上選舉前接連曝光的政治人物出軌等丑聞，讓民眾對政治人物操守的不信任感、對政黨政治的厭倦感進一步加劇。安倍的遇刺，更是成為引爆諸多社會問題的一根導火索。

2022年下半年至今，最看重集體秩序感、強調“讀空氣”的日本社會，違背公序良俗的事件雪崩式爆發。媒體幾乎每天都報道隨機舔餐廳壽司、打砸便利店等挑戰社會容忍底線的事件，還曝光了在東南亞匿名指揮日本境內互不相識的人員隨機組成犯罪團伙、利用網絡泄露信息挑選受害者進行入室盜竊殺人的連環惡性事件。

岸田遇襲后，日本政府收到多起針對競選拉票活動的炸彈威脅。由此可見，日本社會治安螺旋式向下的“破窗效應”持續發酵，導致習慣于安逸社會環境的日本民眾反復受到暴力事件的刺激，這也是襲擊事件的主要社會誘因之一。

4月19日，自民黨內就之后拉票過程中為岸田配備帶防彈玻璃的宣傳車并與人群保持距離達成一致。自民黨參議員黨團干事長世耕弘成向媒體表示，“街頭拉票是民主的重要政治運動之一”，明確了不會因安全問題中止實際上沒什么意義的街頭政治秀。國家公安委員長谷公一和主管要人警衛的警察廳長官露木康浩，分別向媒體表達了“面向G7首腦峰會加強安保體系”的檢討姿態。

日本的公共安全曾在世界人口大國中首屈一指，即使與同等收入和城鎮化水平的發達國家相比較，日本也可以說是一個安全的國家。日本法務省今年3月發布的《犯罪白皮書》援引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的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最新統計周期內，日本的每十萬人命案率為0.3%，是中國與韓國的一半、英國的約1/3、法國的約1/4，與美國命案每十萬人中5.1%的發案率相比，更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木村隆二的襲擊，最后因鋼管炸彈的失靈未成功，但已充分暴露出日本要人警衛機制的漫不經心和重大疏失。

但日本長期的低犯罪率、公權力的過度自我約束，以及裝備和技戰術訓練的滯后，導致日本的重大活動安保及要人警衛機制漏洞百出。安倍遇刺后，日本政府仍未能吸取教訓，首相等要人出席公開活動時仍由訓練和裝備較差的警察負責警衛，且為符合所謂“直面民眾的傳統”，街頭公開活動的警備依然松懈。首相遇襲現場的警備人員，甚至對四散奔逃的群眾發出了“請不要亂跑”的呼喊。

木村隆二的襲擊，最后因鋼管炸彈的失靈未成功，但已充分暴露出日本要人警衛機制的漫不經心和重大疏失。日本的市內交通情況復雜，應急管制壓力大而能力弱。臨時性安保措施既沒有法律授權，警備單位也沒有臨機決策權，且民眾及道路交通的配合程度較低。因此，當局對有預謀的恐怖襲擊的應對能力非常薄弱。

G7廣島峰會的擔憂

5月中下旬即將到來的七國集團（G7）廣島峰會，將有多場國際政要出席的公開活動。負責貼身警衛的警察廳、負責空海防及反恐對策的自衛隊，如何與各國領導人的隨行衛隊對接和布置安保，恐將成為突出問題。韓媒報道，韓國總統在岸田遇襲后已經直接指示加強戒備，并向日本表達了G7首腦峰會期間的安全顧慮。如何消除隱患、保障G7峰會期間各國政要的安全，顯然有待進一步的觀察。

對本屆G7廣島峰會而言，安全尚且不是最讓岸田操心的問題。出身廣島的岸田在2016年任安倍內閣外務大臣時，就曾積極促成奧巴馬訪日期間前往廣島參訪。現在，岸田內閣強調所謂“戰時G7議長國”的身份，欲在G7峰會上利用主場優勢，將話題從俄烏局勢引導到中俄、朝鮮及臺海問題上。

這一方面符合其主觀上意圖引美歐之力入印太“驅虎吞狼”的小算盤，另一方面也暗合美國意圖炒作地區局勢與中俄朝對所謂“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造成的威脅，借機尋求將印太盟友同AUKUS（美英澳）、QUAD（美日印澳）和北約等全球同盟體系“并網運行”的戰略布局。這一趨勢在G7廣島峰會上只會繼續強化，不可能有所轉圜。

如果日本在對華政策上不能及時改弦更張，回到互諒、互讓、互信的正確軌道上來，中日關系在未實現完全破冰之際遭遇的“倒春寒”，恐將長期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