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輝,唐 毅
(湖南大學法學院,湖南長沙,410082)
2022 年1 月22 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證券市場虛假陳述侵權民事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正式生效。而對于銀行間債券市場的虛假陳述行為是否適用《2022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問題,在理論與司法實務中有不同的觀點。
支持銀行間債券市場應當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觀點認為:第一,銀行間債券市場中的短期融資券、超短期融資券和中期票據可以公開發行,銀行間市場不屬于私募市場;第二,欺詐市場理論在銀行間市場存在可適用性,因虛假陳述導致的信用風險披露程度不足會導致債券的價格與到期收益率產生波動;第三,銀行間市場屬于國務院批準的其他全國性證券交易場所,應從形式解釋以及統一執法監管的角度認定銀行間債券市場屬于全國性證券交易場所。[1]2022 年12 月30 日,北京金融法院1 號案件一審宣判。①即藍石資產管理有限公司訴興業銀行、利安達會計師事務所(特殊普通合伙)大連分所、聯合資信評估有限公司、遼寧知本律師事務所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案。在此判決中,針對銀行間債券市場法律適用問題,北京金融法院直接認定“銀行間債券市場應屬于《證券法》規定的全國性證券交易場所;銀行間債券的發行和交易,屬于國務院依法認定的其他證券的發行和交易,依法應當適用《證券法》及其司法解釋的規定”。該案被譽為銀行間債券市場虛假陳述第一案,足以說明此次判決的示范性作用。該判決可在全國范圍內為相似案件提供統一的裁判思路,即確立“銀行間債券市場為《證券法》所直接調整,對該市場中的虛假陳述應當適用《2022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裁判原則。
而在同年12 月,上海金融法院在中國一拖集團財務有限責任公司訴上海浦發銀行股份有限公司侵權責任糾紛案中,沒有直接確認銀行間市場應當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而是按照誠信原則和分類趨同原則,確認“主承銷商在利益沖突下交易債券的限制可以參照《證券法》對內幕交易的規制原則”。從而引出了第二種觀點,即銀行間債券市場虛假陳述可以參照《證券法》以及《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法院在審慎考慮該市場債券發行的相關特點的基礎上,可以選擇個案“參照適用”路徑,在要件判斷、責任認定上靈活處置。[2]
除了支持說、參照說外還有第三種觀點,即否定說,該觀點認為銀行間債券市場的自身性質較為獨特,并非有效市場,不屬于《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所規制的對象。且其交易方式、交易主體同樣特殊,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將違背欺詐市場理論等。[3]鑒于銀行間債券市場的復雜性,本文將從銀行間債券市場的特殊性出發,對比三種觀點,得出銀行間債券市場不應當適用《2022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結論,從而為銀行間債券市場虛假陳述的法律適用提供明確標準。
《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延續了《2003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精神,在虛假陳述的因果關系認定方面參考了國外普遍適用的欺詐市場理論原則。但是銀行間債券市場存在特殊性,欺詐市場理論不能在該領域內當然地進行適用。
欺詐市場理論由美國1988 年的Basic 案最終確立②See Basic Inc. v. Levinson,485U.S.224(1988).,該理論旨在明晰證券市場虛假陳述民事糾紛中的因果關系,包括虛假陳述行為與投資者投資行為以及投資者損失之間的因果關系。該理論認為,虛假陳述行為是對一個整體自由有效的證券市場而非單個投資者進行了欺詐,因而在投資者信任該市場可以公正有效地反映證券價格從而進行了交易以及遭受損失時,無需舉證證明其因為信賴虛假陳述而進行投資,只需要證明其投資的證券價格受到了虛假陳述行為的影響而產生不正常變動即可推定因果關系的存在。
1.銀行間債券市場并非有效市場
有效市場假說是欺詐市場理論的重要基礎。有效市場假說按照證券價格對信息的反映完整程度,將有效市場分為強式有效市場、半強式有效市場以及弱式有效市場。強式市場可以完全充分地反映所有公開、非公開信息,即證券價格反映了所有信息(包括內幕消息),任何不合理價格要素都可以很快被清理,不存在虛假陳述的問題。弱式有效市場只能對歷史信息進行反映,即以往價格、交易量、短期利率等市場交易信息已被充分反映在證券價格中,但市場無法對當下的信息進行有效反映,即現存的虛假陳述信息無法被反映。因此在現實中,欺詐市場理論僅在反映當前所有公開信息的半強式有效市場中發揮作用。[4]
欺詐市場理論的正確適用需要以有效市場的存在作為前提,換言之,在一個非有效市場中,以欺詐市場為基礎的因果關系推定無法有效地發生作用。倘若某市場中的證券價格無法及時有效地反映現有的信息,便很難直接認定欺詐行為與投資行為、投資損失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因此,必須對我國銀行間債券市場的有效性進行分析。邢會強認為,市場的有效性與其交易量和活躍度有關。[3]173李志豪、李沁認為,該市場的發行交易規模在我國的債券市場中是最大的,該市場內債券從上市到結算等一系列機制均有全國統一的標準。債券的定價會直接反映發行人是否存在虛假陳述的行為,此種反映機制在各類債券市場中均可發生作用,不會存在差異。[1]55其觀點試圖說明銀行間債券市場與交易所市場無異,均為有效市場,可以適用欺詐市場理論。雖然我國銀行間債券市場發展迅猛,但是僅依據交易總額這一指標并不能對市場有效性作出直接判斷。[5]張保生、朱媛媛、付強對我國債券市場進行了分析,綜合考量了換手率、流動性、交易規模等因素,認為我國的“半強式有效市場”僅有主板市場、創業板市場、科創板市場。[6]李靜認為,我國銀行間債券市場債券存量過大,導致市場流動性降低,市場的有效性需進一步強化。[5]120鄭怡君、吳文鋒、胡悅對銀行間債券市場的活躍性進行對比分析表明,自2010 年1 月至2020 年12 月,10 年內,相較于交易所債券月均筆數,銀行間市場為7.59 筆,僅占前者月均交易筆數的13.94%,只達到了美國投資級債券月均交易筆數的10.90%。并且在上述統計期限內,該市場中的無交易天數占比達到87.67%。[7]因此,相較于美國乃至于我國的其他交易所市場,并沒有充分的證據可以證明銀行間債券市場屬于“半強式有效市場”。
有效市場產生的合理價格是推定信賴建立的重要基礎與前提,但銀行間債券市場的價格反映無法讓投資者產生合理信賴。欺詐市場理論的產生與股票市場密切相關,其發展與適用更多考慮了股票交易的特征,忽略了債券市場的特殊性。股票市場中的虛假陳述行為會直接影響股票的價格。但對債券市場而言,在一定期限內償付資金的能力才是考量其收益能力的決定性因素。相較于股權,債權受其發行人總資產變動的影響相對較小,市場價格對信息的吸收也不敏感,就算存在虛假陳述行為,市場價格也不能充分反映虛假陳述行為的作用力大小。[8]易言之,債券虛假陳述行為不會對市場價值直接產生不利影響,而是通過對市場預期進行損害,導致債權人獲取不正確信息的概率加大,最終通過復雜的機制影響債權人受償的能力。Fisch 認為,這種影響相較于股票市場內的虛假陳述更加復雜。[9]在銀行間債券市場虛假陳述中,投資者損失更多是由資產證券化造成的。在虛假陳述的情況下,證券化的基礎資產存在虛構、虛增、偽造等情形,從而造成持有債券的機構投資者損失,這與在普通證券市場內二級交易市場中的高買低賣差價造成的損失存在顯著的差異。因此,在銀行間債券市場中,很難直接依據虛假陳述司法解釋有關條款的規定計算原告的投資差額損失、投資差額損失部分的傭金和印花稅損失,更無基準日的概念。[10]
在沒有明確數據支撐銀行間債券市場屬于半強式有效市場之前,仍然可以得出的結論是對債券市場與股票市場的有效性分析方式存在顯著的、普遍性的差異。故以股票市場以及欺詐市場理論作為基礎的信賴推定規則無法在銀行間債券市場乃至整個債券市場中應然地適用。從交易模式的角度出發,交易所市場與銀行間債券市場的交易模式也不同。在集中競價模式中,買入證券的價格就是該證券當時的市場價格,足以反映投資者對信息的信賴。銀行間債券市場的交易方式以詢價交易為主。詢價交易是指銀行間債券市場參與者與自己選定的交易對手進行詢問、磋商,達成一致意見后確認成交的交易方式。此種交易模式被稱為“面對面”或“一對一”模式。在詢價交易的模式中,證券的價格并不能充分反映市場價格,還需要考察雙方交易的意愿,投資者實際買入債券的價格與市場價格會存在一定程度的偏離。該市場精準定價的功能弱于A 股市場,從而缺乏適用欺詐市場理論以及信賴推定的條件。因此,在一個采用詢價發行的低流動性市場中,其債券價格對虛假陳述行為的反映則更不靈敏,也不足讓投資者對價格產生合理的信賴,即沒有滿足信賴推定的前提條件。
2.銀行間債券市場沒有適用“推定信賴”原則進行傾斜保護的必要
信賴推定處理原則的誕生旨在解決“非面對面交易”市場中,投資者客觀上無法承擔舉證交易因果關系存在的證明責任的問題,并且此類交易是建立在集中競價與做市商機制之上的。[11]此舉帶來的后果是,美國Basic 案確立的交易因果關系推定原則在該案提起的3 年內有效消解了集團訴訟提起之前提障礙,該類訴訟的數量相較于信賴推定原則確立前增長了3 倍。[12]而我國《證券法》同樣以保護投資者利益為核心宗旨。為了彌補投資者在證券市場中的弱勢地位,立法者制定了一系列維護投資者權益的規范。2019 年《證券法》第89 條對普通投資者與專業投資者采取了不同的保護方式,即專業投資者不享有證券民事糾紛中的舉證責任倒置的權利。《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以《證券法》為法律依據,第11 條確立的因果關系推定原則應當與《證券法》的精神相一致,即對專業化程度高、信息掌握充分的專業投資者不能適用因果關系推定的規則。
《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確立的因果關系推定規則建立在投資者對價格的合理信賴的基礎之上,其目的同樣為減輕證券市場弱勢投資者的舉證責任,從而達到保護弱勢投資者合法利益的目的。但在銀行間債券市場內,并無此種傾斜保護的必要性。從投資者地位以及知識信息掌握程度出發,證券市場中投資者身份不同,法律傾斜保護的程度也不同。在交易所市場中,投資者主要分為個人投資者與機構投資者。按照專業性程度,機構投資者又包含專業機構投資者與一般法人投資者。在銀行間債券市場中,投資者資格受到了嚴格的限制,該市場的投資者均為加入銀行間交易商協會的專業投資機構。③依據《全國銀行間債券市場債券交易管理辦法》第8 條規定:“銀行間債券市場的市場參與主體具體包括了商業銀行,證券公司、保險公司、基金公司等非銀行金融機構以及具有法人資格的非金融機構以及經批準的外國銀行分行。”而專業投資機構應當具備高于普通投資者的投資技能和專業研究分析能力,且在證券投資中應嚴格遵循投資決策程序,不能僅因為其買入受虛假陳述影響的股票即認定其投資損失與虛假陳述存在因果關系。若投資者不能提供證據證明其對待公開信息是審慎、合理的,那么,法院不能僅根據“推定信賴原則”認定存在交易因果關系。④詳見(2007)寧民商終字第74號、(2019)浙民終1414號判決書。
1.《證券法》及其解釋的司法適用應遵循《立法法》的原則
銀行間債券市場發行的非金融企業債務融資工具是否屬于《證券法》規定的“證券”,以及銀行間債券市場是否屬于《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第34 條規定的“證券交易所、國務院批準的其他全國性證券交易場所”,在理論與實踐中仍然存在較大的爭議。但需要注意的是,司法解釋權應當受到《立法法》第119條的限制。
各界對于銀行間債券市場發行的非金融企業債務融資工具是否屬于《證券法》規定的“證券”這個問題一直存在爭議。2019 年《證券法》第2 條先采用列舉的手段明確規定了“股票、公司債券、存托憑證的發行和交易”“政府債券、證券投資基金份額的上市交易”“資產支持證券、資產管理產品發行、交易的管理辦法”應當適用《證券法》或者由國務院依據《證券法》的原則進行確定,同時也確認了“國務院依法認定的其他證券”的交易與發行也應當適用《證券法》。該條款將確認債券資格的部分權力授權給了國務院,說明僅有國務院可以認定某項法律尚未規定的金融工具具備債券資格。因此,除國務院外的任何國家機關、事業單位以及行業自律組織均無權在《證券法》明文規定或者授權前,對銀行間債券市場中的非金融企業債務融資工具適用《證券法》及其解釋。
當然,對于《證券法》第96 條以及《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第34 條規定的“交易所”定義的解釋,也應當采取與“證券”定義解釋相同的規則。現行法律規定,僅有國務院可以確定《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中規定的“證券交易場所”的資格。有觀點從中央政府內部行政運作程序進行分析,認為中國人民銀行作為國務院組成部門,對于“全國性證券交易場所”的設立以及“證券”范圍的確認,當然地具有國務院的明示或默示同意,因此,“國務院決定”與中國人民銀行依據相關規定進行設立、確認的行為在法律效力上可視為等同,由此推論出銀行間債券市場屬于《證券法》第96條規定的“全國性證券交易場所”。[10]23但從規范的角度出發,依據《中國人民銀行法》第4 條的規定,對銀行間同業拆借市場以及債券市場進行監管的職權由央行承擔。同時,依據《銀行間債券市場非金融企業債務融資工具管理辦法》第6 條規定,全國銀行間同業拆借中心為債務融資工具在銀行間債券市場的交易提供服務,說明銀行間債券市場的交易場所是同業拆借中心。1994 年2 月15 日,中國人民銀行決定設立中國外匯交易中心,為中國人民銀行直屬事業單位。因此,中國外匯交易中心暨全國銀行間同業拆借中心由人民銀行而非國務院“決定設立”。從行政機關決策的效力出發,中國人民銀行作為國務院組成部門,其行為效力低于國務院作出的決定,如果認為下級機關的行為是得到上級機關的明示或者默示同意就當然地否認下級決策的獨立性,那么,就沒有在立法中特別強調“國務院決定”的必要性,也沒有必要制定相關的組織法或者組織程序。按照上述觀點的邏輯可以推出,地方政府作出的合法決定的效力也是等同于國務院作出的效力,因為其也得到了最高行政機關明示或者默示的同意。可以看出,前文提到的“肯定說”在這個問題上缺乏邏輯依據。因此,厘清“證券”以及“全國性交易所”的確定權有其必要性。《證券法》第2 條、第96 條以及《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第34 條均屬于授權性規范,對于司法解釋權而言,其行使應當符合立法的原意,并且不能與現行法律產生抵觸。
此外,在價值選擇上,《證券法》與《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均明顯地體現了對普通投資者特別是自然人投資者的傾斜性保護,尤其是《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中確立的信賴推定原則,在法律適用上會使被控虛假陳述者處于不利地位。因此,對“證券”概念的界定、“交易所”范圍的厘清等都應當秉持經濟法規制的謙抑性理念,遵循嚴守文義的解釋規則,不能違背立法目的而隨意擴大解釋。
2.判例、《紀要》缺乏約束力
在司法實務中,除了上文提到的北京與上海金融法院在涉及銀行間債券市場的案件中適用了《證券法》,也有部分地方法院同樣認可該觀點。如在(2017)川01 民初3560 號、(2019)川民終442 號、(2017)浙02 民初360 號、(2017)浙民終795 號等涉及債券兌付的判決中,法院均援引了《證券法》進行了判決。但是,在此類案件中法院并沒有對銀行間債券市場中發行的債券是否屬于《證券法》第2 條規定的“國務院依法認定的其他證券”以及銀行間債券市場是否屬于《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第34 條規定的“交易所”作出確認。并且在虛假陳述案件中,法院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會影響因果關系的界定以及舉證責任的分配等問題,會對當事人尤其是被告造成實質性的影響,但上述案件均為債券兌付案件,是否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對案件的結果沒有實質性的影響。此外,最高人民法院在(2020)最高法民轄終23 號民事裁定書中認定,通過簿記建檔、集中配售方式在全國銀行間債券市場發行的短期融資券的虛假陳述糾紛不符合《2003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規定的適用條件。因此就司法判例的層次而言,目前法院內部并未就該市場的虛假陳述案件應當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問題達成一致。在我國現行的司法體制下,相較于最高法作出的裁定,盡管北京、上海金融法院以及部分地方法院作出的判決具有業內的示范效應,但均不具有普遍的約束力。
在2020 年,最高法頒布了《全國法院審理債券糾紛案件的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債券會議紀要》)。《債券會議紀要》第2 條提出在債券市場適用“相同的法律標準”⑤《全國法院審理債券糾紛案件的座談會紀要》第2條規定:“人民法院在審理此類案件中,要根據法律和行政法規規定的基本原理,對具有還本付息這一共同屬性的公司債券、企業債券、非金融企業債務融資工具適用相同的法律標準。”,但是否等于“相同的法律”,即涉及銀行間債券市場的案件是否直接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最高法并沒有給出明確的說明。盡管該紀要在制定前取得了中國人民銀行、證監會等部門的同意,但并不能認為銀行間債券市場的法律適用問題已經塵埃落定。《債券會議紀要》并沒有明確說明在銀行間債券市場可以直接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而是采用了“相同的法律標準”的表述。此種表述說明最高法本身并無明確的態度。同時,結合2020 年3 月11 日央行負責人的回復來看,中國人民銀行依舊對銀行間債券市場業務堅持“由人民銀行及其指定機構依照《中國人民銀行法》等制定的現行有關規定管理”⑥詳見《人民銀行、證監會有關負責人就債券市場支持實體經濟發展有關問題答記者問》,https://www.gov.cn/xinwen/2020-03/11/content_5490109.htm,訪問日期:2023年9月30日。的意見。結合最高法在裁判、出臺《債券審判紀要》的過程中的態度以及中國人民銀行的態度,可以認為最高法在銀行間債券市場虛假陳述的法律適用的問題上依舊較為模糊,沒有給出“一錘定音”的解釋與答復。同時,地方法院的判決以及《債券審判紀要》并不會改變《中國人民銀行法》作為銀行間債券市場的主要規范條款的事實。
3.個案參照適用的方式缺乏規范意義
當然,也有學者認為可以通過參照適用的方式來解決審判時法律適用不明的問題。法院通過參照《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規定,將具有類似特征的銀行間債券市場與全國性債券市場進行類比,依據誠信原則以及分類趨同的方式確認銀行間債券市場也可以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規定(如上文提到的中國一拖集團財務有限責任公司訴上海浦發銀行股份有限公司侵權責任糾紛案)。這似乎是在否定說與肯定說中尋找到了一個調和的方案,但必須注意的是,“參照適用”不同于“直接適用”,參照適用會將原有適用范圍擴張至原來所不涉及的范圍,因此,必須對其適用采取審慎的態度。[13]其中,爭議點主要有兩個:一是銀行間債券市場中的虛假陳述案件是否應當通過參照適用的方式進行處理;二是銀行間債券市場能夠參照哪些具體的規則。第一個問題現行司法解釋并未直接給予肯定的回答,而是僅將按照國務院規定設立的區域性股權市場與《證券法》規定的全國性交易場所進行類比,從而可以在《證券法》未明文規定的區域性股權市場中參照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同時,參照不同于直接適用,法院沒有強制適用的義務,而是法官針對具體的案情行使自由裁量權,因此,法院沒有應當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義務。對于第二個問題,需要注意的是,《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在銀行間債券市場中適用的核心問題是因果關系推定的問題,可以認為,因果關系的推定直接影響當事人的核心利益,其重要性遠超于“證券”與“交易所”概念的界定,對其進行參照仍然需要進一步考量。葉名怡認為,在法律上設置推定制度需要具有正當的規范意義(目的),規范性考量包含:對弱勢者的社會保護,如雇傭責任中的因果關系推定;對環境污染的控制,如對污染環境行為人的因果關系推定;證明責任接近,如高空拋物因果關系推定;威懾預防,如共同危險行為中共同的因果關系推定等。[14]上述推定蘊含著對社會風險、成本的正當性分配以及對弱勢群體的保護,因此,其成立必須具有必要性。回到對美國欺詐市場理論以及信賴推定的規范目的的分析,可以發現,其規范目的主要是緩解普通中小投資者在承擔因果關系證明責任上所面臨的一系列困境,并且需要兼顧中小投資者保護、威懾和懲治證券市場虛假陳述行為等。[13]26但顯而易見的是,銀行間債券市場的投資者不包含普通中小投資者,且其需要履行嚴格的合格投資者適當性管理義務,這些投資者能夠準確認識到風險以及作出適當的緩釋措施,因此,銀行間債券市場并不符合推定因果關系的必要性條件,此時的推定并不滿足正當的規范意義(目的)。因此,在解決銀行間債券市場因果關系推定的規范意義(目的)正當化問題前,應當否定法官參照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推定因果關系條款的權力。但是不可否認的是,若從《民法典》《中國人民銀行法》等上位規范中產生的關于虛假陳述的規則,則可進行參照適用。
證券虛假陳述本質上是一種特殊的侵權行為,而我國現行《證券法》與《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構成了我國證券虛假陳述規制的規范基礎。但如前文論述,基于銀行間債券市場的特殊性質與法律解釋的基本原則,人民法院、證監會均不能突破高位階規范的明文規定,在銀行間債券市場直接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但該現狀并不代表銀行間債券市場屬于法律的真空地帶。銀行間債券市場必然受到《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中一般侵權規范以及《中國人民銀行法》《銀行間債券市場非金融企業債務融資工具管理辦法》等中國人民銀行頒布的規范性文件的調整。同時,堅持法律標準統一、打通不同市場的期望,應當建立在明晰各個市場的性質后,由多部門聯合統一制定規范,進行分類監管。
1.銀行間債券市場虛假陳述屬于一般侵權行為
虛假陳述行為屬于侵權行為。對侵權行為而言,可依據其發生的場景、對象不同將其分為特別侵權行為與一般侵權行為。在我國,股票市場上的虛假陳述糾紛,屬于特殊侵權,應適用證券法及《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而不適用《民法典》。[3]169銀行間債券市場并不屬于《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調整范圍之內,即不適用特殊侵權與特殊法的規定,但仍然可以受到《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相應規制。銀行間債券市場中的主體均為地位平等的民事主體,其交易行為也屬于民事行為。雖然沒有特別法調整銀行間債券市場的虛假陳述行為,但《民法典》的侵權責任編仍可以規制尚無明文規定但卻對民事權益進行侵害的行為,由此應當適用《民法典》第1164 條的規定。同時,基于銀行間債券市場的特殊性,即一個對價格發現功能較弱的“弱式有效市場”且只有取得“銀行間交易商協會會員”資格的專業投資者才能從事交易行為的市場而言,適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一般條款符合私法的公平原則,即無需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因果關系推定條款,而需由原告舉證被告行為滿足侵權行為的要件。
2.明確中國人民銀行規范性文件規定的責任歸結形式
中國人民銀行在2008 年頒布了《銀行間債券市場非金融企業債務融資工具管理辦法》(中國人民銀行令〔2008〕第1 號),確立了承銷機構、專業機構、評級機構在出具虛假文件后承擔相應責任的責任歸結方式。⑦該辦法第10 條規定:“上述專業機構和人員所出具的文件含有虛假記載、誤導性陳述和重大遺漏的,應當就其負有責任的部分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此種責任的歸結形式應當包含以下幾種要素:首先是該責任形式為按份責任與過錯責任,而非《債券審判紀要》《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等規范確認的“比例連帶責任”與過錯推定責任,上述兩種責任形式是特殊的連帶責任。與前文提到的因果關系推定原則確立的目的相同,連帶責任是出于保護受害人的目的,對個人本位、自己責任的一般法理的例外突破。[15]除此之外,《2022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第13 條與《證券法》第85、163 條作出了規定,即中介機構在故意和重大過失的情形下,應承擔過錯推定的連帶責任。過錯推定責任同樣也是為了解決原被告地位不對等的情況而在訴訟舉證責任方面作出的平衡。而銀行間債券市場的機構投資者不僅具有更高的專業能力,并且還負擔了更加嚴格的注意義務,因此,按份責任與過錯責任的制度設計更加體現公平原則。同時,過錯推定責任與連帶責任通常只在法律明文規定的情況下可以適用,而《民法典》《證券法》等法律并未說明銀行間債券市場可以適用特殊的歸責原則,那就應當適用一般情況下的按份責任與過錯責任。
2021 年8 月,《關于推動公司信用類債券市場改革開放高質量發展的指導意見》規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證券法》是公司信用類債券市場的基礎法律”“推動研究制定公司債券管理條例,健全分類趨同、規則統一的法律安排,著重對非公開發行公司信用類債券的發行轉讓、信息披露、投資者保護、法律責任等進行統一規范”“推動民商事審判工作對企業債券、非金融企業債務融資工具、公司債券適用相同的法律標準,依據《民法典》《公司法》《證券法》和《中國人民銀行法》等相關法律,公正審理債券糾紛案件”,該意見的重點為公司信用類債券要“統一法律安排”。該意見并非明確可以直接在銀行間債券市場適用《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原則,而是明確未來立法方向的倡導之舉。
《關于推動公司信用類債券市場改革開放高質量發展的指導意見》提出的“統一法律安排”并不意味著在兩個性質不同的市場直接適用完全相同的交易制度。統一的實質是債券市場的交易要素——信息、資金、交易券種、交易主體能夠在市場間自由流動。[16]因此,一方面,必須進一步堅持打通不同市場之間的障礙,明確各部門職責,明晰“交易所”“證券”等爭議概念的內涵,強化各交易要素自由流動的效率;另一方面,則更加需要堅持在區分各市場性質與上位法之上,由各部門對特定事由采取協商的方式制定新規章。例如,在《信用評級業管理暫行辦法》《關于公司信用類債券違約處置有關事宜的通知》《公司信用類債券信息披露管理辦法》等規范性文件的制定過程中,中國人民銀行、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證監會為共同起草單位,且各類“辦法”中明文規定《中國人民銀行法》與《證券法》共同屬于上位法。上述規范制定實踐說明,“統一”應當是各負責部門通過共同制定、遵守新的規范性文件,從而實現在不同市場上的公司信用類債券的法律適用統一的工作。而法院在審判中參照各部門的規章進行審判時,同樣應當遵循統一適用法律標準與分性質對待不同市場的處理原則,當法院無法判斷某一市場的有效性時,可以采用專家證人等形式輔助法院作出判斷。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有必要盡快制定可以適用于銀行間債券市場或者是與之類似的非公開、低流動性市場的證券虛假陳述侵權民事責任司法解釋,以彌補《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不能適用于銀行間債券市場的缺憾。
銀行間債券市場的虛假陳述行為不屬于《證券法》以及《2022 虛假陳述司法解釋》規制的虛假陳述行為,但是可以被《民法典》一般侵權以及中國人民銀行所制定的一系列規范性文件所規制。適用一般侵權條款,是正視現行法律規定、銀行間債券市場性質的表現。當然,可以在堅持統一適用法律標準與分性質對待不同市場的處理原則的基礎下,制定專門的適用于銀行間債券市場虛假陳述解釋,以彌補《2022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