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俳句:致蝸居
第一天。觀察孔雀魚。
第二天,研究昆蟲,想到避債蛾。
許多事,要避的。
每天,對著鏡子說“早安”,
孤獨得險些脫臼。
昨天,早睡,睡不安穩。
夢見護士妹妹
教我識別梅花、桃花和櫻花。
晨起,花枝入窗。
1米的距離,恰恰好,
既禮貌,又有分寸感。
這些天,數字在爬坡。
鐘擺很吃力。曲線成為地平線之前
如死神彎腰撿鐮刀。
田野里,那么多樹,
世界上,那么多人,
何時轉過身來?陰濕的
那一面,見見陽光。
哪一天不是同一天?
有人向外求救,也有人
向內鞠躬。
路上:致安慰
花開花的,
雨哭雨的,
我們活我們的,
佛念佛的。
人世,一秒一秒,錯過。
我是來遇到你的。
在死神開辟的蜿蜒小路上,
悲傷還沒發芽,
愛,已安慰了你我。
播種前夕:致細雨
在布谷鳥
“不不,不不”的呼喊中,
細雨縫補著天和地。
那連綿不絕的針刺感,
雜花忍受過了,
萬物因沉思而鎮定。
地平線還沒有彎曲到
比勞作者的脊柱
更嚴重的程度。
眼前是稻草人沒換新衣,
遠處是殘山剩水還沒活過來。
我舉著望遠鏡,
觀察白云從九鹿湖升騰而去,
揣摩靈魂的多種可能性。
播種還沒開始,
一只牛犢已失去主人。
它在雨中哞叫,
我替它承受椎心之苦。
雨幕開開合合。
春天的咽喉,發炎了,
我的鎖骨窩,深了。
翅果:致美學財富
老虎穿著蜜蜂的斑紋,
為夢中的小鹿釀蜜。
現世雖是錯覺,
卻可以加深我們對美的理解。
讓翅果落在盲女孩的掌心,
她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
一棵雞爪槭,
在蕭條的人心中,
是一筆傘狀的美學財富。
安妮·迪拉德說:
“我比全世界都生機盎然?!?/p>
傷秋:致洛爾迦
兩片花瓣落地。還會有第三片花瓣
像美學家為了美,去殉道。
當整棵樹,犧牲完所有的花朵,
天空旋轉著傘狀深淵,扣下來。
沒有無緣無故的傷秋,
唯有肅穆和祝福。
一個孩子從蟋蟀的鎧甲彈出來,
口銜花瓣,賣自己的小墳墓。
小孩不要錢,他只想換回
洛爾迦的星辰,和歌詞。
微觀世界:致阿拉伯婆婆納
某種抽象敘事
隱掉的幽微細節,
類似我在原野中找到的
阿拉伯婆婆納。
它的藍花太小了,需拿著放大鏡
跪蹲于大地。
按照王陽明的心學,
“我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我
同歸于寂。我既來看此花,則
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細細觀察,四個微小的花瓣中,
最小的那一朵,有明顯損傷。
兩枚雄蕊,蓬勃直立,僅剩一枚。
葉片是心形,莖梗覆滿茸毛。
中午時分,我讓出朝南的方向,
光線“嘩”地一聲,潑過來。
—“此花不在我心外”,所以,
光線為之傾注了
強烈的悲憫。
故園:致寒冷
紙筋灰,青磚墻,
故園荒寂,寒鴉的歌喉
不長草。
尚書坊的石柱仍在,
官職已經滴水成冰。
匾上的書法曾為一個人贏得名聲,
如今只剩下孤苦伶仃的主筆,
如懸空的瘸腿。
我后悔看見這一幕,
悄悄背過身去。
滿眼都是幻象,
滿墻都是石刻的祥云,
好像風一吹,就要放棄
斑駁的破碎心。
退出故園,天好像更冷,
冬霜因冷而開花。
我冷颼颼拐進巷子,
使勁往手心哈氣。
余燼:致深秋
有一種植物,
課本上查不到,
孩子們叫它—和尚頭。
和尚頭垂下來,
垂進夕陽的余燼里。
我蹲下來,
陪它亮了一會兒。
它哽在深秋的喉嚨里,
像窮人的最后一句遺囑,
久久不愿咽氣。
遺忘與攀緣:致瓢蟲
在罌粟花和薔薇之間,
在平靜的遺忘和緩慢的攀緣之間,
有一層厚厚的花瓣,
為了恢復一點生命的意義,
我躺在這里,小睡片刻。
好像過了一萬年,
天色將晚未晚,
南瓜又壯大了一圈。
我的臂彎本該有一個愛人,
卻被瓢蟲享受了睡眠。
我輕輕把它移開,
它朦朦朧朧飛起來,
竟然把七顆星星,
忘在我胸前。
河流和源頭:致彩虹
第一次認識河流的時候,
河流代表一種澄澈的生活。
如今,河流還在流動,源頭沒了。
在閑云下隱居的人,
喜歡養野鶴。
野鶴在一卷宋畫里飛,
飛著飛著,羽毛就沒了。
我從萬物的殘缺里降生,
抖了抖嫩翅,對著古老的山河
行了個禮。
高大的牲畜在大地上散步。
我看見暖呼呼的蹄子,
碰疼了各種各樣的小花。
—這,赤橙黃綠青藍紫啊,
正是構成彩虹的顏色。
細雨連綿:致老鴨瓣
我已習慣春天的生活,
種果蔬,勞作,適當辛苦,
流水邊坐禪,輕度抑郁。
世界上存在許多碎洞,
細雨連綿,
縫不完的針腳。
本來是一年中
第一個月圓之夜,
月亮卻沒給人間一點臉面。
雨也沒有叫停的意思,
比上帝造萬物的時間還要長。
第七天,上帝休息,
我去九鹿湖看老鴨瓣。
這種不易被發現的短命植物,
沒有陽光好可憐哦:
鎖緊花瓣……
滴滴答答……
小家碧玉的臉。
從櫻瓣山漂至九鹿湖:致安睡
小舟漂至蘆葦叢,已是半夜。
岸上熒光點點,可能是星宿草。
白天那首失敗的詩,恰好
需要這個意象來挽救。
鳥類活得比較簡單,
或許不存在失眠的問題。
它們收起小腳和腦袋,
睡成一個毛茸茸的小星球。
如果我睡成這樣,可能
會夢見小王子,他的小狐貍,
玫瑰和四十三次落日。我
熟悉這片蘆葦,叢中有
嬌小的棕頭鴉雀、黑水雞……
孵卵的黑天鵝和機警的赤麻鴨……
細聽天籟,天亮的事,
略有推遲。九鹿湖像要下雨。
愿這些毛茸茸的小公民,縮回
各自的小星球,睡得安穩。
大雨突襲之前,愿它們
活著醒來。
自然觀察者的一天:致霞光和
花蜜
受了某種鼓舞,也許是召喚,
我對它們的親近,根本停不下來。
翠鳥、蠟雀、雉雞、戴勝、北灰鹟、牛鷺……
猛禽和它創造的—蔚藍的風,還有
蓮塘、桃林和麒麟坡,九鹿湖和櫻瓣山。
還有,白云顫抖,一架飛機
承載著一些人的人生……
小小望遠鏡里,視覺的口袋里,
裝了這么多。當我向夕陽
道別,一只粉蝶
震顫著霞光和花蜜,
送我回家。
徐俊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大學訪問學者,現居上海。著有詩集《鵝塘村紀事》《致萬物》等六部。獲冰心散文獎、華文青年詩人獎、中國詩劇場“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