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組詩）

風

傍晚我在陽臺晾衣服，風已迅疾變涼。也

許是

五點開始的，那時我在窗前，擁抱哀柔的

《尤利西斯》

同時樹冠搖晃著，葉片劇烈摩擦，像演奏

冷峻死亡

現(xiàn)在黑暗已徹底籠罩這里。我正煮飯，

一種被無名東西營造的悄無聲息，繃緊在

晚餐前的寧靜中，徹底的鴉雀無聲，除了樹

但很快有人發(fā)現(xiàn)了寒風驟起，發(fā)現(xiàn)風

拍動他家的窗子，

甚至使玻璃抖動起來。我看到一個孩子的

激動

他將頭伸出陽臺，感受變冷氣流的吹拂

自然擁抱了他

道路仍是空的，普遍這樣，

只有歷史的游魂在漫步

回環(huán)往復的疑惑通過空氣傳達，傳達的還

有些壞消息

站著的目送倒下的，倒下的安慰坍塌的，

坍塌的哀悼滅亡的，滅亡的已被遺忘

守著寂寥的私家花園、游泳池死水，大片

倒閉的店鋪

將倒影倒空了兩岸生機

生活是垃圾袋一次次轉移垃圾，生活是地

板和墻的呆滯

哪怕明室或陋室外的樹葉變了顏色，變禿，

人都像

凝視到了世界，事情是慢的，毫無希望

而風總迅速，誠實，比一切形式主義的承

諾更偉大

因為永不食言的語言總是自然，

這時人進入到涼風帶來的激動中，說著秋

天或冬天來了

絕對有大把的葉子將堆在那樹下，惆悵的魂

濕答答的

然后雨會慢慢降落，像那緩慢的星的隱現(xiàn)，

帶來霧

人用他屋內的陳設來辨別南方位置

人在他房間里迷路

但風還是帶來了方向，過時的風吹在活人身上

用女孩或樹枝的頭發(fā)告訴你它從哪邊來

要問到時日的蹤跡總是灰心的話題，

要問就該問死之前

是不是必須環(huán)游世界，這風是到過所有地方的

現(xiàn)在它來到這里，平靜而慷慨

仿佛那里的美來到我們身邊

但這逼真的演繹不可能屬于幻想，

它不是國家夢也不是白日夢

譬如一個人總是說出愛并頻繁使用愛，愛

就沒有四季

現(xiàn)在這就是季節(jié)，

聞著風的氣味就叫做季節(jié)，它年復一年

希望人感受到它于是它吹拂

就連這些樹葉也明白，冬天的嚴厲是要人

理解忍耐，

從這深刻的寧靜中欲望被放涼，被在日復

一日

被計算的食物于創(chuàng)造中保持真誠，

熱愛一些溫柔的，更樸素的東西，

比如秋天來了，冬天來了你要備好什么東西

現(xiàn)在，相信情感與力量遠比那虛無的口號

更寶貴

僅僅是一陣風，一陣一陣的風

用那熟悉的涼意使人還記得生存

接觸到風的人就像接觸到信號

信號就是回憶

是季候的溫柔經過這地方，

于是我們知道，我們又熬過了多個季節(jié)

又要進入冬天，而它仍是嚴酷的。

我們早料到一些葉子很快會落下，仿佛雪

仿佛天光與歷歷時辰

我們中大多數(shù)人是從這理解了生死

內部的風

我一走到樓下，就突然刮起了風

很長時間的風，吹在我身上

使我的頭發(fā)凌亂，使我的手臂清涼

這真是簡單而溫柔的一幕

樹枝晃動而我們在樹下坐著

微風吹拂而我們說著往事

像是我一下來就開始刮風

像是從我坐在這兒開始風就開始吹拂

像是我的憂愁或某種安靜帶來的風

像是從我沉思開始自內部發(fā)出的風

風也曾這樣吹著我的家人那時我們在

門前的空地上吃飯

春天剛來，風中有辛夷花的香氣

就像人的內部有時也醞釀一些風

一些香氣

但我們沒有察覺

我來了

如果我現(xiàn)在在那兒，將能感受到更多

如果現(xiàn)在能看見那荒原

那座山，那些樹林

他們生活的故事便使時間多情

我有時不用做太多事情，

我需要的是不去做什么，

假設我現(xiàn)在就站在那林的始端

漫行像一種信念縈繞著腳步的意志

仿佛霧悠閑地漫出山腰

我就能體會遠離所有人是否能夠消失

一切是自然而然的

我僅僅站在那兒就恢復了嗅覺

何況我肯定要走進那宇宙

仿佛一滴水或鳥鳴的細小瞬間

我說，我來了

突然醒來

總是突然醒來，

非常突然在你不再年輕的時候。

時日經過的重量突然凝聚一刻

使你沉沉地起來

輕松地告別昂揚

這時你意識到夜晚已變得

越來越短。突然醒來是一種

衰老的權利。

一種過分奢侈的讓渡。

睡眠已變得干瘦

因為做夢的天真性早已喪失

藍色

黑色的池塘已響起綠色蛙鳴

菜園是白色的，籬笆紫色，

那頭牛赤色

我沒有顏色，從夏天中醒來

夏天是個夢。強烈得使我頭暈

但現(xiàn)在所有顏色都混亂了

我只記得一種，天極其藍，樹林是藍綠色

我們是羞澀的，

我們在草地上吃水果。

世界是藍色的，

回憶是藍色的。

一切都是藍色的

那回我們在海邊等船，想起

一種顏色。藍

是我們的青春，是

超越偉大電影的青春

我們在那樣的夏天穿過樹林

干凈的風是綠色

而我們的眼睛是藍色

映著天空，回憶，高純度的語言

現(xiàn)在就是這情形

我只要進入這樣的情境

就是進入青春

進入愛情

在細雨中

新開了一家書店，進去轉了幾圈

最愛的薇依，尼采，維特根斯坦……

像一些灰塵被積在

無人的暗角。思想者的失落

就是思想的失落，

新時代最強瓦數(shù)在這只能照亮物質

那這些書是從

多遙遠的時間來到這里？

在他們語言的高塔內

一個人沒法不進入孤獨

我在書架邊讀了半小時

然后買了幾本

走出去。外頭下著細雨

卻仍能看到月亮，

云層像一種遮蔽

使空中的陰影畫布那樣攤開

我淋著雨走在路上

云在動，風也在動

但別的沒動，我走在路上

走在細雨中。

這是個

多么寧靜的夜晚。我從

多遙遠的時間來到這地方？

空中

在那樣的空中語言屬于什么？

比如月亮，星辰

在那永恒感的光亮中

情感是奇跡還是渺小？

永恒不是時間，是死亡而沒有完全死去

永恒是我們坐在這兒

像同一人，感到所有人普遍的某種愛

情感它總在這里，當你望向月光

獨屬于我們的時間在這里

而我們相距遙遠

就像與月亮之間的那種遙遠

夏蟲的聲音

還在響起

夏蟲沒有變，還像石縫呼吸時的

美妙歌聲

從月亮最亮的一夜中

清輝灑下的不只是一片光

不復存在的仿佛

一直在這兒

記憶正降臨此地

十足苦澀的詩意

夜晚淋著雨

雨。是一滴雨與其它一片雨所發(fā)生的事情。

雨打濕了別的雨，成為了一片液體的濃霧

一片雨，連接了一滴雨。賦予它聲音。

如果沒有一滴，雨就沒有聲音，

如果僅僅是一片雨

就像霧不會有聲音

聲音是從一滴雨開始發(fā)生的

然后是很多

到無數(shù)

然后是雨

而不是雨滴

雨滴早已經消失了

只有雨聲在這里

我夢中醒來意識到

我是一滴雨

夜，下過雨

夜，下過雨

我聞到氣味中的水

先是衣衫融入無色的清涼

然后是衣衫后的我，與它各自感受到

這完全敞開的空氣

除了氣味什么都沒有，然后氣味

也被去聞的欲望沖散

安詳是從地底的威嚴中滲出來的

安詳就是威嚴

風從結霜的窗戶上路過

然后停下，成為它的臉

我的狗一聲不吭，一只能相處漆黑的動物

毛發(fā)就像海

我想象某種隱藏自身的時刻

黑暗吃下了夜空，吃下了土

像海從硬的地方涌出

到處是海，很液體的畫

但不流動

黑暗中的眼睛

我起來喝水

去陽臺是為了看一眼夜的深度

天光是紅色的，仿佛被什么渲染

我沒有開燈，但看到

野貓在外面機敏地彈開

像我是黑暗中的電將它電到

陽臺上仿佛有碎星落下

聲音很細，因為只有我能聽見

月光到來過這里，那氣息溫柔又驚恐

往外看，我竟能感到那紅色

像橙子將要腐爛

腐爛都在深夜，緊接著醞釀誕生

比渴更緊迫的東西壓制在這里

比如窗子，圍欄，夢。突然的黑暗使人警覺

將清醒傳遞到花，到花瓣，到花瓶中的水

人太孤獨了，像被關在某個地方的寵物

黑暗中的美，若隱若現(xiàn)

但我尚不能感覺到黑暗中的眼睛

歸山

他歸山之后，

我們這些人的寄托才算勉強安穩(wěn)

一個人確實走了

但他進入了山中，而不是死亡

他有他新的方式在這兒存在

絕對的古老，不可勘破

而在我們活人中傳達的只是記憶

這座山將比我們更長久地活著

像風帶來種子

升起它的日月直到永遠

玉珍，1990年出生于湖南炎陵，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作家》《詩刊》《長江文藝》《青年文學》《漢詩》等刊，出版有詩集《數(shù)星星的人》《燃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