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爸爸不知攀過了多少座山,蹬過了多少道谷。如果不是這次出門,我做夢都不會知道這片大山是這樣的,它原來沒邊沒沿啊。山里人家東一戶西一戶,有時整整走一天都見不到一戶人家。這些孤房子總是讓我想起家,因為我擔心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有好幾次看到了水,它們細細的淺淺的,往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流去。水使我邁不動步子,讓我滿懷欣喜地站在那兒。爸爸說這樣的水里沒有魚,有也只是很小的魚崽兒。我問:“小魚會藏到一個地方長大吧?”爸爸說:“當然了。想法找到它長大的地方,這就是捉魚人的本事。”
從這片大山里找到那個“魚王”,等于是大海里撈針。
可爸爸說只要有耐心、勤打聽,一定會找到的。“那個人裝得和山里人一樣,可還是裝不像,再說他太孤單了,太孤單的人就會讓人記住。”爸爸的話在后來幾天被證明是對的。
我們從那個廢棄的山洞往南走了一天,又拐向東。為什么這樣繞來繞去地走,爸爸自己也不明白。他向那些砍柴的人,向一座座孤房子里的人打聽,尋找一個獨身老人。
我說:“假如他現在和別人住在一起呢?”
爸爸立即否定:“怎么會!”
從那個廢山洞走開的第五天,我們進入了一個特別深長的溝谷。這里綠色多一些,濕漉漉的,鳥兒也多。鳥兒見了我們就喳喳叫著往深處飛,像是去報告什么人。溝谷漸漸變得寬了,拐彎處出現了一片高爽的平地,那兒有一幢棕黑色的小屋。
這小屋原來全由石頭壘成,上面搭了一些山草和樹枝,這樣遠遠看去就是深色的草屋了。門緊緊關閉。爸爸篤篤敲門,敲了一會兒,門開了一道窄窄的縫隙,那兒有一對雪亮的眼睛盯著我們。爸爸說我們是過路的,來討口水喝,門就開了。
面前是一個瘦瘦的老人,看樣子有八十多歲了,頭發稀稀疏疏的,全白了。啊,他的眼睛又圓又亮,簡直太亮了,盯過來讓人心里發毛。他不說話,只是看我和爸爸。
爸爸一手攥在包裹背帶上,那手不停地抖。
隨著抖,他的嘴巴也顫顫地張開了,往前沖了一步又趕緊止住。“老師傅,我可、可找到你了!我……我把兒子領來了!”
爸爸喊出這句話時,嗓子突然沙啞了。
對面的老人垂下眼睛,好像一點兒都沒有驚訝。
我的心一陣急跳,在心底驚呼:“找到了?真的找到了?啊……過……”我貼緊了爸爸打戰的身體,不敢相信是真的。
“我們走了十多天,其實只是打轉,我和孩子再也走不動了……”爸爸一下坐在了地上。
老人回身進了里間,端出一碗水。
爸爸抿抿嘴沒有喝,只看著老人。我渴壞了,低下頭一口氣飲下了大半碗。啊,這水好甜,而且涼極了。我把剩下的半碗水遞給爸爸。爸爸喝水時,眼睛仍然沒有離開老人。
“我自己錯過了年紀,來不及了,只求你能收下這個孩子……”爸爸將碗放下。
老人把碗收走,一聲不吭地回到里屋,合上了門。爸爸上前敲門,門是關緊的。天色暗下來,老人還是不出來。
我急壞了,明白這人討厭爸爸和我。我看看爸爸,不知該離去還是留下。爸爸看看窗戶,卻反身把屋門關了。他把背的東西解下,然后點了鍋灶下邊的火。他攪著鍋里的水,從背囊中取米做起了糊糊。我被爸爸驚呆了。我看著他做這一切,又轉身看關得緊緊的里屋小門。爸爸讓我吃熱騰騰的糊糊,我不敢。爸爸很快吃了一碗。
這一夜我和爸爸就在灶前打了地鋪,沉沉地睡了一夜。
黎明時分有雄雞啼叫,這讓我高興。我想出門看看,爸爸卻抓住了我的手。他一直盯著里屋的小門。當那小門動了一下時,爸爸趕緊扯上我站起來。老人從里屋走出,雪亮的眼睛先看了看爸爸,最后一直看著我。
“老師傅,這回來求你的,不是我這個不中用的人,是我兒子。”爸爸怯怯地站直,拉著我的手。
老人的目光長時間落在我的臉上,我不再害怕了。
他后來走向鍋灶,取了一點兒東西就出門了。他可能去喂那只公雞了。
老人回屋時又想進到里屋,但小門合上的那一刻,爸爸揪著我飛快挨近,擋住了門板。老人猶豫了一會兒,只讓爸爸一個人隨他進屋。
我站在門前聽著,聽不清楚。爸爸在說話,聲音低低的,像是哀求。我可憐爸爸了。他一定是從頭敘說這些年,說他這一輩子。他停下來,那個老人開口了,可惜聽不清說了什么。老人的話十分簡短,像是問話,爸爸回答。就這樣一問一答,過去了很長時間。
中午時分兩人出來了。爸爸臉上汗津津的,走路輕手輕腳。老人直接到鍋灶那兒做飯了。爸爸想幫忙,卻插不上手。我簡直看傻了:老人做飯比媽媽麻利多了,瞧他添水加柴,一邊抓盆盆罐罐里的東西,一邊勺子攪弄不停,一會兒香氣就飛滿了屋子。
午飯有玉米兒干飯,有咸糊糊,有一碟黑色的咸菜,這么好的一頓飯,讓我高興壞了。我開始不敢大口吃,后來就放開飯量吃起來,一口氣吃了一大碗干飯,又喝了糊糊吃了咸菜。黑色的咸菜香氣撲鼻,是我從沒吃到的美味。
吃到最后,窗扇動了一下,一只黑白花大貓鉆進來。
它見了生人猶豫著,老人卻上前將它攬到了懷里。“你一夜沒回了。”老人撫摸它,將下巴壓在它的額頭上。我看出這只大貓比我們家的肥大,毛色也亮多了。它的藍眼睛看看我,滿意地瞇上了。
午飯后老人抱著貓回到里屋,爸爸又一次跟進去。我在門外聽他們說話,還是聽不清楚。我好像聽到老人讓我們倆上路,接著又是爸爸的哀求,爸爸好像說這個人太老了,無兒無女,也正好需要有個人待在身邊。那個老人停了一會兒,聲音高了一點兒。他說自己孤單慣了,一輩子都是這樣。“我也沒法教他捉魚,你看山里連水都沒有。”
這是我聽得清楚的一句話。爸爸說:“就讓孩子待一陣子吧,你要喜歡,他就多留些日子;你要厭棄,他就快些回家。你把他當徒弟好,當兒子更好……”
屋里說什么又聽不清了。這樣過了半個時辰,門打開了。爸爸抬一下手,把我揪進去,說:“快叫師傅,叫干爸,叫……”我的臉火燙燙的,深深鞠了一躬,叫著:“師傅,干爸!”
老人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有些發抖。
這天晚上我們一起吃了飯,照舊是一頓香香的可口飯菜。桌上的吃物又多了幾樣,好像是不同的豆醬之類。正吃著老人出去了,他一起身貓也跟上。不一會兒他和貓進來,同時有一股特別的氣味呼一下猛撲過來。我和爸爸都停止了咀嚼。我差一點兒喊出:“魚……”爸爸放下手里的碗筷。
老人在我們的注視下放好一個碟子,盛在里面的還是一種醬。爸爸馬上叫道:“魚醬……”
這是我吃過的最了不起的一頓飯。吃過飯之后,我真的不想離開了,我想爸爸大概也一樣。
可他還是要離開。他不能把媽媽一個人留在家里。
爸爸終于要回家了。他臨走時千叮萬囑,讓我這樣那樣,說師傅遠比他還重要,我無論如何都要侍奉、要聽話、要學藝。
老人聽到“學藝”兩個字不高興了,沉著臉說:“沒什么藝。在這兒待上一陣子就是,只要想家了就快走。”
這次沒等爸爸教我,我立刻大聲說道:“我不想家……我要學抓魚。”
作者簡介:
張煒,文學家、文學理論家。著有《古船》《九月寓言》《尋找魚王》《獨藥師》《艾約堡秘史》等21部長篇小說。作品先后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茅盾文學獎、《亞洲周刊》全球十大華文小說之首、“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具影響力的長篇小說”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