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騰
我的先民們,崇拜一切不可理解的物象,
深感這一切都是神靈的操控。
因為造人的快樂,他們鑿了一塊
那樣的石頭;因為對毒蛇的恐懼,
他們把它握在手里;因為對饑餓感到
絕望,他們便在食盆上畫上幾條魚。
今天早上,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
我不知道是感到快樂還是恐懼,
從年輕時起,這個令人驚異的器官就已
飽經(jīng)滄桑,經(jīng)歷了諸多的不幸。
但是我從未把它摘下來,是因為
我靈魂的深處還時時感到困惑。
不必念經(jīng)囑
佛陀臨終,遺有七言:
一是有小孩子來串門時,要起身迎他
并陪他玩耍,此時不必念經(jīng);
二是地里的糧食灌漿時,要緊著心思
多行走田畝,此時不必念經(jīng);
三是每年“曬秋傻子”的時節(jié),趁著天干物燥,
要多曬身子和衲衣,此時不必念經(jīng);
四是如遇同天中,村東有喜,村西有喪,
當整天干活兒勞力,不必念經(jīng);
五是遇到電閃雷鳴,心智抵不過
天地震撼時,可不必念經(jīng);
六是有無神論者上門論道時,多聽他
講講我們不知道的道理,不必念經(jīng);
七是路上遇到野獸時,逃跑第一,不必念經(jīng)。
此最后一句,弟子們只當是佛陀的玩笑。
相印證
我剛對“詩”有十足的興趣,卻又讀不懂
也寫不出的時候,就命令自己去讀,
咬住一首或者幾首,反復地讀,
實在讀不進去時就像小學生讀課文那樣
機械地讀。直到有一天,那些詩句
忽然在我的腦海里炸裂開來,每一行句子
都好似金剛的沉吟,耳膜轟鳴……
—和尚聽完我的講述哈哈大笑,說
我亦如是。我初入佛門時也讀不懂
那些經(jīng)文,只能千遍萬遍地讀,
虔誠到極致終有開悟的那一天。
寫詩是開放的無窮盡的創(chuàng)造,念經(jīng)
是在有限的生命里守一不移。
經(jīng)即是詩,詩亦是經(jīng)。
大年夜
白日晴暖,一片片白云飄浮在天上
據(jù)說一片白云的重量足有
數(shù)百噸,相當于飄著百十頭大象
天黑以后就是大年夜
清冷的餐桌中央?yún)s只擺著一碗煮白菜
那是我經(jīng)過長久地思慮
放下以往所有沉重的包袱之后
唯一能端出的一點兒心得
在面館
星期五,大概大家都在等星期六,
生意冷清得要命。直到中午的時候才來了
一個年輕人,好像剛出校門的學生,
青澀地點了一碗雞絲面,最后還喝光了底湯。
期望中的星期六好像也沒什么起色,
昨天那個學生坐過的位置只換過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位姑娘。他們年齡相仿,
但是他們根本不可能戀愛。星期五
和星期六的命運是不一樣的。看起來
那姑娘的條件更好一些,吃面的時候
她加了免費的辣椒油和清醋。另一個人
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了,畢竟來吃面的都是陌生人。
星期天的生意好像稍好些,直到在
后廚洗碗的時候才意識到,好像他們
今天都沒來。那個小伙子應該是附近
的新租戶,前天來時還把一個新買的
SIM卡塞進手機里。看來他要開始新生活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姑娘給面錢的時候
竟然和她年齡不相稱地付了現(xiàn)金,
而不是支付寶或者微信。這樣的年輕人
已經(jīng)不多見了。有人打過一個這樣比方:
有時候不是街頭擦皮鞋的攤子不見了,
而是穿皮鞋的人沒有了……
兩個吃著同樣價格、同樣口味的面條的人,
人生結局也不一定是一樣的,即便是在
同一時空,也可能不會有任何交集。
只能祝他們星期一安好,星期二安好,
星期三、星期四和星期五全都安好……
給西西弗斯神話寫的一段引子
諸神的意見出現(xiàn)了分歧,一種意見認為
應該懲罰西西弗斯無休止地
推一塊永墜的石頭上山,讓他在這件
幾乎絕望的勞作中慢慢耗盡生命。
另一種意見認為應該懲罰西西弗斯
每天不停地搬運山上的石頭
投進大海里,直到陸地上再無峰巒,
海水可以輕易地倒灌進這片土地。
持第一種意見的諸神認為山上的石頭
終有盡時,而提第二種意見的諸神
懷疑前者是否永遠保有使石頭墜落的神性。
按照雅典人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辦法,
諸神開始站隊表明自己的立場,
但是有一個神在最后一刻改變了主意……
靜
夜晚,我照例對著山谷大聲地喊“啊—”,
但是山谷好一會兒也沒有回應。
它睡著了,白天時它已經(jīng)回應過我了,
現(xiàn)在,它只想保持寂靜。好像夜深人靜
的時候你去敲寺院的門,大殿深處
的菩薩也不會回應你。據(jù)說,人死的時候,
最后喪失的是聽覺,也就是說你若喊他,
他聽見了,但是他已經(jīng)無法回應你。
—大山里的靜,佛堂里的靜,以及
人死之后的靜,究竟是不是同一種靜?
試論詩的翻譯
從詩歌翻譯的角度來說,或許詩人
說得更準確一些:詩意即翻譯過程中
失去的東西……所以,從英詩
到漢詩,或者從漢詩到英詩
再或者從漢詩到英詩,然后
再回到漢詩,因為語言結構上的
巨大差異,加之詞語的多義性
我們讀到的都是模糊之后
所謂精準的作品。比如美國詩人
加里·斯奈德翻譯的《寒山詩》
從禪境角度出發(fā),英語之下的
禪詩很難做到虛靈寧靜
再比如杜甫的名句“名豈文章著”
翻譯成英語后,再回譯成漢語
大概就變成了:我的名聲
配不上我的寫作……
曙光老師說翻譯的根本問題在于是否
“忠實”,我覺得這對于一個
優(yōu)秀的翻譯家來說不是問題
最大的問題,也是最大的困難
是國人使用漢語的大智慧
比如今天,這是新年的第一天
一整天,我沒說一句話
沒人可說,也沒什么可說的
夜里連夢也沒做上一個……
在星巴克
據(jù)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不同的星巴克,
唯獨這個男人只有一杯咖啡。
據(jù)說每個星巴克都有一杯不同的拿鐵,
每個咖啡師都有自己的手藝,
唯獨這個男人只喝自己手中的那杯。
據(jù)說每個喝著咖啡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唯獨這個男人只是喝著咖啡。
事實上,每個喝咖啡的客人都會低頭
看自己的手機,或者電腦,
唯獨這個男人既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
只是喝著咖啡。
據(jù)說每杯473毫升的咖啡都會在
一分鐘后揮發(fā)掉3毫升,在20分鐘后
被全部喝掉,或者端走,
唯獨這個男人的咖啡始終是滿的。
尋找博爾赫斯
圖書館兒童閱讀區(qū)里坐滿了孩子,
他們中必然有一個是童年時期曾經(jīng)住在
賽拉諾大街的博爾赫斯,
只是現(xiàn)在還未顯現(xiàn)。
—許多年來,就是這樣,只要
一有時間,我就在圖書館里尋找他。
從一座圖書館到另一座圖書館,
大大小小,我已經(jīng)走遍了
這個城市十幾個圖書館。
每個圖書館都有著屬于自己的
獨特的氣息。如果走遍整個省份,
套用哈姆雷特的那個說法,
一千座圖書館里就會有一千個博爾赫斯。
有好奇的、也有熱心的人,
知道了我的意愿后也加入進來,
只是他們不如我這樣恒一。
總會有人問我為什么,這也是
我想知道的,只是現(xiàn)在年紀大了,
懶得再去深究,我只想繼續(xù)找下去。
在我感到迷惘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
有人給我看了托卡爾丘克的一句話:
“它還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監(jiān)獄中。”
他的意思是說讓我去監(jiān)獄里看看。
考古學
一只啄木鳥落到院子里
且停留了一會兒。
起先我并沒有注意到它,
我正在屋檐下新搭出來的
玻璃房里讀書。準確地說,
我正欣喜于福柯轉述的
P·貝龍的一段:“恰如我們的腳
有四個腳趾,鳥也有四個手指……”
多么神奇的發(fā)現(xiàn)和譬喻。
現(xiàn)在,這只鳥既不發(fā)出
響亮的單聲chip,也不發(fā)出尖銳的
kee—kee—kee聲,這里甚至
沒有可以下嘴的樹木,也不能
發(fā)出樹木深處的篤篤聲。
我看著它羊角錘樣轉動的腦袋,
它也偶爾看看我。我忽然明白,
它在耐心地等我忽然變得
中空,或者遭遇災害……
金輝,男,70后詩人,現(xiàn)居沈陽。寫詩10余年,曾在2005年斷筆,2018年重新開始詩歌寫作。部分作品在《詩潮》等期刊發(fā)表。曾經(jīng)榮獲“第三屆江南詩歌獎”提名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