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海道空知郡中富良野町的薰衣草田興衰史,實在令人唏噓。若想為這段歷史做注腳,十勝岳山麓的富田家族則不可回避。二十世紀初,當時的家主德間富田從福井縣來到此處,買下這片無垠荒地,與他的三個兒子花費八年將其開墾為沃田。1937年,在他彌留之際,緊握剛從北海道帝國大學農學院畢業的長孫忠雄的手,囑托道:“你要在這片土地種下最美麗的作物。”忠雄接手富田農場后,苦思冥想既能達成祖父遺愿又能維持家族經濟效益的兩全之法,試種了數種作物都不稱意。直到1953年春,他在日法兩國農業交流會上看到三粒薰衣草種子和花田照片時,不禁熱淚潸然,幾乎毫不躊躇地確定這就是他要找的作物。隨即他不顧家族大部分人(包括他年邁的父親與兩位叔伯)的反對,孤注一擲地將富田農場的每一畝土地都種上了這種洋草。之后的十數年里,這片土地證明,它與薰衣草完全是天作之合,適宜的經緯度、地勢、氣候使花田長勢喜人,葳蕤一片。薰衣草香料的巨大利潤使整個家族實現了騰飛,也帶動整個富良野甚至北海道全境聚焦并投身于薰衣草種植業。這種上升狀況一直持續到1972年,當香料可以人工合成后,整個行業宣告破產。北海道百分之九十的薰衣草田被犁除,換種其它作物。最后那個夜晚,忠雄讓憤怒且絕望的族人少安勿躁,獨自驅車來到弘照寺。他比任何一人都更痛苦,但也比任何一人都更沉默。在最后一支香木燃盡之際,他沉聲禱念:“百仙佑我。”走出寺門時,他決定再次逆流而行——他要將這片薰衣草花田繼續經營下去,等他衰老瀕死,他會握住子孫的手,請求那個年輕人讓這種最美麗的作物繁衍下去。他決斷的信心也正是來源于此:他不相信薰衣草花田被剝奪實用功能后就毫無意義,他想讓它美的屬性被更多人看到。
此后的事情諸君多少都已了解了,1976富田農場的全景圖出現在日本日歷上,所有人都為之驚嘆。幾年之內,這里成為全日最受歡迎的景點之一,也成為皇室出游的必至之地。富田家族的后代在忠雄的日記中讀到了那個動人心魄的夜晚,于是將命運對家族的垂青歸功于那句“百仙佑我”。為了銘記這一言靈,每代富田家主必須在其任職期間窮盡全力搜訪仙人,舉辦一場盛大的百仙之宴。
二
毫無征兆地,春日就到了盡頭。其標志是一場方興未艾的花事。車臨近富田農場時,我們就發現空氣漸漸由透明過渡到了淺紫色。隨即那片著名的薰衣草花田出現在視線里。我們的車保持原速向它馳去,帶著某種煞有介事的決絕,像要沖出懸崖或撞入大澤。真到了面前,卻忽然發現生出一條逼仄小道,容許我們駛入。這時我才發現無際無涯的花田被這樣(被抻直的)蚯蚓般的窄道切割成無數巨塊(這個民族的人似乎沒有不熱衷于切割的,他們進行這種行為時,往往像將一盒干咖喱分成均等的八塊或十塊一樣熟稔),同時,如果凝注距車窗最近的數排,幾乎每一簇都以一個藐小卻赫然的紫色斑點呈現,這些斑點之間又有幾不可視但確鑿存在的空隙。我一時無法分清是紫色斑點更多,還是這種以更小的黢黑孔洞呈現的空隙更多。事實上,注視更久也無法分清,反而會逐漸升起輕微的窒息感與暈眩感,感到那些斑點和孔洞仿佛在呼吸般,以某種節奏收縮、舒張,讓人不由懷疑自己其實某時已經患有巨物恐懼癥或密集恐懼癥。我撇過頭,用手語將這種感受告訴桃沢。
桃沢用手語回答,你太緊張了呢。它們是在歡迎我們遠道而來赴宴啊。我跟你說過的,這里的任何事物都是有靈性的哦。
三十歲以后,我漸漸開始習慣用手語與他人交流,其實,也就是與桃沢交流。最初到達這里時,一切都要從頭再來,工作進展得不太順利,顆粒無收的狀況持續了數月,甚至到了我和合伙人(一個札幌市立大學讀文學的華裔留學生)每天蹲守在出版公司或游戲公司的樓道口或電梯廳堵著西裝斑禿男,詢問他們是否有需要翻譯文本的地步。遇到桃沢后,情況大有改觀,她兼任我的贊助人、雇主、工作室經紀人,現在是我的未婚妻。我們準備在她的三十九歲生日那天舉辦婚禮,就在來春。說起來,這個國度的男人普遍存有一種近乎狂妄的自尊。我覺得不可理喻,自然也不會因為她較我年長且富有,就在戀愛關系中時而自卑時而氣急敗壞。至于世俗流言,我從未當一回事兒,我想桃沢應該也不在乎。這個國度的好處之一(從其它方面講可能是弊處),就是與他人保持疏離也可生活得很好。是喔,我們的生活會如石狩川那般潺潺地綿延下去,如果沒有那股揮之不去、驅之不散的異味攪局的話。
那異味并不完全是臭味,至少,不屬于已知的任何一種臭味。我們約會的第三次,桃沢在貍小路那家白色戀人餅干店門口回望我,說,你發出來一股迷人的味道喔。我以為她委婉提醒我在一日行程之后生出汗味,有些赧然,答應先回去沐浴,晚上再一起出來喝清酒。但她說不是。我猜測道,是白巧餅干的味道吧。她說,有些難以描述,就像是少男自帶的體香與薰衣草香相結合的味道呢。我哈哈笑道,我可不是少男了。但經過她那次提醒后,我也開始聞到這股異味。它在我忘我工作、專注開車的時候藏匿于暗處,但一旦當我從瑣務中解脫出來,枕在桃沢腿上看電影時,抑或在背后擁著她站在窗前溺目于晚霞時,它便像蠅蚊似卷土重來。最可恨的是,每值與桃沢性愛后的賢者時刻,它就十分馥烈地彌漫于空中,常常引得我與她同時撐起身子,相視苦笑。與這種異味共處數月后,我們終于發現了它的源頭——我的口腔。這個過程極不尋常:作為發源地,它并未勃然噴冒,正相反,異味在它附近稀薄寡淡,離它越遠卻越濃釅。正是依據這點,我和桃沢才猜測它就是某種中心(或者說是反中心)。隨后的試驗證明了這個猜測,我保持常態嘴唇微張,異味如常;我封閉雙唇,異味漸漸消散。從這以后,我就很少開口說話了,只當自己是個啞巴。
這次赴宴,全程由她策劃安排。她借由長輩的關系,最終為我謀到一席之位。等到達設宴地后,她會在莊園外等我,而我會獨自赴宴。她顯然洞悉了我由于害怕在仙人們面前露怯而產生的緊張情緒。
我對她抱怨過,我哪里是仙人呢,太名不副實了。
她說,事實上,沒有任何一位仙人名副其實,但從另一種角度說,也沒有任何一位仙人名不副實。在我們的文化里,每一個執著于某一件事、每一個獨一無二的人都可以成為仙人。
這話看似武斷,但似乎也有一種令人信服的魔力。她這個人有種奇特能力,即可以輕易而篤定地為生活中的困擾找到病因,并進行有效地撫慰與療愈,無論最后是否能解決問題,至少可以使人免于陷入某種惴惴不安的未知恐懼,這或許也是我無比依戀她的原因之一。
她往車門邊挪了挪臀,讓我側躺下來,然后將搭在前座椅背上的綢子外衣取下來,覆蓋住我脖頸以下的身體,又讓司機把溫度調高一度。過了一會兒,我感覺有點熱,就把綢子外衣拽得皺些,讓其覆蓋的地方更少。上車的時候我沒注意車標,現在才發現后座很寬敞,我將頭枕在她腿上,只需微蜷膝蓋,就能躺得很舒服,想來不是日系車。我微微調整了幾次枕靠的位置、角度,以便能更快入睡。她的腿像團云朵,豐腴,綿軟,恍若無物。我很快就熟睡了,在意識消失前,我感到她又俯身輕輕將綢子外衣捋平,領口經過我的前額時,我聞到薰衣草的冷色調香氣。嘴唇經過我左耳時,她輕聲呢喃,像湖面上的徐風,她說,等從百仙之宴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三
侍者領我走到一座白色墅舍面前,它與想象中的奢靡完全不同,甚至因簡潔顯得有些清冷,像我們在電影里看到的美國中產家庭住的那種大房子。前兩年有部小成本電影,講的就是發生在一幢這樣的別墅內外的故事,叫《彗星來的那一夜》。這些講故事的人,編劇,小說家,好像不給他們點“彗星”這樣龐大、刺激、猛烈的物什,他們就沒法正常說故事。好像一個正常活著的人就不值得寫,一個被命運簸弄的人才值得寫。我常常翻譯這樣的故事,既感到不忿又感到疲憊,但一想到即將獲得不菲的酬勞,就又精神振奮起來。
我本來以為門口會有寫著“百仙之宴”大字的橫匾或條幅,但沒有。我走近前,向故鄉兵馬俑般立在門前的侍者微笑點頭。他并未理我,目光直視前方,說道,百仙佑我。他的聲音與剛才接引我的侍者幾乎沒有分別,語速和腔調也相似,我和桃沢曾戲稱這種腔調為“京都酒保腔”,好像在彬彬有禮之下暗藏疲憊。接著他用這種腔調問我是哪位仙人,沒等我回答,他又拿出一張紙,遞給我一支鋼筆。我快速掃視,是一份名單,前面已經簽了數十個名字,用日語寫著“煮飯仙人”“壽司仙人”“魚生仙人”,等等,后面赴宴者再用各自的筆體簽一遍名。大概由于這些名號并沒有那么雅正的仙人在前,我似乎不感到那么羞愧和滑稽了。
我深深呼吸,說道,我是——鸚鵡仙人。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驚覺自己能無障礙地開口了。但異味也緩緩地散發出來。
這是桃沢取的名,我不置可否。我絕不是自大之人,甚至也談不上自信。但從大學一年級嘗試翻譯松尾芭蕉的經典俳句算起,我從事翻譯已經十年有余。由于我們主要接私人訂制,算是積累了一些全面的經驗。例如,眾所周知,私人信件與文學作品要求的語言和腔調完全不同,但是再具體精確一點呢,很多譯者就不那么有耐心了。寫信者希望用一種什么樣的口吻表達信中的觀念,是倨傲、平靜還是殷切,是長輩、平輩還是晚輩,都需要不同的譯風。寫信者的年齡與習慣也是必須注意的地方,例如他(她)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生人,我們就要模仿同年代另一國人的語氣去翻譯。再說文學翻譯,譯風的區別就更明顯。委托人喜歡林少華風格,我就譯成林少華;委托人喜歡施小煒,我就譯成施小煒。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比林更林,比施更施。惟妙惟肖地模仿他人腔調,是我唯一可寄托自信的地方。桃沢一遍遍心理暗示般梳理我近十年來的小小成就,再將其包裝成另一種我無法辨認的東西。這個過程并不能滿足我的虛榮,反而將我逗樂。我知道日本是個泛靈崇拜的國家,草木竹石皆可為神為仙,但將這種理念嫁接到人身上,就顯得格外滑稽。當他們恭敬莊重地說出“煮飯仙人”或“壽司仙人”,我忍不住要笑;但當我得知“仙人”們——無比篤信自己的高貴身份,以一種數十年如一日的莊重與偏執從事無聊至極的重復工作,更為自己定下某些煞有介事的“神則”,例如不與成年男子握手啦,每日工作前要將雙手在特定溫度的保養液里浸泡一小時啦,或是只在每月特定日子的特定時辰里工作啦——這類事跡時,反而對他們懷有某種帶有嘲諷意味的敬意。
當我高聲說出自己的仙名時,羞恥感重又油然而生。隨即屋內傳來的眾聲大笑使其更加深重。我不知道是眾仙聽見我的仙名而發笑,還是我正好撞上了他們談到某件趣事的笑聲。我迫不及待想進去一探究竟,便不顧門口的侍從阻攔,推門沖進房子。門內空間忽然逼仄起來,一圈纖細僅容一人通過的廊道向兩旁延伸,中間又現出一道門。我推門進去,還是廊道與門。我推開一道道門,發現整座房子的結構就像一個千層卷,理論上我只要一直推門,終會抵達最內部的宴會大廳。但另一個悲觀的聲音告訴我它的面積要比其外觀所呈現的巨大千百倍,或許億萬倍,或許根本就是無限的,我只能在一扇門與下一扇門之間含恨消磨此生。在我即將精疲力竭時,談笑聲卻在不知不覺中清晰起來。我有種預感,推開下一道門,或許宴會大廳就會出現在眼前。但未待我伸手,門卻自己開了。迎面走出另一位侍者,以熟悉的“京都酒保腔”說,想必您就是鸚鵡仙人了,請少安勿躁,我們還有二十分鐘就開宴。在此之前,富田先生想見見你。
跟著那位人俑般的侍者,我順著腸道般的窄廊向前走。走了幾百個二十分鐘,腳下漸漸變得松軟起來。我抬頭一看,懸日如同世界上最后一個巨人的頭顱,身旁的高壁已變為齊胸的薰衣草花田。侍者已經消失了,一個老人的瘦癯背影出現在廣袤花田中央,像一株畸變的、不合群的薰衣草。
老富田并未對我一眼就認出他來而感到訝異,大概這些經常出現在雜志封面的臉早已習慣在任何時刻被人識出后保持雍容微笑。他顴骨很高,面容古拙,有種內斂的威嚴,但笑容卻并不虛偽,反而讓我生出奇異的親切感。我趕緊告誡自己,這些成功人士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妖獸。但隨后他撫了撫新雨后的泥田,示意我跟他一起盤腿坐下來。我抱著回去就將這條西服褲扔掉的決心,咬牙坐了下去。薰衣草紛紛瘋長,沒過耳朵,又沒過頭頂。我好像回到第一次學游泳的那條河,憋氣時的窒息感從胸口升起。老富田開口后,這種壓迫才漸漸消散,好像薰衣草們將我認定為它們中的一員。他語速很快,也極健談,好像把我當成某個老友,顯得真誠平易,又不失禮節,讓人難以維持警惕心。我最初有些拘謹,但很快就恢復了舌頭的靈活,畢竟表述(如果轉述也算的話)是我的本行。我不知道我們談了多久,可能有半個世紀,也可能真的只有二十分鐘。時間的概念模糊了,整個世界只剩下富田摩挲一莖莖薰衣草的慢動作,像匹再也站不起來的老馬,埋首舔舐自己的馬鬃。
四
富田:世界盡頭是一片薰衣草田,你聽過這個說法嗎?
我:大概……沒有,先生。
富田:那你能不能嘗試猜猜,這句話出于誰口?
我:應該沒有懸念吧,那位偉大的“薰衣草之父”,忠雄先生。
富田:我的祖父。
我:他是個英雄。
富田:不,不,對我來說,他更像一尊大佛。有科學家分析,人類站在高度是其身高三倍左右的佛像下會心生懼怖,因為它喚起了幼童仰望成人時心中充盈無力感與崇拜感的記憶。而更巨大的雕像,如自由女神或仙臺大觀音,則反而不會激發這種切身的恐懼。祖父對我而言,就是這么一尊佛像。我有時覺得抬手就可以摸到他的腳,有時又自感與他有人神之別。
我:不茍言笑的長輩嘛,家里的小輩都會有點發怵。
富田:相反,祖父永遠面帶微笑。我記得很清楚,他臨終之際握住我的手,手指有力,笑容慈祥。你要把這種美麗的作物種下去,他對我說。如果有一天人們不喜歡看薰衣草了,我該怎么辦?可以種其它作物嗎?他微笑搖頭,不會有那么一天的,望望天上,足足有一百位仙人在保佑這片土地呢。種多久呢,二十年夠嗎?或者三十年?我問。種到你像我一樣的時候,他大笑著說。笑聲戛然而止時,他死去了,面上笑意尚未消散。所以你應該能理解我為什么形容他像一尊佛像了吧?你知道,佛像的臉上總是掛著難以捉摸的笑容,無論是善佛還是惡佛,無論是寂靜相還是忿怒相。佛是永生的,而祖父也是永生的。只要薰衣草田依然茂盛,只要百仙之宴依例舉行,他就永遠在三人高的半空注視著我,以佛的笑容與眼神。
我:可是……有人注視著,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富田:噢,我忘了,你還是個年輕人啊,和我接過祖父遺愿時差不多年輕。我不應該跟你說這些的。聊聊你吧,你有過被人注視的經歷嗎?
我:桃沢……不知道能不能算。我一直能感受到她溫暖的目光。或許有時有點熾熱。但我想愛情正當如此。
富田:哈哈,母愛般的熾熱嗎?
我:不,不是這樣。
富田:開個玩笑,你沒介意吧?不過作為女友,小桃沢有時確實表現得太過強勢。就拿她的上一任男友說吧,他可比你脆弱多了。
我:他是做什么的?
富田:一個失敗的小說家。小桃沢資助了他兩年半,他最終無法忍受,去薄野找了個女郎,將與其半裸的合照發給桃沢,主動提了分手。
我:似乎有些自尊過頭了。
富田:我只是有些恍惚,記憶中那個在花田里瘋跑打滾的小姑娘,轉眼間就成了在背后用脈脈眼神攫住一個男人的心的成熟女人了。
我:可以聊聊彼時的桃沢嗎?
富田:用不著我說。如果你真的想見她,很快就能見到。
我:只可惜此“她”并非彼“她”。說句題外話,假如真能見到那時的她,我不由自主生出愛慕或欲望,大概不能算作不忠貞吧?
富田:當然不算。能看出來你很愛小桃沢,這一趟你就是為她來的吧。
我:為我的口臭。
富田:哈哈,要是口臭就簡單了。這個國家最不缺的就是治口臭和痔瘡的診所。
我:確實不是普通的口臭,是吃再多口香糖、橙子皮、山楂丸、奧美拉唑、牛黃清胃丸、龍膽瀉肝丸也去除不了的口臭。桃沢說,如果連百仙之宴都無能為力的話,我們或許就得準備和它共度一生了。
富田:你們對百仙之宴了解多少?你們可以把它當成一場祭祀、一段契約甚至一宗互惠互利的交易,但不應該把它當作一味靈藥、一抹圣光或一種救贖。
我:除這個名字外,我對其一無所知。我想桃沢也是如此。聽您的語氣,作為宴會主人,似乎也并不能掌控百仙之宴?
富田:何止是不能掌控呵,我完全就是依附其而生的。
我:愿聞其詳?
富田:作為宴主,我毫無疑問也是百仙之一。你知道我的仙名是什么嗎?
我:洗耳恭聽。
富田:我是——百仙之宴仙人。這個仙名承襲自我父親,從他開始,富田家族的每一任家主都是百仙之宴仙人。在他掌位時期,紅蜘蛛悍然成災,薰衣草田變成一片赤海。他傾盡精力與財力,舉辦了屬于他的百仙之宴,隨即死去。宴散之后,億萬只紅蜘蛛的尸體落在土中,像一灘灘花田排出的經血。全族人都諳悟了,想要象征家族興衰的薰衣草花田永盛不敗,只能依例舉辦百仙之宴。這是每一代家主的宿命。如果后世總結我們的生命,唯一的畢生致力的不凡事業,就是舉辦屬于自己的百仙之宴。我生命的意義,完全是依托在百仙之宴的意義之上的。
年輕人,你或許想問,難道百仙之宴是一樣活物嗎?這樣做,豈不是將每一代人都自縛于某種詛咒中了嗎?
事實確實如此。今天來的諸位仙人,幾十年上百年從事同一件事,不也是一種詛咒嗎?只不過不愿自拔,也無法自拔罷了。再說回百仙之宴,活物已經不足以形容祂了。百仙之宴本身甚至“百仙之宴”四字,就是一位神,一位仙人。且是擁有我們每一代一百位仙人供奉的大仙。杰羅姆·大衛·塞林格對泛神有個解釋,他童年時曾看到妹妹仰頭喝牛奶,他看到妹妹是神,牛奶也是神,她所做的是把神灌入神。百仙之宴也是如此,我們一百位仙人,則無疑就是被灌入的牛奶,從而成就了它的無邊法力。
讓每一位仙人心甘情愿供奉的原因,正是在百仙之宴上的祝禱。百仙之宴與尋常的盛宴迥異,全宴沒有一道佳肴,沒有一段歌舞。一百位仙人沉聲禱念:“百仙佑我。”他們祈禱的對象由他們的全體組成,彼此互為依靠,缺一不可。在這場百口如一的祈禱之后,百仙之宴會賜予仙人們最渴望得到的東西。無論是烈火烹油的富貴,還是龜蛇般悠久的壽命,無論貌比織田市的絕代美人,還是媲美本多忠勝的超人勇力。只要以虔誠之心默禱,百仙之宴就不會吝嗇祂的恩賜。
現在,在真正了解祂之后,你還想許這個愿望嗎?這樣聚天下英豪入彀的盛宴,這樣舉世無雙的仙人偉力,這樣足以扭轉命運的、此生難再的機會,卻被用以調理一場口氣的紊亂,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我:如果它形貌上的不莊重讓您覺得冒犯,那我致以最誠摯的歉意。但它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小瑕疵,而已經發展為一塊性命攸關的心病。如果桃沢那天傍晚沒有察覺它,或者我們最后沒找到它的源頭,以為它只是我特有的一種體味,或許我們也就得過且過了,畢竟確切來說它并不難聞。但知道了就不能再回到未知的狀態,已經被干擾的生活就無法完好如初。假如您背后長了個瘊子,沒摸到的時候完全不影響您的生活,但一旦摸到了,您就常常去撓它、摳它、揪它,千方百計地想抹去它的存在,最后到醫院讓醫生切掉它。如果不切掉,它最終會變成一個毒瘤,毀了您的生活,甚至要了您的命。
富田:哈哈,不至于嚴重到這個程度吧。
我:我不希望您低估它超脫其本身之外的貽害。比如說,它是由桃沢發現的,如果最終無法消除,桃沢一定會心懷愧疚;而它棲息在我的口腔里,如果桃沢因為它而不愜,我同樣會內疚且自卑。別小看這些難以察覺的細微情緒,就像一面沙漠中封閉建筑墻壁上蟻噬的小孔,微不可見的滲沙日日侵蝕,一日兩日不見其害,但終有一天會壁破屋倒。這種壁破最后一定不是愧疚本身帶來的,而是來自各方各面或微小或巨大的枘鑿。這些枘鑿就像所有風雨如晦的夏日午后里涌現的哀傷詩句一樣,召之即來,揮之不去。
我相信,如果說未來會有什么事物橫隔在我和桃沢中間,絕對不會是外部的阻力——如果她的父親和叔伯反對,反對越強烈,我們就越緊密;更可能的是內部的斥力,是這日復一日生活中小小的裂隙。
富田:我越來越喜歡你了。小桃沢把你的資料發給我時,我沒翻幾頁,就從仙名和職業推測你是一個人云亦云的庸人。看在家族世交的面子上,我才準許你成為一位仙人。現在看來,真是偏見。你和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百仙之宴的叩問與反叛。百仙之宴其實是一個征服與同化的過程,每一位仙人都因他們的獨一無二被選中,而在最后那場齊聲誦禱中,他們又必須抹平個性,百舌齊鼓,百口同聲,方能獲得百仙之宴的恩賜。你知道嗎?每屆百仙之宴都有不少仙人,雖然獲得榮華富貴,或返老還童,但一顆孤清的道心被折毀,回去后不出數月就墮落成凡夫俗子,永遠失去再次參宴的資格。這并不殘酷,想要拿走一樣東西,就須用另一樣東西來換,這是古往今來的鐵則。絕大多數仙人獻祭的是自己苦心孤詣所成就的獨特性,而你卻不同。你完全拋掉“獨特性”的標簽,以一種模仿萬物的新生姿態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里,我無法想象你能向百仙之宴獻祭什么,或者百仙之宴會向你索取什么。我有種預感,你會給我更多驚喜的,小鸚鵡。
我戴上老富田給我的鸚鵡嘴面具,隨他走進宴會大廳。仙人們都帶著代表他們仙名的面具,圍繞一塊巨型橢圓木桌而坐。因為身著制式長袍,很難分清男女老少,只能從形體上略窺一二。我走近后又生出某種奇異感應,宛如面對某種嫁接的植物或缺少零件的武士玩偶。反觀眾仙,我一進來他們的談笑就戛然而止,仿佛我是一枚被按下的靜音鍵。他們將一種混雜厭憎、鄙夷甚至畏懼的敵意目光射向我,我拘謹地跟在老富田身后落座,像個緊緊拽著父親衣角的幼童。一言不發,直至宴會開始。
五
正如相撲手真正撲向對手之前會嘎吱嘎吱擰轉關節,或屢屢發起具有試探或挑釁意味的佯攻,使眼神熱起來,官能活泛起來,血液野蠻起來——盛宴之始,老富田也讓我們先喚醒自己的舌頭。我不以為然,不就是念一句咒語嘛,這有何難呢。偷眼觀察座上眾仙,才發現他們都肅容危坐,如臨深淵。最初,每只舌頭在老唇間時隱時沒的翻卷都各有殊致,雖說念的是同一句禱言,卻像有無數在千萬堵無形墻壁間來回反射的亂嗡嗡回聲。我完全不知道該依循哪種節奏、哪種語調,只好哇啦哇啦、嗚嚕嗚嚕地濫竽充數。但很快——當富田真正做出“祭祀開始”的手勢——我就無以為繼了:那些枝蔓、那些溢余、那些岔路,都慢慢淡為背景音。一個宏大如巨佛的聲音出現了。它湮沒了所有聲音,或者說它分明就是由所有聲音鑄成的。那個聲音降臨時,我清晰地感到身體被某種綿稠卻難以違抗的力量包裹住了。這大概便是百仙之宴的力量,它在引導每一位仙人,我想。我盡量正心弭念,將那股力量引向我的口腔。但意外發生了。那句禱言即將順理成章地脫口而出時,我的舌頭驀然僵成一截化石。正如高呼者在眾聲靜默時如尖塔般凸顯,緘默者在萬喙一音的人群中也尤為礙眼。一百道目光多米諾骨牌般迅速覆壓到我臉上。
富田的臉像夜鸮一樣皺起來。他似乎也沒有處理這種突發事件的經驗。歷屆百仙之宴似乎從未有過因某位仙人難以念出禱言而中斷的現象。九十九位仙人都已經完成祝禱,只有我大汗淋漓。他一字一頓地念了一遍“百仙佑我”,然后望向我。而我第一個音都無法發出,好像回到小學禮堂里第一次演講的情境。我雙唇翕動,牙齒相撞,舌頭翻涌,可就是無法發出這句話的任何一個音。好像我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觸犯了某種禁忌或密諱。
富田的嗓音仿佛靜湖漸生波紋(那種由深不可測帶來的蠱惑力逐漸動搖):放松你的舌頭,別把它當作死物。想象一下,微風輕輕拂過,每一株薰衣草在欹傾時會呈現如何一種韻致,全看它那一瞬的心期。你的舌頭就是一株薰衣草。讓它自己去感受風。我雖然對這種玄談式的點撥極為反感,但此時卻只能將其當作唯一的救命稻草,當即盡力嘗試。
第一句迫不及待冒出來的話是“我體內某處埋藏著一座墓場,此時此刻”。這是我早年翻譯的《世界盡頭與冷酷異境》(一位新加坡華裔富商委托我以兼林少華、賴明珠二人之美的腔調重譯此書)中的一句話。正欲回憶這句話的語境及意指,第二句話已經迫開唇齒“那一日,他同時見到了尚為少女的十五歲佐伯與為其生母的五十歲佐伯”,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三句是“容易將激情誤認為愛情,善于捕獵天才作為情人,這種本能是大自然賦予她的拐杖,意味深長,僅此一根”,這是宮本百合子的《逃走的伸子》。第四句是“一切靜美與幸福的生活,像灑滿陽光的格子門上出現的鳥影,倏然飛來,又倏然而逝”,應該是佐藤春夫《田園的憂郁》。第五句堅決而篤定,是三島由紀夫大名鼎鼎的《春雪》:“你小子肯定是欲壑難填,欲熾之人,往往裝出一副可憐相。你小子或許還有更大的欲望吧?”緊隨其后的第六句是“傳遞平庸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暴力”,坂元裕二的《初戀與不倫》?第七句,第八句,第九句。我十余年中翻譯過的無數句子,以某種無可挽留的決絕沖破唇齒,如同穿匣的劍氣,或脫籠的白鴿。間隙愈來愈窄,語速愈來愈快,聲音愈來愈盛。我漸漸無法記起它們的來由,甚至來不及捕捉它們的形貌與含義。但那種故人重逢的親切感是無法偽造的。古賢人說:“六經皆我注腳。”像我這樣述而不作之人,一輩子都在這些句子里頭了。它們在我腦中的遺忘之鄉蟄居多年,今日卻不知因何,天馬絕塵般一道道從我目前掠過,穿透天花板沖向紫意氤氳的深旻。我感到宴廳在搖晃,房子在搖晃,薰衣草花田在搖晃。全世界只有我像只琥珀中的蟲子般凝滯著。我不知該跟隨它們而去(我大概辦不到),還是揮手告別,或僅僅輕闔雙眼,像鳥一樣張開雙臂。但仙人們并未給我感傷的時間。
富田與眾仙僅僅怔了片刻,便以一種混雜嫉妒與恐懼的暴怒沖上前。剛回過神,我就感到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了。他們的胳膊細瘦干枯,卻像鋼筋一樣堅硬沉重,我的掙扎完全沒有作用。我感到一陣悚然,之前的猜想似乎被印證了:他們似乎都不像是正常人,而是身如金石的鐵人。心神一亂,舌頭又癱軟下來,像根萎靡的腐爛黃瓜。那些句子在空中緩緩彌散,很快就了無痕跡,如同暮靄。
當世界與所有人都平靜下來后,富田扒開我的嘴,仙人們都圍湊過來看。他發出驚嘆:“你的舌頭已經完全腐爛了啊!”
我大吃一驚,望向其他仙人。他們連聲附和,好像帶著某種復仇的快意。“怪不得會發出異味啊”“原來這就是那些神經質的丑陋語句的源頭了”“這就是鸚鵡學舌的下場吧”,他們恍然且釋然地說。
我對他們的最后一點敬意也完全消弭了,每一個人都面目可憎起來。富田也完全不是長談時那個親切健談的老者,而似乎變成了某種妖魔。我早應該想到的,依附另一樣事物而存在的人,不是幽靈就是魔鬼。我請求侍者拿鏡子給我看,一時竟找不到,于是端來了一盆水。我望向盆中,張大嘴,舌頭在里頭是模糊而黯淡的,看不清是否腐爛。我嘗試用舌頭觸碰牙齒和口腔,都有觸感,但似乎又與平時有所不同。我心中有一點相信了,但還是對他們喊道:“不是這樣的!之前我和桃沢看過無數遍,如果腐爛了早就該發現了!”
富田搖搖頭說,我們所說的腐爛不是你能看得到的腐爛。只有真正的仙人才能透過外觀看出內質的腐爛,很顯然,桃沢不是,你也不是。
我啞口無言。
六
你無法說出“百仙佑我”,宴會就無法完成,所有仙人都無法得到賜予。沒有賜予,仙人們就無法一直維持生命,從而更長久地保有自己的仙名,再供奉下一代的百仙之宴。整個秩序就將被動搖,我想我們都不愿意看到這種事發生。唯一可以挽救事態的方法,只有幫你換一條舌頭。
我大驚失色,感到桌上餐刀的反光晃得眼生疼,問,你們要給我做手術嗎?富田微笑搖頭,我們不用那么原始的方法。隨后侍者端來一只玻璃瓶。有點眼熟,隨即我反應過來在路邊小賣部見過,就是那種薰衣草味的玻璃彈珠汽水,富良野町特產。富田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說,這可不是凡物,叫換舌酒。隨即他不再管我,環顧眾仙朗聲說,誰愿意和鸚鵡仙人交換舌頭?
無人應聲。我聽到按住我的那位仙人嘀咕,誰會想換一只說不出禱言的腐爛舌頭嘛。我心中暗喜,如果誰也不愿意,我是否就不用換舌頭了?這種僥幸心理甫一萌生,我就看到富田轉向我。他像海浪中的一塊礁石,顯出與他人完全不同的鄭重與冷峻,好像在下一個至關重要的決定,好像即將走向另一種命運。將我的舌頭拉出來吧,對侍者說這句話時,他終于松懈下來,像一個正常的、風燭殘年的疲憊老人。
富田的嘴被拽大,拉出舌頭。他的舌頭鮮紅粉嫩,像少女沐浴后皮膚的顏色。最初長度似乎無異常人,但因為侍者抻拉,所以長得格外醒目。在其手勢命令下,侍者雙手扯住舌尖,將其像橡皮糖般又拉長一截,這時其形狀已經接近蜥蜴或蛙類了。
尚未反應過來,我就被兩個仙人掰開嘴。我用盡全力,一口咬住其中一根手指,卻感到牙齒劇痛,像咬在鋼條上。另一位仙人拉出我的舌頭,最開始像要撕裂一樣劇痛,但當舌頭伸展到某個極限后,就完全失去了知覺,再后來甚至有點癢意。最后我感到一絲涼意,像第一次吃冰棍時一樣驚喜且清爽。我看到自己的舌頭與富田的舌頭即將在空中相觸。在眩暈與嘔意中,我瞥見一位戴著玉藻前面具的女性仙人走上前,她將玻璃瓶中的換舌酒淋下來,像下了一場紫色的雨。
腳下漸漸變得松軟起來,我抬頭一看,懸日如同世界上最后一個巨人的頭顱,身旁的餐桌已變為齊胸的薰衣草花田。眾仙已經消失了,一個少女的纖細背影出現在廣袤花田中央,仿佛世界上的第一株薰衣草。她轉過身后,我才發現紫色長裙竟只是一襲薄紗。只看一眼,我就開始想象輕紗飄落后撥云見月的盛景。第二眼再不敢看,眼睛到最后也沒再睜開。即便這樣,她的裸體還是以各種形貌浮現于我的腦海,翕動的蟬翼,空中墜落的白果,陽光下的銀器,融冰下的春水,秋旻下的莽原,曼陀羅花為食的銀蛇的毒液,貝阿特麗采瞳孔中星辰之一粒,一百尊仙人、一千尊仙人、一萬尊仙人也無法命令的,在真實與傳說的邊境跳躍的精靈。很快我開始懷疑一切的確鑿性,因為雙唇傳來一種令人心顫的溫熱。據說三和四之間還存在一個整數,蘊藏著多維空間的奧秘。那三十七和三十八之間也存在一個整數。鐵證是:三十七度與三十八度之間一定存在一種世人永不可得的溫度,即此時少女雙唇的溫度。但當兩只舌頭相交纏觸時,最大的震撼才降臨。舌頭不僅恢復知覺,還變成某個通道的接口,我感覺某種東西將通過它進入我,我的某種東西也將通過它進入她。這并非空穴來風的臆想,因為兩條舌頭逐漸滾燙,并且傳來脈搏般的律動,這讓我想到騎士電影里巨龍噴火前夕的脖頸。我和桃沢相吻時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當兩條舌頭融化為巖漿并最終重新凝固成型時,我諳知交換與傳遞已然完成,或得或失,或吉或兇,自己終歸已經不同往日。我毫不猶豫、幾無停頓地說道:“百仙佑我。”
七
我醒來之后,隨侍者去見富田。莊園似乎顯得更冷寂了。因為仙人們大多已經散去,或者去游賞薰衣草花田、喝薰衣草味兒的玻璃彈珠汽水,或者去薄野找幾個女郎按摩按摩,反正得不虛來北海道一趟。當然了,他們中的大多數或許已經得到了此行最想得到之物,獲得更綿長的生命啊,使自身的法力更高強啊之類。我也不例外,當我今早漱口時,突然發現那股異味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煙消云散了。我的第一想法是想趕快和桃沢分享這個好消息。但出于感激與禮節,還是想先向富田當面致謝并告別。
富田聽我描述完昨夜的夢,嘖嘖贊嘆道,還真是栩栩如生啊,不過,世界上可能還真難以找到一條說不出那句禱言的舌頭呢。我哈哈大笑,也為昨夜奇怪的夢境感到滑稽。
富田接著說,昨天的宴會格外順利,大家整齊地誦念那句禱言。你的聲音格外響亮,這大概就是年輕人的朝氣吧。我們這些老人家可是羨慕得很啊。不過年輕人也有年輕人的弱項,你的酒量竟然這么小,一杯就醉得不省人事,最后可是我這把老骨頭親自把你扶回房間的啊。
話說回來,如果沒醉成這樣,大概也做不出這么光怪陸離的夢。要知道我們這種老人,已經很久沒做過醒來還能記得的夢了啊。
某一瞬,富田的目光似乎透出一絲狡黠。但當我再望去時,他又溫厚如常了。大概是夢境留下的錯覺,我想。不用在我這個老頭這邊浪費時間了。我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是嗎?還不去陪陪你的小情人嗎?富田拍拍我的肩膀。如果換作往常,我或許會稍感羞赧,但今早醒來之后,我似乎感到整個人隨著異味的去除而顯得明朗起來。想到這里,我再次向富田道謝。他笑瞇瞇地揮手,說,我說過這是互惠之事,昨天晚宴上你已經給予了我最大的襄助與回禮了嘛。
日到中天時,我終于跟桃沢碰面。雖說分別不足一日,卻有隔世之感。我像個少年般奔向她,高聲告訴她我的口臭已經痊愈。但她似乎熱情稍欠,和我擁抱時有些扭捏,身體也有些僵硬。我看她穿得很厚,還戴口罩,問她。她指指喉嚨,示意夜里受寒了,怕傳染給我。我自然不怕,但想到她決定的事情一般都不容更改,就隨她去了。我提議喝點熱酒驅寒,她不置可否,但我還是讓司機載我們去了一家酒館。酒是甘口的,淡麗清和,用在一場二人的小小慶祝恰得其分。但最后幾乎是我獨酌。醉意微升,話漸漸就多起來,男人嘛。我向桃沢講述昨晚那場難得一遇的百仙之宴。禱言嘛,真沒什么特別之處,“百仙佑我”,沒有人會說不出的。我告訴她。她微笑著驚嘆或撫掌,但能看出心思并不在這。我說今后不想再干這行了,想回國開個花店。然后開玩笑地問她愿不愿意脫離家族,去當我的花店老板娘。她只是嬌弱地嗯嗯嗚嗚了幾聲。那一刻我生出一種隔閡感與陌生感,甚至第一次對她感到憤怒。作勢給她捋頭發時,我突然伸手扯掉她的口罩。那是一張少女的臉。
杜嶠,2000年生于江蘇南京,中文系在讀。寫小說、舊詩。有中短篇小說見于《作品》《小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