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詩（組詩）

西川

小亞細亞的群山

小亞細亞的群山

無人。但也許是人們難于自我呈現

云影翻山越嶺，過橄欖園、石榴園

不知該同誰打招呼

武士退伍養孩子；孩子們大了，走了

戰馬退伍干農活，化入單調的風景

時間，就是蒼蠅的嗡鳴

它們傳宗接代也得有億萬年時光

群山靜默，拱出小亞細亞的形狀

仿佛要證明那些古代史書并非完全虛構

我已走出了司馬遷的視野

我已走到張騫不曾到過的地方

而山坡上的亂石

曾經是公元前的圖書館

突厥語的月亮送走拉丁語的月亮之后

來自新疆的阿凡提就死在了Akshehir

他搗蛋的智慧和幽默

或許埋在一棵無人認出的樹下

樹上的鳥兒、樹下的人

活著，仿佛只是一小會兒

羊長大為了被吃掉，不丟人

雞長大為了被吃掉，不可笑

大寂靜鼓勵冒險家們冒險到死

并且死成普通人

說起棉花堡溫泉的神效

沒到過那里的冒險家們比當地人更夸張

生活避開荒涼或者開辟荒涼

群山記得一切仿佛忘了一切

傍晚的河水忘了陽光的曾經

一轉過山腳，忽地就涼了

特拉克爾故居，奧地利薩爾茨堡

早上一場雨，晚上一場雨

雨落在特拉克爾的庭院時我不在那里

被鐵釘釘入的石柱撐住一樓的走廊

走廊邊的石臺深井被蓋上了鐵箅子

寂靜中仿佛聽到等同于尖叫的嘆息

回想哥哥的小妹只好捂住粉嫩的耳朵

少年人怎禁得住血漿噴射的摧毀

他寫憂郁的詩、緊握事物的詩，害怕

被橫拖過黃昏的原野，被丟棄在

一個將要做新娘的姑娘偶然穿過的密林

他死于1914年。到如今，知道他

并且談論他的人已可以和他拉開距離

在薩爾茨堡，他只使用過一座庭院中的

一道黑色的樓梯和一道現在上了鎖的小門

他的花瓣在井臺的青苔上睡出紫紅

但無人從那二樓潔白的窗口向外扔東西

鬼魂特拉克爾知道：他偉大的

鄰居莫扎特，大活人，糖球生意做得很好

而他一無所長即使在他成為鬼魂之后

他只會有時在庭院中旋起小風一陣

讓他自己輕蔑的小動作一做再做

小快樂中套著小難過，小難過中套著大難過

三個青年閃過他家庭院的大門口

他疾步跟上他們，但依然不是第四個

走向悉尼歌劇院

狂走，出汗，誰也不抱怨，一心走向臨海

的悉尼歌劇院。

走著，我綠了；走著，我紅了。

小雨小到沒有時，夏日的陽光就認出了我北半球的冰寒。

這刺目的陽光啊偏愛健康的小混蛋；

也照耀英俊的俗人們個頂個地高尚又簡單。

這滿街的南半球，海鷗的星期天，

滿街的姑娘啊都和我無關。不，滿街的姑

娘都是我的伙伴！

忽然的念頭：該把遠方的親人都帶在身邊。

讓他們暢游在玻璃的反光里、水泥和石頭

的縫隙間。

讓他們吃飽了飯，喧嘩著，迎著別人的反感，

讓他們忘掉世界公園里的蒜瓣，與我一同

走向臨海的歌劇院。

我也不想去唱歌，我也不想去跳舞，

我只想在歌劇院門前的臺階上小坐片刻，

拍個照片。

青島散句

作為蜻蜓，我曾兩次降落于青島，仿佛它

是荷花。

不，我到過青島在我出生之前：我爸讀過

這里的軍校。

舊軍艦。舊港口。咸的巨浪聽命于甜的春

風：郭老有面子。

石老人居然沒能老到讓我看它一眼，我沒

有面子！

面向59歲的大海，我悟通未滿25歲的大

海永難復現。

城里，良友書坊之外，不知身在何處者幾

乎是我呀。

不知身在何處者幾乎是一伙：老舍、沈從

文、聞一多。

我同意我推薦青島代表所有穿西裝的同胞如何？

殖民地建筑中，那穿長袍讀科幻者若非怪

咖便當自有膽略。

而遠處嶗山，修仙者癡對仙云的無時間，

成就妄想之美。

而遠處面向未來的始皇帝轟隆隆走過。

雪野·明斯克斯大林防線

—給勞馬

雪地冰天是一個大孤獨，作廢了千萬個小

孤獨。

每一個小孤獨都是一座小村莊，被大雪的

大孤獨所覆蓋。

腳下的白雪吱嘎作響。肅穆是一群肅立的啞巴。

皮鞋聽見雪野的請求：“你摸摸我吧！”遂

彎腰伸手觸摸它。

孤獨披著孤寂的大衣，天際烏云呈現19

世紀的美麗。

這21世紀的明斯克郊外，20世紀的戰爭

好像從未發生，

而20世紀的蘇聯業已作古。斯大林防線

恪守其孤獨。

戰爭博物館里的幸存者要求年輕人牢記烈

士和死難者。

烈士們像藤蔓攀上墻壁，化作黑白照片，

彼此挨緊。

而年輕人讀八卦，制造八卦，不能想象沒

有八卦的幸福。

那斯大林的大帝國現在褪色如雪。黑樹影

的白樺林，

曾經震蕩于槍炮，恍惚矗立于立陶宛大公

國的19世紀。

革命之后，大雪像革命之中和革命之前一樣

飛舞著落地，為太陽、星星和烏鴉完成廣

闊的靜寂。

記憶是雪野的伴侶。但游客只能拍下雪野

拍不到別的。

三次走在通向卡德波羅海灣的同一條路上

第一次

出門向右，遇路向左，上大路右行。經過松樹、柏樹、楓樹、楊樹，一路下坡，看見了海灣。經過拉著窗簾的白房子—要是中國的鄉村建筑也開始講究色彩搭配；經過門前停著一部除草機的灰房子—要是中國的鄉村建筑周圍也開始講究園藝。向前走，右邊是一家為退休老人服務的診所，沒有就診的人；左邊一條岔路，不知通向何方，再向前，一排商店賣本地產的水果、蔬菜，還有國際標準化的文具、藥品、汽車配件；它的西端一家星巴克，常常是沒有人的。經過一個公共廁所，男廁和女廁兩門并立，到停車場，先看見狗，又看見海鷗和烏鴉，再向前，就是幾百萬年來天天如此的大海。

第二次

疾走于公路旁的輔路，一頭雄鹿從樹林里躥出，在距我七步遠的地方橫越過輔路和公路，躥奔到公路的另一側，站在草地上回望我。公路上車輛稀少，但仍有車輛駛過。這頭雄鹿在公路的另一側回望我。我停下腳步。時間在下午5點左右。秋天正從樹枝上揮下生長了近7個月的樹葉。草地依然是綠色，但樹木呈七種色彩。印象主義的涼意。那頭頭上生角的雄鹿，沒有同伴。它的生活基本隱蔽。它或許曾在林葉中注視過我。于是決心讓我也看見它。我看見了它，但不會它的語言，只能分享其沉默約5分鐘。當我繼續走路，我意識到，我所知的自然中包括進了這頭雄鹿。一種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第三次

沿路走下這高坡?；仡^看，沒有車輛，也沒有人。繼續走，忽然沒來由地覺得身后，自那高坡上，云霧滾滾而來，豬群滾滾而來，人群滾滾而來。不再回頭了。前面是海灣。我知道10月的風正跟隨著我，自那高坡上、天空上滾滾而來。聽見了烏鴉的叫聲，在前方。而我身后，……理想主義的艷遇和爭吵滾滾而來，虛無主義的破罐子破摔滾滾而來。我慢慢走，不回頭，不讓他們看見我難過的樣子。我慢慢走，他們就跟著我，我就是走在最前頭的人。身后哭聲罵聲笑聲歌聲混成大時代之聲。已經看見海灣了，可以停步了，轉過身來。一個人也沒有。

日本散句

1.常盤一丁目，光頭逆風寒。

2.月上寒波成，江空一鳥下。

3.遙聞火警鳴笛，寒江夢醒又夢。

4.清澄橋上得句：波光娓娓入海。

5.穿山憂雨落，登頂賦天寬。

6.三萬小房頂，齊齊品日光。

7.路口整理發型女，認出上班口罩男。

8.臨街齒科總閉門，汽車君子不放屁。

9.巷子深處，接骨醫生嘆無人接骨。

10.登高望群樓疊巒之勢，落地吟紅楓嗆冷之詩。

11.云停三秒，山光萬變。

12.碧野上青山，黃葉和雨下。

13.雨落四國百萬家。

14.風低霧過嶺，廟古閉山深。

15.見古楠即見空海，見空海即見大唐。

16.鈿川且行且成海，六甲淡坐淡為云。

17.松尾芭蕉俳句新譯：蛙躍古池入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