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涵瀟 呂才有
茶館是市鎮中人們進行以飲茶為中心活動的場所[1](P218)。它不僅是中國茶文化發展的核心,也是最具體最直觀展示中國茶文化的平臺,還是中國茶文化的傳承點和落腳點。茶館業是一種地域特色鮮明的小型商業,與城市日常生活密切相連,展現出獨特的活力和地方文化魅力;而茶館是地方文化的代表, 是公共生活的集體選擇,是都市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是都市變遷的見證者。作為國家級口岸,昆明擁有豐厚的歷史文化底蘊、獨特的氣候條件、豐富多樣的物產資源以及多姿多彩的風土人情。歷史上昆明一方面作為茶馬古道的重要組成部分,承擔著京城及國內大多數地區普洱茶貿易的樞紐, 另一方面,也是普洱茶文化孕育發展積淀的重地,茶馬古道中就有由普洱到昆明再到京城的“官馬大道”,歷史上的普洱貢茶經此道運往昆明,然后轉運至京城[2]。昆明茶館亦有著悠久的歷史。
關于昆明茶館最早的出現時間,目前已難以考定,但從相關資料來看,昆明茶館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明朝時期。明代嘉靖三年(1524),狀元楊慎被世宗謫戍永昌衛(今云南保山),在云南生活了約23年,直至嘉靖三十八年(1559)去世[3]。其間,他曾長期居住在位于昆明西山腳高蹺村的寓所(現在的升庵祠),寓所取名“碧峣精舍”,這與楊慎本人非常喜歡喝茶有莫大的關聯。在其著作《藝林伐山》中亦有記載:“僧寺茗所曰茶寮。寮,小窗也?!保?](卷15“茶寮”)茶寮是指個人專門用于煎茶、品茶,甚至讀書的空間,早在唐代,僧侶就開始建造茶寮來飲茶。受此影響,許多文人也開始在自己的住所里設置茶寮。在明代,文人設置茶寮飲茶已是普遍現象[5]。明朝前期,茶館一般稱為“茶坊”“茶肆”“茶房”,明末時才出現“茶館”“茶鋪”的稱謂[6]。因此,這一時期的“茶寮”可視為“茶館”發展過程中初期的一種獨特存在形式。
在楊慎故去77年后,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四次到訪昆明,在這四次昆明之旅中,廣泛記錄了當時昆明的自然風貌、歷史人文、經濟社會等方面的信息, 旅居昆明期間徐霞客游覽了太華山(今昆明西山)、螺峰山(今圓通山)、滇池、棋盤山、筇竹寺、喝了太華茶,可能還游覽了金殿、九龍池(今翠湖)、曇華寺、黑龍潭等名勝,住宿于昆明南門外的今順城街[7](P52-66)。明朝時,云南府所轄范圍大體相當于今天的昆明市[8](P27)。在游記中, 徐霞客不僅多次提到品茶活動和飲茶場所,還記載了一些寺廟道觀設有茶庵、 茶室或者茶攤、茶亭,無論是筇竹寺還是太華寺抑或是棋盤山頂的棋盤宮, 那時的寺廟道觀已普遍設有茶庵、茶亭或茶舍。如《滇游日記四》十月二十八日記載徐霞客游覽位于昆明西北的棋盤山,在距離棋盤寺不遠的茶庵中喝茶的情景,其文稱:
有庵三楹踞坪間,后倚絕頂,其前東瞰滇中,乃發僧玄禪與僧裕庵新建者。日已西昃,迎余瀹茗煮粥,抵暮乃別。西上躋峰,一里,陟其巔。又西向平行頂上一里,有寺東北向,即棋盤寺也。時已昏黑,遂啜茗而就榻。[9](P783)
十一月初八日記載徐霞客游覽昆明筇竹寺,在茶亭中與僧人品飲太華茶,特別提到其茶氣清洌而蘭香幽幽,其文又稱:
與嚴君同至方丈叩體空。由方丈南側門入幽徑,游禾木亭。三人者,各當窗一隙,踞窗檻坐。侍者進茶,乃太華之精者。茶洌而蘭幽,一時清供,得未曾有。[9](P791)
除此之外, 徐霞客在游覽雞足山時也遇到了茶庵、茶舍和茶亭。例如,《滇游日記五》十二月二十二日記載:“其村有親迎者,鼓吹填街。余不顧而過,遂西北登嶺。五里,有庵當嶺,是為茶庵?!保?](P821)《滇游日記六》正月初二日又載:“愛玄明雨花閣精潔,再過之,仍瀹茗劇談?!保?](P837)二十三日又載:“有殿新構,有池溢水,有亭施茶。余入亭飯,一僧以新瀹茶獻?!保?](P864)
由此可以看出當時云南地區茶庵、茶亭或茶舍的普及程度。茶庵、茶亭和茶攤是三種常見的施茶場所, 也是茶館之外的另一種喝茶方式,它既有簡陋茶館之實,又無其商業性質。茶亭南方多見,特別是在江浙、湖廣、西南一帶山區;茶攤是最簡單的一種施茶方式, 多半設在交通要道、橋頭橋尾、村頭樹蔭等人流稠密之處;茶庵多半建造在大道口、山腰或廟宇旁,有僧人專事燒茶水供應香客和路人,以廣結善緣,普度眾生[10]。
隨著明清時期商品經濟的繁榮與商業市鎮的發展,古代的制茶技術和傳統茶學發展到很高的水平,民間飲茶的空前普及也使茶葉生產和消費達到前所未有的水平, 散茶的興起和普遍飲用,成為這一時期茶葉生產與飲用的主要特色[11](P15-P16)。清初,一些打官司的人經常匯聚于昆明縣衙門口(今圓通街街口),等待傳訊和判決,縣衙門外看熱鬧的人很多,站在露天里時間久了很不舒服,于是,有人在縣衙門口開了昆明第一家茶館,既方便了群眾,生意也紅火,差役甚至到茶館里叫人上堂[12](P195)。那時的茶館大多陳設簡單,器具簡樸,如晚清羅養儒《紀我所知集》中記載云:
茶鋪內之一切設備極其樸陋, 大火爐上支一把大至無比之銅茶壺,內能容水至四五大桶,壺把粗若孩童臂,把以鐵鏈套住,扣在一比較粗實之屋柱上。旁為磚砌蓄水塘,塘近于墻,墻上則繪一烏龍吐水。飲茶者至,則沏一小壺茶、一半土半磁之茶杯以供客。[13](P65)
清乾隆年間,一個姓曹的老板在今天的文廟街口和正義路分別開了“四合園”和“宜春院”兩家茶鋪,招牌為錢南園撰寫,每天7點開門營業,有評書節目表演,用錫茶壺供茶;蹲茶館的多半是“大索行”的棺材漢,到了下午和傍晚,蹲茶館的就換成紳士文人[14](卷6“近代之一”,P402),他們似乎也不忌諱“棺材漢”坐過的桌凳和喝過的茶杯,照樣風花雪月,各得其所。
茶在民間的普及和與平常日用相結合成為民間禮俗的組成部分是清代茶文化的一個重要特點,飲茶在民間普及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茶館的不斷增多,茶館成為各階層進行社會活動的一個重要場所,它就像一個濃縮了的小社會,三教九流匯聚其中,提供給人們與外界建立聯系的場所和渠道。茶客在茶館可以享受公共生活的環境以消磨時光,同時,社會下層民眾也有了活動場所。
近代以來,隨著清王朝的衰落,西方侵略者的入侵,政局動蕩,國家凋敝,百姓貧困。不少人終日與茶館為伴,以茶館為家;也有人關心國家的前途和自己的命運, 迫切想了解各方面的信息, 茶館為人們提供了信息交流的極好場所。因此,清末民初茶館卻更加興盛了起來[15](P81)。
清道光廿七年(1847), 林則徐調任云貴總督,履職期間經常微服私訪、聽取民意,時至今日,昆明坊間還有林則徐便裝出行到翠湖和鬧市茶鋪中了解輿情、發現人才的故事。據昆明文史資料記載,清茶鋪中有一個茶社因林則徐常在那里喝茶私訪而出名,它坐落在五華山東面黃河巷口,林則徐曾在那里留有一首打油詩:“雙木將相才,特到云南來。永昌些小事,自有巧安排。”[16](P6352)這說明當時的昆明市井不僅有供客清談消閑的茶鋪,具備給顧客提供茶水服務、娛樂休閑的一般功能,茶館還是人們交換信息、獲取情報的重要場所。
清末, 昆明專設有十里香茶館專賣十里香茶,每市兩茶售價高達滇幣三元,約合大洋三角五分,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當時一般茶1市斤7-8角錢, 而十里香茶每兩可換大米一公斗(10—12市斤)[17](卷28“農業”,P52)。昆明十里香茶歷史上聲譽極高,有“吃茶要吃十里香,喝水要喝吳井水”“一杯十里香,稥溢滿客堂,沏以吳井水,稥醇美名揚”[18](P8)的諺語廣為流傳。
晚清時期, 隨著商品市場日益豐富和擴大,商業活動日益增多,自1905年昆明自辟為商埠以及之后滇越鐵路的開通, 對外貿易大門敞開,城市人口日益增多, 吸引了更多的人從事商業活動。宣統二年(1910),昆明南城外公園后部開設了商辦云華茶園, 該茶園是當時昆明最大的戲園,仿效京滬,座設包廂、樓座、正座、邊座四級,每天演出兩場,晚場票價高于午場,場內供應清茶、熱毛巾,吸引了城里城外許多觀眾前來品茶觀戲19](P68/P80)。不僅如此,云華茶園還被各種社會組織、 商業團體用作開會和播放影片的理想場所。例如,1918年7月14日,法國駐滇領事從巴黎高蒙公司租來第一次世界大戰紀錄片和法國風景、社會寫實影片, 借云華茶園場址舉辦招待會;1920年5月9日,各界聯合會在此舉行“五九國恥五周年紀念會”;6月6日,云南第六次國民大會在此開會19](P69-P70)。隨著滇越鐵路的通車,不少茶鋪在車站附近應運而生,較大的有“息一亭”和“羅芒樓”,“息一亭”就在車站對面,名字取得好,一看就知道針對過往旅客而來,其店鋪也大,樓上樓下五間茶室,價錢便宜,三個銅板一碗茶[20](P357)。
1911年“重九光復”后,經濟社會不振的情況并未改變。 當時剛創設不久的茶園收費昂貴,而到茶鋪喝茶只需付出兩枚銅元就能消磨幾個小時,故各類茶鋪都有眾多的顧客。賣茶盈利雖微,卻能積少成多,于是有人投資興建房屋,改善喝茶環境。 翠湖茶樓就是最初出現的新型茶鋪。如1913年1月6日該樓在昆明《振華日報》刊登的開業廣告宣稱:
特于翠湖中央,起建高樓三臺,四面環水,又有楊柳、 芙蓉映帶左右……夜間則電燈輝煌,明如白晝。一切陳設,精美絕倫,大有歐風。[21]
與此同時,購買唱機唱片投入營運的茶鋪不斷增加,有的則改良沏茶方法,吸引顧客。
如1916年8月29日昆明《民聽報》刊出《茗水俱佳》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省垣茶社近林立,啜茗者亦甚夥,是以各茶館踴擠異常,是業可稱發達,更有設留音機者尤見座客時滿。因之獲利亦多,有城隍廟中和巷口之映月樓,新開茶社,該主人不惜重本,選購上等各春芽,及以沙缸灑水煎茶,清香撲鼻,價廉物美,且伙伴招待一切亦頗完善,有嗜茗之癖者,往而嘗試之[22]。
雖然對外貿易大門敞開, 商業活動增多,但昆明人的生活方式并沒有因為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而加速,他們的生活節奏仍然保持著緩慢而悠閑的狀態。 這一點在茶館里表現得尤為明顯,茶館是昆明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們在那里閑聊、品茶、打牌等,享受悠閑的時光23]。1939年《東南日報》上一篇名為《昆明茶館素描》的文章寫道:“茶館在我國各地皆有,但昆明是最普遍的,在僻靜的角落里,在繁華的大街上,在優雅的公園中,在名勝古跡的處所,隨地都有喝茶的地方。茶館的設備,各有不同,有的附設浴室,有的特備清唱,有的兼帶說書,有的還裝設著無線電收音機,各有取勝的地方?!保?4]從中可看出20世紀上半葉昆明茶館的繁盛程度。
除了繁華市井的茶館欣欣向榮之外,昆明郊區的農村茶館也熱鬧非凡。如班公在《昆明的茶館》一文中寫道:“昆明人都喜歡吃茶。城里城外,從最繁榮的市中心到最荒僻的小村落,可以說沒有一條街上沒有茶館?!保?5]若達在《昆明憶記》一文中也寫道:“昆明縣鄉村居民的生活習慣,有一點很特別的地方,不論村莊的大小,人煙的多少,每一個村莊至少總有一個茶館。”[26]1939年的《興華周刊》中一篇題為《滇人生活的片段——昆明農村茶館》的文章這樣寫道:
在昆明縣(云南)的每個農村里,無論人家多少,至少總要有一個茶館……每個茶館里面的茶桌倒不如煙鋪多, 因為去喝茶的人都有鴉片煙癮,坐著喝茶不能吸煙,但是躺著吸煙同時是能喝茶的。飲茶器具不是茶杯,是一個端把的小磁(瓷) 壺, 同北平飯店里桌上盛醬油醋用的小磁(瓷)壺一樣,躺著吸煙的人過了一口癮,一手舉起小壺含著壺嘴,便可喝茶。倘若茶館有兩層樓,那第二層完全是吸煙的床鋪,門口都寫著“吹煙登樓”或“樓上云霧室”。[27]
近代以來,昆明的茶館既是鄉人們喝茶聚會消閑的場所,同時部分茶館也是鴉片煙館。據《清實錄》記載,道光三年(1823),云南吸食鴉片者已相當普遍,不但平民百姓,文武衙門幕友、官親、武弁、 兵丁亦食此煙。 到了道光十八年(1838),“熬煙者日多,販煙者日繁,吸煙者遂日眾,各衙門官親、幕友、跟役、書差以及各城市文武生、監,商賈,軍民人等,吸煙者十居五六”[28](卷4,P747)。到了20世紀初期,據《云南省志》記載:“安寧縣種植罌粟的農戶中,有2/3的人吸食鴉片,以大菜園村為例,全村45戶有47罩煙燈,僅有4戶不吸毒;縣城有30多家煙館,各鄉鎮街子上甚至村寨,都有煙館,連茶鋪里也備有煙床煙槍?!保?9](卷56“公安志”,P160)不僅農村茶館如此,鬧市中的茶館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與當時的社會環境密切相關。20世紀20年代初期,軍閥混戰,鴉片弛禁,政府為了增加稅收而提倡民眾大力種植罌粟,致使昆明周邊以及云南部分地區成為鴉片種植和生產基地,茶館作為民眾消閑娛樂之地,也逐漸成為了鴉片買賣吸食的理想場所。
除了都市茶館、城郊農村茶館外,當時的昆明亦有公園露天茶座。 在公園名勝地方喝茶,昆明人稱“吃風景茶”。圓通山頭接引殿內,翠湖觀魚亭對面及其西側的湖堤上,都有人露天設座賣茶,晚間點燃汽燈,繼續營業,它們的茶資和一般茶鋪相同,并不格外加價。在1946年南京《新民報》上一篇題為《昆明的茶館》的短文,詳細描述了當時茶館的基本情況:
坐茶館的多半是下層人,而且茶館有普通茶館與音樂茶館之分,音樂茶館裝有收音機,價錢稍貴,一杯茶一百元。坐在小茶館里,吃著茶,嗑著瓜子松子,吸著水煙,聽著收音機,的確別有風味。 我最難忘記的是翠湖堤上夏季露天茶座,那情調是比北平北海的今雨軒還要美得多的。[30]
從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茶館是人們追求休閑活動的一個場所,在那里的人們享有平等使用公共空間、追求公共生活的權利,一個茶客可以是賦閑的人,也可以是在休閑的人,還可以是打發有限時間的人。對許多人來說,坐茶館成為日常生活的必要組成部分,無論是精英還是下層民眾,茶館都是他們社交的首選。人們使用茶館進行公共生活,逐漸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成為民間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
20世紀初期,昆明市商業日漸興盛,食館、旅店、茶館、客棧等小商業如雨后春筍般涌現。清宣統二年 (1910) 昆明城內百戶以上行業有32個9751戶,其中茶館243戶[31](卷7,P189-P190)。據統計,1924年昆明有茶館136戶,屬單獨經營,資本由數十元到幾千元不等[32](卷12,P433-437);1931年8月至1932年3月,昆明等8個縣、市加入當地茶社業同業公會的有338戶[32](卷十四“商業志”,P288)。這一時期的昆明茶館不僅數量多,而且種類豐富,如《粵滇、湘滇兩線昆明縣市經濟調查報告書》記載:“市中茶樓,有以留聲機為號召者,有打圍鼓者,有說書者;如華豐茶樓,則兼營彈子房及浴室。茶資多至一角左右,少僅一二銅元,其中最佳者為華豐茶樓、沁芳園、雅敘園、天然茶樓等數家。”[34](P21)抗日戰爭開始后茶館發展更多,據陳珍瓊《茶館與昆明社會》中摘錄的昆明茶館同業公會1939年會員登記名冊顯示,30年代末,昆明當地茶館共計341家[35](P488)。此外,除了歇業改組、新近開張的之外,還有大量的非會員茶館和城郊茶館,據陳珍瓊估計,昆明市大小茶館約有350余家, 其中以清飲茶館占絕對多數,占全數的90%以上[35](P488)。到1940年代,據孫蕙君在《昆明市家庭生活情形調查》 中的記載,1940年的昆明全市共有大小茶館353家, 茶館經理人籍貫多為四川、昆明、昭通、曲靖、玉溪等籍;資本額最多的有10000元,次為2000元,最少的有100元;茶館雇工人數最多的有21人,最少為1人或無傭人不等;經理人性別男女均有,但仍以男性居多,年齡最高者為75歲,最低者20歲,以中年男女最多[36](P201)。整個20世紀上半葉,從昆明到交通沿線的一些縣城,茶社業都比較普及,但多數設備都比較簡單,“館中只置茶桌若干, 茶碗若干,坐凳若干,爐一小口,大者置茶桌三四十張,茶客每日300以上;小者置茶桌三四張,茶客一日不足100人”[34](P490)。
茶館是大眾公共空間,人們光顧茶館一方面是休閑娛樂的需求,一方面是通過茶館與外界建立聯系。到茶鋪喝碗清茶,邊喝邊談,昆明人稱“吃閑茶”,如果去聽說書,稱“聽評書”,后來有了圍鼓茶鋪,則稱“聽亂彈”,這是清末昆明三種不同類型的茶鋪。汪曾祺在其小說《泡茶館》中將昆明的茶館分為兩類,一類是大茶館,一類是小茶館。嚴格來講,這樣的分法較為籠統,也許汪曾祺是從茶館空間的大小來進行劃分的。按照陳珍瓊在《茶館與昆明社會》中的記錄,20世紀40年代初期的昆明茶館分為四類:清飲茶館、清唱茶館、說書茶館和播音茶館。 清飲茶館是指專賣茶水,館中無其他售賣和可供視聽者,這類茶館占昆明茶館的主要部分,雖只賣茶水,清飲茶館中亦秘密售賣和吸食鴉片,吸煙室多設置于館中樓上無人注意之密室中,有的清飲茶館將一部分地方租賃給飲食攤、木刻鋪、擦鞋匠等小販,晚間作賭場[35](P490)。清唱茶館,昆明本地人習慣稱作“亂彈”茶鋪,以清唱吸引茶客,賣茶作為輔助,唱者和茶館合作的方法為:唱者賣聲,館主出錢。說書茶館,又稱評書茶館,主要是底層社會人士經常光顧場所。所講評書主要有《薛仁貴征東》《施公案》《三國志》《水滸傳》等民間歷史或小說故事[35](P549)。
評書是茶館中最吸引人的一種演出形式,在昆明當地, 有評書表演的茶館通常被稱為 “書場”,不僅提供了評書表演的場地,還供其他曲藝和雜技表演使用。播音茶館是在清飲茶館的基礎上,定時播放唱片以娛茶客。播送方法有兩種:一種為手搖留聲機,一種是通電后聲音放大的留聲機。所播唱片一般為音樂歌曲、京戲、滇戲等;滇戲唱片最多,其次是京戲唱片,有些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流行的音樂唱片,如毛毛雨、月明之夜、葡萄仙子等。據陳珍瓊《茶館與昆明社會》中的記載可知, 播音茶館在茶資上比清飲茶館略貴,通常清飲茶館一角半,播音茶社則售兩角;全市播音茶館規模最大, 設備最完善的是大華交益社,有播音設備Radio一臺,可兩用,既可播放收音機也可播放唱片,備有唱片100余張[35](P536-P542)。
至于這一時期昆明茶館中的茶葉來源、種類和價格,據《昆明市志》記載:
市內向無植茶事業, 近郊植茶之處亦不數覯,全市所需茶葉概自普洱、景谷各縣輸入……至市內飲用茶葉之種類,就最普通者言,普茶有上邦倚、中邦倚、上易武、中易武、寶洪及上攸洛、中攸洛之數種,以最近市價計之,每擔約由七十五元至五十五元不等。[37](P74)
由此可見,在20世紀初期的昆明市轄區內幾乎沒有茶葉種植,附近地區種植茶葉的地方也不多,茶館所需的茶葉主要依賴普洱縣和景谷縣的供應,茶葉品種六七個不等,按照當時的市場價計算,每擔茶葉的價格大約在55元到75元之間。
“昆明有多大,西南聯大就有多大”,這是西南聯大甚至整個昆明一度流行的俗語。 抗戰時期,生活條件艱苦,學校校舍擁擠狹窄,桌椅有限,圖書館自習室位置甚少。聯大學生張世英回憶說,宿舍是人字形草房,土墻圍四周,圖書館自修室只有200多個位置, 燈光微弱, 無法學習[38](P45)。相比之下,茶館要寬敞明亮得多,晚上有煤氣燈或電燈照明, 只需花少量錢買茶或白開水,即可占座看書[39](P90)。因此,昆明的茶館成了聯大師生的宿舍、自修室、課堂和考場的延伸,為他們提供休閑、學習、寫作、討論和思考時局的場所[40]??箲饡r期在昆明求學的汪曾祺是茶館的常客,他在《泡茶館》一文中詳細描寫了當年在昆明泡茶館的經歷:
“泡茶館”是聯大學生特有的語言。本地原來似無此說法,本地人只說“坐茶館”……到茶館里去,首先是坐,其次才是喝茶(云南叫吃茶)。不過聯大的學生在茶館里坐的時間往往比本地人長,長得多,故謂之“泡”。[41](P149)
除了“泡茶館”, 昆明人還有個更形象的說法,叫“蹲茶館”。這個“蹲”有三層意思:一是有時間,一蹲不起;二是有閑,無事則蹲;三是舒坦,蹲坐條凳上。有“民國才女”之稱的林徽因在《昆明即景·茶鋪》一詩中就提到,老昆明順城街茶鋪的茶客總是 “蹺起膝蓋”,“赤著臂膀好同鄉鄰閑話。”[42]蕭寒的《在老昆明蹲茶館的日子》一文中說得更清楚:
喝茶的人們五花八門都有, 當然以穿著樸素的中老年男子居多……喝茶人坐的凳子是如今很少見到的條凳,有的人干脆將剪子口的布鞋脫了,直接打著赤腳歪著身子蹲在凳子上。 后來回想起來,才知道昆明人所說的“蹲茶館”源于此。[43](P258)
昆明的老百姓,對農歷中歲時節令的觀念較深,一年當中的重大節日習俗多沿襲其舊,每當春節期間,昆明人總喜歡蹲茶館,聽清唱,邊品普洱毛尖,邊吃葵花松子,邊欣賞花燈及滇戲唱段,可謂怡然自得。 正如一首竹枝詞中所描述的那樣:“停午樓館試分茶①,普洱毛尖勝鍔嘉②,清歌一曲燈夾戲③,且食松子聽琵琶?!保?4](P24)
在艱苦的環境下,許多人才和專家都在昆明的茶館中涌現。例如,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李政道曾感慨地說,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昆明茶館,就像19世紀巴黎的咖啡館, 無數天才結伴而來;教育家陶行知為茶館撰寫過對聯 “嘻嘻哈哈喝茶,嘰嘰咕咕談心”,很符合抗戰時期的昆明茶館實況;鄒承魯說茶館比較亮,別人聊天打牌他們讀書,練就了在喧鬧中讀書的本領[45]。汪曾祺也曾表達過泡茶館的三個好處:一是可以養浩然之氣;二是茶館出人才;三是泡茶館可以接觸社會。他認為對于研究聯大的歷史以及探究人才培養來說,了解聯大附近的茶館是不可或缺的[41](P157)。
左翼作家聞一多曾在西南聯大任教時寫過一首膾炙人口的《茶館小調》,不僅生動描述了當時昆明茶館中的生活細節,還間接展現了茶館中的政治斗爭。 茶館作為當時最具影響的大眾空間, 實行專制獨裁的國民黨在那里壓制言論自由,限制人們的活動,破壞民主。云南大學中文系已故教授趙仲牧就在昆明茶館里聽過 《茶館小調》,他回憶說:
1949年12月以前,有些茶鋪貼上“休談國事”的條幅,“茶館小調”也應運而生,但怎能禁止得了大學生和知識階層談論國事和天下事?12月以后, 青云街茶社里的條幅不見了,“茶館小調”也過時了,但暢談國事和天下事卻另有一種無形的禁忌。[46](P196)
抗戰時期, 國民黨政府借國家處于危難之時, 將黑手伸向茶館這個公共生活的最底層空間,并千方百計將其作為政治宣傳的工具。盡管茶館一直被人們用作休閑、 交流和做生意的場所,然而它也常常淪為政治爭斗的舞臺,因此茶館也被賦予了政治的意義。而且,茶館還培育了“茶館政治家”,他們的言論和行為成為國家政治變化的重要指示器。這表明公共場所、休閑娛樂與政治之間存在緊密的聯系, 并與經濟發展、社會不公和政治運動緊密相連。
從近代以來茶館的發展變遷我們不難看出,在國家劇烈動蕩,經濟、社會、文化變遷的時期,昆明作為內陸邊疆城市的日常生活已發生了一定程度的改變。對于城市居民而言,茶館成為當時少有的公共空間之一。盡管出現了其他新穎時髦的娛樂場所,茶館仍然是人們喜歡光顧的主要去處。人們來到茶館,尋覓公共生活和社交,這使得茶館成為信息交流和社會活動的中心。
盛世興茶, 茶館就是茶的生活方式的產物,茶館業從遠古走來,與時俱進,在新時代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在傳統茶葉生產加工業快速發展的今天,作為茶產業終端消費窗口之一的茶館迅速興起, 茶館成為茶產業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茶文化傳播和品飲健康的中心。昆明主城茶館最多的區域是五華區,這里的茶館種類豐富齊全、裝修精美雅致。自古以來,五華區一直是昆明市商業繁茂、人文薈萃之地,因此大部分茶館選擇在此開店經營;相比之下,昆明市轄縣城的茶館相對較少,規模也偏小。
昆明茶館主要以普洱茶為主,普洱茶在云南是一種獨特的文化符號,代表著這片土地的歷史和底蘊。在“一山一味,百山百味”的積極宣傳下,各種名山古樹茶幾乎占據昆明茶館半壁江山,其他地區的名茶在昆明茶館中似乎并不普遍。與傳統的老茶館以綠茶招待顧客不同,現在的茶館主要推廣普洱茶,以迎合市場需求。隨著90%以上的茶館、茶室都以經營普洱茶為主,老板們在尋求利潤的同時,也在逐漸舍棄傳統文化,供應市民打發時間的老茶館也逐漸減少。
另外,從建筑外觀、經營理念和文化內涵的角度來看,現如今的昆明茶館似乎少有傳承和保留地域文化的特色。一些仿古式的茶館和茶樓雖然刻意營造了古老的氛圍,但實際上大多只是將一些中國元素進行簡單疊加,失去了地域茶館應有的獨特性和代表性。 從茶館里的娛樂項目來說,昆明現代茶館沒有以曲藝表演等形式來延續老昆明的傳統文化,目前只有寶善街的云線樓老茶館還在堅持上演滇戲。如今,走在昆明的街道上,很難再找到傳統的老茶館了。
在時代鋒刃的雕琢下, 茶館業態與以往相比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如今,越來越多的茶館尋求突破,將公共空間與美學融合,親切地稱為“茶空間”,而老板稱為“主理人”。他們用新方法,新理念,抓住年輕客群的“眼耳鼻舌身意”。未來的茶館,將以空間為基礎,在提供新穎體驗概念的基礎上,不再受到空間、地域的限制?!安杩臻g”將有更多可能,它可品、可飲、可食、可休閑、可歡聚、可療愈。“茶+空間” 會在人們的生活中發揮更大價值,賦予更多想象。
茶館作為地方文化的代表之一,承載著公共空間和公共生活的重要功能,它是人們進行社會交往的平臺,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隨著時代的變遷, 昆明茶館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演進。明清時期的昆明茶館由初興逐漸走向繁榮,從最初簡單的茶庵、茶亭、茶舍、茶寮,逐漸發展成為可以進行信息交流、品飲解渴、休閑娛樂和商業交易的茶鋪、茶社和茶館,成為各階層進行社會活動的一個重要場所, 它就像一個濃縮了的小社會,三教九流匯聚其中,提供給人們與外界建立聯系的場所和渠道;近代以來的昆明茶館表現出多元與鼎盛,茶館的功能不斷擴展,從而適應了社會的變化,它們不僅傳播著市井文化,也成為人們休閑娛樂的公共空間,尤其在20世紀上半葉出現了短暫的畸形繁榮,坐茶館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必要組成部分, 無論是精英還是下層民眾,茶館都是他們社交的首選。
人們使用茶館進行公共生活,逐漸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 成為民間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近代的昆明茶館反映的不僅僅是云南人民的飲茶習俗, 更重要的是它對當時昆明地區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的影響。茶館被人們和各種組織用作聚會、聊天、休閑、做生意、解決糾紛以及表達政治意見的場所, 也是當地精英階層活動的空間。
當下的昆明茶館,傳統與現代并存,質樸與醇厚兼具,既有裝修雅致的古典茶樓,也有現代氣息濃厚的新式茶飲店,無論從空間模式還是承載的社會功能抑或發展特點, 都有巨大差異,盡管一些茶館在外觀上力圖模仿古代風格,但它們所承載的社會功能卻呈現出明顯的差異?,F代昆明已不是一座簡單的、 遠離中原文化的邊疆之城,也不是只有打麻將的茶館,它的歷史與文化積淀仍值得深挖。 透過茶館這個微小的窗口,一方面我們能以小見大地看到城市的發展與變化;另一方面我們能間接地看到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變遷。
注釋:
①停午:正午、中午,停通“亭”。樓館:本指豪華的房屋或客舍,此指茶樓或茶館。分茶:本指宋元時煎茶之法,注湯后用箸攪茶乳,使湯水波紋變化成種種形狀,此指茶樓選用好水、名茶及精美茶具沏的清茶。
②普洱毛尖:云南省西南部出產的一種茶,多壓制成塊,因產地的部分地區在清代屬于普洱府而得名。鍔嘉:地名,隸屬于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雙柏縣,元代于雙柏縣鍔嘉街設鍔嘉縣,此指雙柏所產的老蒼茶。
③燈夾戲:云南的一種地方戲劇形式,1946年熊介臣在昆明慶云茶室連唱三天花燈,受到歡迎,該茶室隨后改為花燈園子,成為云南第一個花燈劇場,從此形成固定的職業班社。為適應職業演出需要,花燈藝人開始大量移植滇劇劇目,同時進一步學習吸收滇劇的表演形式、服裝道具、舞臺裝置等。這種以花燈曲調唱滇劇劇目的方式,時稱“燈夾戲”。參見《云南大百科全書》文化卷,第1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