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如
(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081)
蕭紅是一位集才情與悲情于一身的作家,其多舛的生命經歷和天才般的創作生涯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熱點。無論是挖掘童年生活還是探秘情感體驗,亦或是聚焦女性意識和關注比較研究,越來越多的學者試圖從多角度解讀獨特的“蕭紅式”書寫,關于作品主題的研究也不斷趨于多元化。其中,“無”是貫穿蕭紅小說創作的一個重要主題。借用葛浩文的觀點,蕭紅“生活經驗范圍雖窄,但她的文藝觀點反而特別廣”[1]。“無”這一主題除了表示“否定”的本義,還在作家不同時間、空間的創作中有所延伸,分別對應著不同的文學表現。在這一意義上,沿著蕭紅小說創作的時空線索,結合20 世紀30 年代的時代語境和作家個人的生活體驗,圍繞“無”探究小說主題多元化的演變過程,有助于解讀蕭紅獨特的思想軌跡和文學精神,為當下的蕭紅研究提供新的闡釋空間和思考方向。
1932 年7 月,與張姓家族徹底決裂后逃往哈爾濱、在饑寒交迫中走投無路的蕭紅給當時《國際協報》副刊的編輯裴馨園寄去了求救的書信,有幸得到了蕭軍一行人的解救。同年年底,在蕭軍等人的鼓勵下,蕭紅決定參加《國際協報》副刊舉辦的“新年征文”活動,并以筆名“悄吟”發表了短篇小說《王阿嫂的死》,正式踏上了哈爾濱文壇。在經歷了祖父等親人的相繼離世、身懷六甲卻遭未婚夫拋棄、辛苦生產后骨肉分離的痛苦之后,她站在女孩小環的視角上,訴說本就窮困潦倒的孩子在失去唯一的親人庇護后,被迫孤身流浪的痛苦和悲哀。有學者認為,這篇小說是以蕭紅家鄉的福昌號屯為背景。福昌號屯是蕭紅曾被家族軟禁的陰影之地,小說中無惡不作的張姓地主則是蕭紅家族的指代[2]。在長達六個多月的軟禁生活中,除了感受到親情的冷漠和世態的炎涼,蕭紅還看到了地主對佃戶的剝削和欺壓。小說中描寫了冬天農民把糧食都“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自己卻只能吃“地主用以喂豬的爛土豆”的境況。蕭紅希望身為地主的大伯父不再增加農民地租和克扣農民工錢,卻遭到了無情的毒打。于是,她把對家族長輩的憎與恨融入階級壓迫的故事情節,并將個人物質上和情感上的缺失性體驗定為自己早期創作的基調,其中除了無盡的寂寞憂愁以外,還有濃濃的歷史反思和人文關懷。
根據蕭紅哈爾濱時期的創作,可以得出其小說主題上的第一層“無”:對人的物質匱乏和精神貧瘠狀態的關注。蕭紅的小說中從來不缺少對底層勞動人民生活狀態的描繪。他們是否吃飽穿暖,是否安居樂業,繁重的勞動又是否能夠換來應得的財富,這些問題都牽動著作家的心。而精神上的貧瘠則與日常生活的充實感和幸福感有關。除物質生活之外,蕭紅對底層大眾的精神世界給予了高度關注,以女作家獨特的細膩敏感捕捉人的靈魂虛無和扭曲的一面,并與之產生了強烈的情感共鳴。這與人本主義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提出的“基本需要層次理論”有所對應。在《動機與人格》中,馬斯洛將人的基本需要從低到高分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而這一理論“幾乎可以運用到個人和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3]。其中,生理需要是最原始、最基礎的需要,它和以尋求安穩為特征的安全需要密切相關,都屬于非常迫切的低級需要。而歸屬和愛的需要層次更高,指的是個體對于社會和他人交往的需求,包括愛情、親密關系和歸屬感等;當這一需要得不到滿足,就會抑制個人成長乃至社會的發展。簡單來說,在第一層“無”的范疇中,物質上的匱乏代表著生理和安全需要的不滿足,而精神的貧瘠反映出歸屬與愛的缺失。
在《王阿嫂的死》之后,蕭紅創作了一系列被困于物質匱乏和精神貧瘠的形象。如小說《啞老人》中老無所依的聾啞老人,雖然兒子早已去世,媳婦也另嫁他人,他只能和老乞丐一起睡在冰涼的草簾上,默默忍受著饑餓、寒冷與病痛,但孝順的孫女小嵐總能為他帶來食物和溫暖——等待在外做工的孫女回家送飯,是老人生命中唯一的期盼。然而,伴隨著每況愈下的生活境遇,老人迎來的是更加難捱的寒冬:孫女被女工頭毒打致死,伙伴也相繼離開,直至煙管里的火焰墜落到草席上,將絕望的老人徹底吞沒。再如《看風箏》里感嘆“窮人活著沒有用,不如死了”的老人,始終難以擺脫挨餓受凍、孤獨終老的悲慘命運。從女兒去世后無法得到贍養費和撫恤金的傷心難過,到聽聞離家三年的兒子露面,趕去會見兒子的歡欣激動,再到得知兒子先行離開,之后慘遭被捕時的再度心碎,老人的靈魂“像解了體的房屋一樣,一面在走,一面攤落”。又如《夜風》中長期遭到苛待和壓迫的雇農們,竟因為戰亂時期地主張二叔叔給每人發放了一只槍而倍感歡喜,甚至認為張二叔叔是“老早就把我們當作家人看待的”。尤其是牧羊童長青,寧愿獨自忍餓受寒,也要抓住為地主“盡忠也是盡孝的時候”,在寒冬看守炮臺一夜后病倒,甚至想和同樣貧窮的母親一起“吊死在爹爹墳前的樹上”。
從這些形象中,可以自然聯想到蕭紅初涉文壇前在哈爾濱街頭的漂泊生活。正如蕭紅在散文《棄兒》中所記錄的那樣,當時的她是“一個肚子圓得饅頭般的女人,獨自的在窗口望著。她的眼睛就如塊黑炭,不能發光,又暗淡,又無光……沒有目的地望著。”她在命運的敲打下相繼失去了親情和愛情,不僅在饑寒交迫中遭受了身心的雙重折磨,而且在“窮人不許有愛”的觀念束縛下,親手送走了剛剛生下的孩子,連歸屬與愛的溫暖也被一步一步地無情剝奪了。由此可見,蕭紅選擇將探尋的筆觸伸向物質和精神層面,與其個人的生活經驗存在密不可分的聯系,進而影響了這一時期小說主題上的第一層“無”。然而,這一影響仍屬于個人層面,蕭紅此時所關注的是人們作為個體在物質和精神上的生活狀態。如果將這些具體的個體置于時代洪流和家國命運中,顯然會有更加豐富的內涵。
時局的變化必然會引起對文學功能的思考討論,也為作家創作姿態的轉變創造了條件。1933 年底,蕭紅和蕭軍合著的文集《跋涉》遭到日軍查禁,戰爭形勢也一天天地惡化下去,眼看著中華民族最危急的存亡之際就要到來。1934 年6 月,應友人舒群邀請,蕭紅決定和蕭軍一起離開哈爾濱,前往青島避難,從此開啟了坎坷艱難的流亡之旅。此后,一直到1940 年初定居香港,蕭紅輾轉奔波于上海、日本、武漢和重慶等地,在炮火紛飛的戰亂中一次次執筆,將創作的對象從個人層面拓展到新的領域。侵略者的狂轟濫炸和肆意踐踏都被蕭紅看在眼里,而被侵略者的凄慘和自身狹隘的一面也是她關注的對象。在新的時代背景下,蕭紅憑借敏銳的洞察力和獨特的文學天賦,站在民族的角度找到了寫作意義的延伸——整個國民性格中存在著頑固不化的弱點,而這些弱點是亟需改造的。
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分子,蕭紅不會忘記被侵略的傷痛屈辱,迫切地想用自己的方式肩負起改造國民靈魂的歷史使命。對一個民族而言,獨立、自由和解放是努力的方向和永恒的追求。而要想滿足這種需要,無法繞開的是一股強大力量——“無物之陣”。這一概念出自魯迅的散文詩《這樣的戰士》。魯迅曾這樣描寫“無物之陣”的懾人威力:“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4]可見“無物之陣”并不是一個明確的有形的敵對力量,而是由千百年來的習慣勢力和千百萬民眾的頑固心態組成的無形的迷宮困境,即國民劣根性的表現。1938 年7 月,蕭紅在“現時文藝活動與《七月》”座談會中,闡發了自己這一時期的文學設想,表達了對于“戰場高于一切”文學觀念的不滿,并提出了“現在或是過去,作家們寫作的出發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5]的觀點。不同于主流的以描寫正面戰場為特征的抗戰文學,蕭紅始終以獨立的姿態和飽滿的熱情注視著這片土地,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書寫著這些具有群體性病態性格的人物形象,憂慮著這群人背后堅固難摧的民族痼疾,以非同尋常的勇氣和決心堅守著文學本真。
蕭紅創作于青島的成名作《生死場》中,對“無物之陣”下國民病態靈魂的勾畫最為典型。在那塊災難深重的黑土地上,人處于“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的麻木狀態。這首先體現在對人的生存價值的輕視和物化。無論是丈夫自己犯錯卻隨意打罵妻子,還是父母吵架后摔死孩子出氣,甚至母親“如猛虎一般”毆打無意毀壞了莊稼的女兒——所有人都對此習以為常。當人的價值被日漸忽視,再加上權力地位的懸殊差距,這群底層人民卑瑣的奴性暴露無遺。如趙三因不堪忍受地主的剝削組建“鐮刀會”奮起反抗,卻失手打傷了小偷而鋃鐺入獄,這場牢獄之災讓一個從前“鐵一般的漢子”變成了泥;當地主“幫忙”放他出獄時,趙三感恩戴德地天天送菜,并學會了自我安慰,溫順地接受了漲地租的無理要求。更可怕的是對敵人入侵、家國失守的無知與冷漠。面對日本兵的進村搜查,王婆一家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被折辱調戲,卻十分配合地跟著大笑,并和往常一樣安然入睡。他們在日寇欺凌面前并未感到屈辱,對戰火中破敗的家鄉只會抱怨和不滿,沒有任何民族意識可言。此外,小說《逃難》中“對全世界懷著不滿”的學校教員何南生,在學生面前發出了“一定最后離城”“絕不逃難”的錚錚誓言后,卻攜家帶口“逃起難來比誰都來的快”。在這前后言行不一致的虛偽面目背后,同樣是民族責任意識的淡漠。而何南生在逃難時難以割舍諸如花瓶、燈傘和煙盒等無用的小物件,既是導致他最終乘火車失敗的原因,也是他自私狹隘的人格中頑固的、病態的象征。
然而,這一“無物之陣”盡管頑強可怖,卻并非牢不可破。一方面,在蕭紅的筆下,隨著國土大片淪陷和敵人侵略的加劇,一股“正相反的勢力”也在不斷增長。例如《生死場》中的王婆在得知女兒犧牲后意識到抗戰的緊迫性,忍痛接過女兒曾抗擊日寇的小槍,開始重視為革命軍保密的任務;年老體弱的趙三雖不能親自走上戰場,卻鼓勵自己的兒子勇敢投身救國的偉大事業;就連一開始對戰爭漠不關心的二里半,也在敵人的兇殘暴行和家破人亡的慘劇中下定決心,跛著腳走向了革命的隊伍。蕭紅借這些人物的轉變,向讀者展示了在“無物之陣”的困境中,個體與群體相互作用和民族意識覺醒之間的積極關系。因此,面對以“無物之陣”為代表的第二層“無”,蕭紅的態度是棄舊換新,揭示并批判阻礙民族發展進程的國民性弱點,同時以現實憂患意識審視中華民族的歷史命運。
另一方面,蕭紅經常在小說結尾處,為身處絕望的人們帶去一些渺茫的希望,從而完成對“無物之陣”的升華和超越。如《黃河》中,蕭紅借老人與一位即將奔赴前線的八路士兵的簡短對話,傳達出今后“老百姓一定有好日子過”的必勝信念。再如《汾河的圓月》里,寂寞的汾河邊不僅有因戰亂失去親人的孩子和老人,還有白天堅持英勇作戰的“經行過的戰士們的腳印”;充滿熱情的“一個救亡的小團體的話劇在村中開演”。又如《朦朧的期待》的結尾中,女仆李媽在前線戰士們的歌聲中入睡,夢見主人家的士兵帶來了“我回來安家來了,從今我們一切都好了”的好消息。正如駱賓基評價蕭紅:“與中國人民有著共同的命運和呼吸”[6],她的故事中沒有奮起殺敵的激烈贊歌,也少見勇猛沖鋒、鼓舞士氣的大英雄;而選擇以溫情的筆觸聚焦戰亂后的普通民眾生活,站在民間立場上表達自己對抗戰勝利的渴望和信心,為重塑民族靈魂貢獻自己的力量。
1940 年1 月,蕭紅隨端木蕻良離開了戰火紛飛的重慶,乘飛機抵達香港避居,開始了一段新的創作生活。雖然眼前面臨完全陌生的環境、無人說話的孤寂和不堪重負的病體等困難,但這些并沒有影響蕭紅創作的熱情。如果說蕭紅在抗戰的主旋律中肩負著喚醒國民的重任,那么在生命最后的香港時期,真情實感地書寫民間故事是她對這個時代的獨特回答。她的小說創作與主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卻自覺靠近了那些被命運裹挾向前的普通人。實際上,蕭紅的創作沒有局限于生活經驗和時代語境,而是通過獨特的人生體悟和生命思考,將“無”的象征意義直接注入人的生存現實,試圖站在新的高度上,書寫這些形形色色的小人物的命運悲劇。
魯迅曾在雜文中提出“幾乎無事的悲劇”觀點,認為有一種悲劇“將極平常的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這毀滅很不容易覺察”[7]。大多數悲劇者不是像戰斗英雄那樣轟轟烈烈地犧牲,而是寓居于庸常的生活中默默地沉淪。正如無聲的言語一樣,在這極其普通的近乎純客觀的敘述中,讀者能夠感到的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悲哀。蕭紅繼承了這一思想并融入了自己的藝術個性。她在塑造小團圓媳婦、有二伯和馮歪嘴子這一類形象時,往往為人物設置一個無力反抗的境遇,讓他們消磨于極平常的、近于沒有事情發生的生活,從而將小說創作上升到“無”的更高層面——書寫人類命運中“幾乎無事的悲劇”。在蕭紅筆下,這些人物的悲劇源于平常又終于平常,在這平常背后卻蘊藏著深刻的隱喻。作家用細膩生動的筆致書寫民間社會中弱勢群體和邊緣人物的精神面貌,試圖從卑微脆弱的靈魂中挖掘出特殊的價值存在,并引起帶有生命意味的哲學反思。
例如,在小說《呼蘭河傳》中,呼蘭河城的童養媳、長工和磨官一類人,不僅在社會環境中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對象,而且在整個人世間也是渺小甚至多余的存在。他們的愛恨情仇與悲歡離合都無法在生活的死水中掀起波瀾,被忽視和被拋棄才是這群人不可抗拒的宿命。如小團圓媳婦,對一個十二歲的花季少女來說,被虐待以改造成“理想媳婦”是其存在的唯一價值。于是,那個經歷了無故挨打只為婆婆泄憤和當眾洗澡“治病”供鄰人看熱鬧的小團圓媳婦,終于在三次滾燙的熱水中香消玉殞。還有那個“活著就是個不相干”的有二伯,三十年的長工經歷并沒有改善他一貧如洗的生活,甚至連投井自殺都被當成笑料,最后更是企圖用偷盜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更不用說一出場就被磨房掌柜的太太百般嫌棄的馮歪嘴子,在流言蜚語中被毫不留情地趕出磨房,以致于剛出生的孩子只能躺在草窩中御寒;他妻子難產而死后,周圍的看客更是用言語和動作加以嘲笑,一聽說有上吊的熱鬧看就興致勃勃;直到最后,也沒有人理解馮歪嘴子一切照常的生活:他這樣一定是非完不可了,活著還有什么意義?然而,這些被視如草芥的小人物沒有被作者忽視。正如茅盾1946 年在《呼蘭河傳》序文中評價到:“作者寫這些人物的夢魘似的生活時給人們這樣一個印象:除了因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這些人物的生活原也悠然自得其樂。”[8]在蕭紅眼里,這些人物盡管處于社會最底層,往往是被命運無意識扼殺和吞噬的對象,卻必然有其存在的非凡意義。
這一悲劇里的人們都屬于“在沉默中滅亡”的典型。他們或無力反抗命運的枷鎖,陷入迷茫和自我懷疑;或根本沒有同命運抗爭的意愿,心安理得地接受著降臨的一切。例如小說《后花園》中,馮二成子在送別鄰居一家后重返孤寂,忍不住向命運發出“既然要分別,當初又何必相遇”的疑問。又如蕭紅后期向駱賓基口述的小說《紅玻璃的故事》,講述了原本樂觀健壯的王大媽在觀望紅玻璃萬花筒時突然“頓悟”,瞬間窺破了自家命運輪回奧秘的故事。自此,在作者有意營造的人生悲涼感之下,王大媽頑強堅韌的生命力迅速萎縮,靈魂也在這大徹大悟中得到了解脫。再比如《呼蘭河傳》中,呼蘭河城的小團圓媳婦、有二伯和馮歪嘴子等人在悲劇式的生命體驗中,悄無聲息地形成一種平靜和諧的特殊狀態,看淡生死是他們體認世界的共同方式。蕭紅把這種在人間“風霜雨雪”的吹打下,“尋求著自然的結果”的生死觀上升到全人類的價值高度,達到了思想和藝術上的超越。而在長篇小說《馬伯樂》中,蕭紅除了對馬伯樂一類的戰時知識分子進行了喜劇性諷刺和批判,還在這一形象身上寄寓了對于生命價值的思考。馬伯樂生在城市,受過新式思想的洗禮卻一事無成,在戰爭面前更是無法擺脫靈魂深處的虛偽和軟弱。“逃跑投降求自保”是他的人生信條,極端的利己主義更是他的處世之道。在這一意義上,《馬伯樂》延續了《生死場》中對病態國民的揭露,甚至帶上了作家“自我解剖”的意味。而在諷刺之外,蕭紅敏銳地指出了馬伯樂“逃難”背后的本質:無論是崇洋媚外的家庭,還是紙醉金迷的都市,馬伯樂都嗤之以鼻,且不屑于與之為伍;馬伯樂之所以“看什么都不順眼”,是因為在他看來,“任何東西都還保持著常態,都還一點也沒有要變的現象”。這恰恰證明了馬伯樂的存在本身的無價值——對于“保持著常態”的整個世界來說,馬伯樂是一個多余且無用的“局外人”。馬伯樂的悲哀在于,他為屢次失敗后悲觀的情緒所主導,為動蕩時局下搖擺的心境所控制,為茍全自己性命而四處奔逃,只能在無盡的牢騷中慢慢耗盡生命的余剩。
完成《馬伯樂》的第一部后,蕭紅在寫給友人華崗的書信中,曾提到自己想寫一部長篇小說的計劃,內容是寫一個為追求革命而犧牲戀愛的同學,因為高漲的革命熱情而感到幸福,但“那種幸福就像薄紗一樣,輕輕的就被風吹走了:結果是一個東,一個西,不通音信,男婚女嫁。”[9]雖然這一想法因蕭紅的早逝而未能付諸實踐,但從中也能看出蕭紅對于表現人物“像薄紗一樣,輕輕的就被風吹走了”的情感生活的偏愛和執著。面對平常人生活中“幾乎無事的悲劇”,蕭紅以平淡從容代替了哭天搶地,以悲憫的、富于情感的眼光跨越了階級和時代,轉向觀照人類的生存價值和共同命運。她始終秉持著“作家屬于人類”的創作理念,借第三層“無”完成了最高層次上的自我實現。懷著對人性本真的恒久思考來觸及生命的本質——這才是她的創作初心和文學使命。
蕭紅以其特立獨行的個人風格、豐富多彩的文學世界和傳奇般的人生經歷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憑借卓越天賦和創作智慧,蕭紅的小說創作開辟了一條“從無到無”的主題演變之路:由關注個人轉向對民族、人類命運的思考。她站在人性的立場上書寫普通人的命運浮沉,面對腳下這片深愛著的土地,發出了“為人生,為社會,為人類”的執著呼喚。對蕭紅而言,她始終懷著“對愛與溫暖永久的憧憬和追求”[10],從筆下人物的生存困境出發,將探索國民精神納入文學實踐,進一步在人類命運層面完成了自我實現。這無論是在現實邏輯還是在思想格局上,對當下的文學創作都具有深刻的啟發意義。時至今日,她的作品仍舊擁有經久不衰的強大魅力,能夠跨越時空,在人們心中喚起真切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