畬漢民族共同體在當代潮州戲劇中的生成與書寫

潘成玉 黃繼剛

摘?要：潮州戲劇《辭郎洲》中富有畬漢聯合的書寫與演繹，這是由當地歷史及社會變遷形成的民族共同體所孕育的。作為立足于潮州地區歷史事跡的新編戲劇，《辭郎洲》蘊含著畬漢民族聯結的歷史，畬漢民族認同的生成以及畬漢共同體的形態，并在演繹中不斷向受述者表述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精神，是“歷史-當下”的民族跨時空對話，彰顯出民族文藝的取向、“多元一體”的民族格局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對《辭郎洲》中的畬漢民族共同體書寫開展研究，有助于從文藝層面透視潮州地區畬漢民族共同體的生成及形態等問題，回顧潮州地區畬漢共同體演變的歷史進程，從而鑄牢新時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關鍵詞：中華民族共同體；戲劇文藝；潮州；畬漢民族

中圖分類號：I236.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4225（2023）12-0021-12

引 ?言

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思想不僅是新時代民族研究工作的指引，也為民族文藝批評開辟了新的道路。中華民族共同體是由56個民族形成的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整體，維系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是高層次的民族認同意識，高層次的民族認同意識。正如費孝通所說：“共休戚、共存亡、共榮辱、共命運的感情和道義。”[1]中華民族共同體和維系共同體的民族認同意識生成在動態的社會歷史中，是由多元至一體的演變過程，當“一體”形成后，多元依然保持并發展著自己的特色，使中華民族共同體成為多語言、多文化的整體。多元一體的格局決定了中華民族共同體中的民族意識是多層次的，其中作為高層次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低層次的多種民族認同意識并行不悖，共同構成中華民族共同體這一有機整體。在民族研究領域中，對民族認同的誕生背景、發展過程、呈現狀態等進行剖析，是回顧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環節。考察民族認同意識的形塑離不開具體的生產生活，在此前提下，表現或再現客觀世界的民族文藝作品既是能強化民族認同的力量，又是透視民族認同與共同體的窗口。

正如安德森所定義的：“民族是一種想象的共同體。”[2]處于共同體中的成員不可能認識整個民族的所有同胞，但是在心靈層面上他們相互聯結，彼此認同對方為同一族群，維系這種聯結的正是民族認同的意識。民族認同誕生于族群內共同的想象與記憶，文藝作品同樣建構于想象與記憶之上，是時代、民族、區域、藝術家等因素的合力之下誕生的產物，因此，對在民族雜居區域的民族文藝作品進行研究，有助于從文藝層面了解該區域的民族認同狀況，剖析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產生過程。在此前提下，兼具畬漢民族元素，反映畬漢民族聯合的潮州戲劇《辭郎洲》無疑是一份值得關注的研究樣本。《辭郎洲》是建國后創作的戲劇，根據潮州民間傳說改編，講述南宋末年張達與陳璧娘夫妻聯合畬族領袖許大娘英勇抗元的故事，在展示家國大義的同時又反映了潮州地區畬漢民族團結的精神，在戲劇中展現了潮州地區在特殊時期因抗戰而形成的畬漢民族共同體。畬漢民族共同體誕生于特定時期，并在社會與歷史的變遷中不斷發展，構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有機組成部分，其中蘊含的畬漢民族共識也充分反映了上層的中華民族一體意識。作為歷史故事創造性轉換的作品，《辭郎洲》所展現的跨民族認同以及共同體，是歷史、現實、地區、民族等要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既是展現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窗口，又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有力宣介。《辭郎洲》是典型案例，通過《辭郎洲》所展現的潮州地區畬漢民族共同體，有助于探尋中華民族由“多元”向“一體”的普遍過程和客觀規律、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地方文藝中的展現，以及民族文藝如何鑄牢受眾的中華共同體意識等問題。本文從《辭郎洲》的敘事原型、締結的“地緣-血緣-精神”三重共同體、共同體誕生的原因及影響三個層面，析解《辭郎洲》中具有畬漢聯合特色的書寫，聯系時代背景剖析畬漢民族共同體的生成原因、呈現狀態，力圖還原在文藝視角下，民族互動與交流的過程中，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從低層向高層的生發。

一、原型透視：許夫人傳說的

跨民族傳播與共同體意識的孕育

《辭郎洲》戲劇角色“許大娘”源于潮州地區流行的許夫人傳說，許夫人傳說背后是跨民族的敘事交流與互動，蘊含著畬漢民族共同體以及更高層次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萌芽。南宋末年，女真貴族對中原發動戰爭、制定暴政，迫害人民的生命財產，隨著元軍的推進，各地涌現了一批抗金事跡，許夫人傳說基于該歷史背景下誕生并傳播。細考其流傳版本和嬗變歷程，可以發現許夫人在傳說中具有畬、漢兩種不同的民族身份，在福建地區大多數人將之認為漢女，而在廣東尤其是潮州地區傳播時，許夫人則被歸為畬族女領袖。許夫人的民族身份因地區出現了差異，這是時代、地域、民族、敘述者與受述者共同作用的結果，背后蘊含著不同民族對中華民族的認同狀況以及共同體意識。分析許夫人傳說的族際傳播狀況以及不同的書寫方式，一方面可以反映漢文化對畬族的影響，另一方面又展現了畬族人對漢族的認同。

在福建地區，許夫人傳說主要是漢本位的民族故事，強調許夫人“勤王忠君”的義舉，維護南宋政府的正統性和權威性，背后是儒文化的底色浸染。在地區相關記錄中，許夫人本姓陳，名淑禎，為南宋興化籍閩廣招撫使陳文龍之女，嫁給南宋進士晉江許宅巷許漢青為妻，成為“許夫人”①。當元軍來襲時，許夫人與其丈夫自散家財、組織義軍，與元軍對抗，許漢青于可慕坡身亡，許夫人聯系族弟陳吊眼，在閩、粵一帶繼續抗元，最終犧牲。其后代及當地民眾感念許夫人貢獻，在泉州晉江市東石鎮建起東宮許夫人媽宮，用于祭祀許夫人。在福建地區的語境下，許夫人的故事是典型的漢民族忠義敘事，儒家色彩濃郁。許夫人陳淑禎作為南宋官員之女，嫁給漢人為妻，抗元的動機是援護南宋政府、君主，如許夫人宮的祝詞：“正義傾家舉，保主抗元兵，勤王奔閩西，聯畬戰泉城。”[3]在闡釋中，許夫人的勤王行為與動機符合忠君愛國思想影響下的民族行為標準與道德觀，具有政治意味與教化功能，是儒文化與統治者的政治意圖作用下的結果。許夫人的“保主”行為具有歷經封建統治者闡釋的儒文化秉性，其忠君愛國的特征與遵守儒文化道德標準的人群達成情感共鳴，為封建社會秩序的穩定提供了支撐，傳遞了以儒家忠義觀為核心的思想精神。民族，尤其是援助了許夫人的“畬”民族，并非闡釋的重點。

在廣東潮州及周邊地區，許夫人多被歸為本土畬族女，當許夫人進入畬族視域后，其傳說立足于畬族的風俗文化，闡釋重點在畬族在抗金戰爭中的貢獻。許夫人由“漢女”成為“潮州畬婦”的嬗變脈絡是從歷史記載至地方傳說的過程。歷史記載中許夫人與畬軍之間建立了聯系，回顧宋元史書，在《宋季三朝政要》《宋史》中都有許夫人率畬軍作戰的記錄，《元史》直接指出許夫人是畬民婦：“辛丑，建寧政和縣人黃華，集鹽夫，聯絡建寧、括蒼以及畬民婦自稱許夫人為亂，詔調兵討之。”[4]歷史記載為許夫人的“畬”民族身份提供了依據，至地方縣志與傳說時，許夫人成為“潮州畬婦”。清溫廷敬修《大埔縣志》將許夫人記為畬族婦女：“許夫人，潮州畬婦也。吾埔婦女相傳受宋帝封，世代為孺人，得加銀笄，蓋由夫人之故，故夫人當為邑人。”[5]該版縣志中記載在宋將張世杰招納義軍時，許夫人作為潮州畬婦率畬軍入伍，隨后與巨盜陳吊眼一同援助張世杰討伐蒲壽庚，又轉戰淺灣（今柘林）援救宋帝昺，最后戰死百丈埔的歷程，較為詳細地記錄了許夫人的民族身份、征戰事跡、受封情況及在當地的影響力。民國三十八年（1949）的《潮州志》關于許夫人的記錄以《大埔縣志》為底本[6]。《大埔縣志》中“許夫人為潮州畬婦”這一說法在潮州當地流傳度和被認可度較高，受其影響，潮州一帶的文書記錄、民間傳說多將許夫人認作本地的畬族婦女。廣東桃源縣流傳著許夫人與飛天馬的傳說，在傳說中許夫人是“宋末潮州海陽縣光德鄉清遠都泥源尖山人”[7]。黃國欽《潮州傳》記錄，許夫人是鳳凰山畬民義軍的首領[8]。這些記錄不約而同將許夫人的出生地定在了廣東本地，并賦予其畬族首領的身份。“許夫人與飛天馬”傳說基于《大埔縣志》的記載，根據百丈埔作戰的史實，編寫、擴充其生平事跡，時間跨度從童年寫至身隕，帶有傳奇色彩，具有想象的成分。在尖山的傳說中，許夫人生于畬族，性格如男孩一樣，喜歡舞刀弄槍，跟隨父親騎馬打獵，練就一身好武藝，嫁給漢族許姓畬官。在婚后許夫人受夫家漢文化思想影響，學習漢族風俗禮儀，并致力于協調畬漢之間的關系，使畬漢和睦相處，后成為粵東畬族的最高領袖，騎著快馬聯絡蓮花山與鳳凰山的畬族，組織畬族抵御山賊、海盜。元軍來襲后，許夫人率畬軍討伐叛將蒲壽庚，又赴南澳救宋帝昺，最后身亡于百丈埔。在當地畬族的想象中，桃源鎮尖山峰的形狀如同許夫人騎著的飛馬，為紀念許夫人，畬人在尖山峰頂建許夫人祠。黃國欽編著《潮州傳》不僅將許夫人記錄為鳳凰山的畬族首領，還將潮州地區富有畬族特色的風俗、著裝歸因于本地人紀念、緬懷許夫人及其畬軍。在畬族的流傳中，許夫人傳說還被進一步改寫，救駕英雄由“許夫人”擴大為“畬女群體”。據陳漢初的研究，在潮州豐順縣留隍地區留存著畬歌女退敵的傳說，講述了一群畬族歌女憑借畬族不同尋常的打扮嚇退元軍，救下了宋帝昺的故事[9]。該故事改寫自許夫人傳說，只不過保護宋帝昺的英雄主體由許夫人擴大至畬歌女群體，并且加入了一些民間敘事特有的詼諧橋段，如元軍見到畬服高聳的斗笠誤以為是刀兵而嚇退，以及畬歌女不理解朝廷封賞，以為數字越大官職越大，因此拒絕一品夫人的封賞，接受七品夫人的封賞等。由上可知，許夫人傳說在潮汕地區廣泛流傳，民間化、民族化程度深，雖然其衍變出許多版本，但不變的是故事主角的畬族身份。在廣東尤其是潮州地區的畬族，結合自身民族文化，對“許夫人救駕宋帝”故事進行本族化闡釋，將許夫人歸為畬女，并形成相應的信仰文化，著重強調畬女“世代為孺人”的救駕之功，這一現象反映了漢文化及精神對潮州畬族的深遠影響，說明了畬族對漢族的認同。可以看出，在潮州地區的許夫人傳說落腳點在畬族群體，體現了畬族與漢族之間不同風俗與文化的碰撞與融合，帶有地緣和民族特色，兩族聯合作戰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孕育和生發，是具有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書寫。許夫人的民族身份由于地理位置的不同，產生由漢至畬的嬗變，是文本與現實雙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從歷史記載看，《宋史》《元史》等史書將許夫人歸為畬人，為嬗變提供了歷史依據。元朝將閩、粵一帶活動的反叛軍稱為“畬寇”，本是漢女的許夫人陳淑禎參與了陳吊眼、黃華等人組織的起義活動，也被元朝廷歸入“畬寇”一類，這可能影響了后來潮州地區縣志的記錄，使《大埔縣志》將許夫人記載為“潮州畬婦”，使之進一步在潮州畬族的傳說中本土化。隨著建國后民族識別與調查工作的開展，畬族正式成為我國的少數民族之一，“畬”成為民族指稱，被賦予了明確的民族身份含義，這為分布在閩、粵、贛地區的畬族人找到了民族歸屬，確立了身份認同，同時“畬”作為民族名稱也反過來影響了之前的歷史記載，使許夫人“畬族女”的身份在潮州民間傳說進一步確立。可以推測，在詞義的變遷中，“畬”脫離了原有的歷史語境，由“非順民、賊寇”演變成為某一族群的族稱，這使一些研究人員、故事講述者后來居上，依據歷史記載中的“畬軍”“畬婦”，將許夫人傳為“畬族”。

另一方面，許夫人畬族化適應了畬族的時代需要。站在畬族語境下重新詮釋漢族英雄傳說，是畬族保全自身族群、維系族群地位的有力手段。隨著統治者的管理力度加強以及漢人的入遷，漢族的力量及影響在畬族聚集地逐漸增強，畬族生存活動的地區被進一步壓縮，據《畬族史稿》研究，由于不斷遷徙，畬族在地區分布的形態是由聚居到“大分散、小集中”的散居過程[10]。漢人的入遷帶來了漢族的生產方式、生活文化，對畬人造成了不可避免的影響。如何在漢化的浪潮中維護自身族群的地位、保存自身文化的特殊性，成為畬族的現實需要。在此前提下，對漢族故事、傳說進行選擇性闡釋，突顯畬族在歷史中的貢獻，適應了畬族維系自身族群地位的需要。許夫人作為南宋末年的女英雄，參與了畬漢共同進行的抗元斗爭，同時其女性的身份與驍勇善戰的能力又契合了畬族推崇母系權威的傳統，于是在潮州畬族之間的傳播中逐漸脫離原有的漢族身份，被形塑成為畬族的女性領袖，率領畬軍與元朝政府軍斗爭，在向漢族“忠君愛國”的儒家底色文化靠攏的同時，又強調了本族貢獻，維護族群的正統地位。

在文本與民族現實需要雙重因素作用下，許夫人傳說從中原歷史記載進入地方民族傳說。潮州畬族將許夫人傳說本族化，是中原政府統治、地區畬漢交游的背景下，畬族吸納漢族文化，在敘事層面上對自身族群的文化以及力量進行再構建、再強化的一次嘗試。畬族從中華歷史中尋找本族參與活動的事跡，增強民族自信心，構建族群的主權合法性，這一現象反映了在漢文化占據主導地位的大環境下，畬族對中原文化的接受與認同。另外，在縣志以及民間傳說流傳的“（由于許夫人救駕的原因）帝封世代（畬族婦女）為孺人”這一描述，反映出畬族對獲得中原封建統治者的認可、建功立業的族群理想。對許夫人的推崇，既是漢文化影響下的結果，又是畬族吸收中原文化、融入中華民族大群體心態的投射，鼓舞畬族人在畬漢雜居、漢族主導的大環境下汲取民族力量、獲得民族尊嚴。畬族以中華歷史中的畬人故事為依托進行再闡釋，有利于削減畬漢之間的民族藩籬，促進畬漢精神文化層面上的互相理解。許夫人傳說畬族化是中華歷史傳說資源的一次跨族群分享，也是潮州地區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孕育狀態的投射。

二、潮劇建構：《辭郎洲》畬漢民族

共同體基于歷史與現實的形成

文藝作品是保存民族想象與記憶的重要途徑，也是映射出民族認同以及展現民族共同體的重要窗口。《辭郎洲》作為1958年創作的新編歷史劇，其歷史原型包含著畬漢在敘事上的融合，創作背景體現了建國后民族和戲劇文藝政策對地方的影響，并在演繹中不斷向受述者傳播著畬漢一體的共同體意識，統合了潮州畬漢民族交往的歷史、現實與遠景，是畬漢民族共同體的多維呈現，展現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地方民族的生成過程。《辭郎洲》由“地緣、血緣、精神”三個層次締結成為畬漢民族合作的共同體，這是民族交往過程在文藝上的反映。不同于滕尼斯在《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中的觀點“共同體的締結過程是‘血緣-地緣-精神的遞進過程”，歷史上的畬族與漢族之間原本有著嚴格的血緣界限，是共同生活的地緣關系逐漸消融了族群邊界，使畬族與漢族之間逐步構成“地緣-血緣-精神”的多層次共同體關系，由地緣至精神的演進過程展現出典型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生發過程[11]65。

（一）地緣共同體：遷徙形成的畬漢雜居

《辭郎洲》戲劇的背景設置在潮州，潮州長期處于畬漢雜居的狀態，在《辭郎洲》劇本創作的時候，有人提議“加入鳳凰山生活的畬族”可以更好反應潮州的風情，可見潮州民族雜居地的性質。潮州地區原先為畬人居住，漢族隨統治者的遷徙政策陸續入遷。隨著朝廷管理政策力度的加重，一部分畬人首領選擇接受朝廷“招安”的政策，帶領畬民編入戶中，成為納稅交稅的“順民”；也有部分漢人無法承擔沉重的賦稅，選擇避入山中，與畬族為鄰，這種雙向互動構成了潮州地區畬漢民族共同生活的實體社會場域，加深了畬漢的融合程度，使潮州地區已具備形成地緣共同體的條件，如滕尼斯所說：“地緣共同體的直接表現為居住在一起。”[11]65潮州地區的畬漢民族經歷了長期的相互融合歷程，最終使潮州從“畬族群居地”演變成為“畬漢雜居”的形態，在雜居過程中，由于共享生活領域，畬族、漢族的文化、風俗、習慣互相影響，兩者達成互通的部分編織成為潮州地方性知識，構建了畬漢共有的家園，也進入文藝作品，成為了《辭郎洲》所反映的畬漢雜居的社會。

在《辭郎洲》戲劇中，保衛家園的意識構成了人物行為的動機，無論是畬族青年男女蕊珠和雷俊的唱詞“侄愿為叔打先鋒，我跟嬸母保家鄉”，還是許大娘的唱詞“山野也難避亂世，國危何處有桃源”“倘若元番滅趙宋，饒平一隅難茍安”，都流淌著濃郁的家國情懷，彰顯著畬漢共同的家國意識，這是由潮州地區畬漢民族形成的地緣共同體決定的[12]。潮州既是畬族的家園也是漢族的家園，潮州曾經是畬族的群居點，這一點在粵東地區的地名中可以反映出來。據不完全統計，粵東地區有約600處地名帶有“畬”“輋”“瑤”“寮”“崠”“洞”等與畬族相關的字，且分布在粵東山區與自然村落，符合畬族“山客”的特性以及耕山而食的生活習慣。另一方面，潮州境內還有被畬族人認為是民族發源地的鳳凰山，畬族廣為流傳的史詩《高皇歌》就多次提及鳳凰山，記錄了鳳凰山對于畬族人民的重要地位及功能，如“鳳凰山上去落業”“鳳凰山上去開基”“鳳凰山上安祖墳”等[13]14。畬族文書也有提到鳳凰山是畬族發源地，如《雷氏宗祠序》記載：“我姓之源廣東潮州府海陽縣鳳凰山，原有大祠。”福鼎縣馮翊郡《雷氏族譜》載：“帝以三公主招為駙馬，徙居廣東潮州鳳凰山，以后雷州之地封之，子孫蕃衍，散居長沙、武陵蠻交趾皆是矣！”[14]可見潮州地區在畬族歷史上的重要地位。

潮州從畬族群居地演變成畬漢雜居經歷了長期的漢族入遷過程。從秦朝至明清，由于統治者的入遷政策以及管理邊境的需求，漢族人不斷向潮州入遷，政府的管理政策也相應施行。當前學界認為，畬族是閩、粵、贛交界處的古越人演變而來的。自秦朝始，漢越之間就因為統治者的移民政策開始了交融的過程。史書記載，秦始皇34年（公元前213年）時，“適治獄吏不直者，筑長城及南越地。”[15]至隋唐時期，統治者在畬族群居區置郡，又遷入大批漢民。入遷的漢族人帶來了新的生產方式和技術，也使畬族群居地逐漸演變為民族雜居地。宋元時期，畬漢之間的融合進一步深化。南宋劉克莊《漳州諭畬》記載了“畬田不稅”的狀況，并且記錄了朝廷將一批畬民納入管理系統，成為“吾民”的過程[16]。元朝時期，地區畬漢民眾為反抗統治者的剝削，結盟發動了多次起義，無形加深了融合的程度。明清時期，隨著漢族的入遷與發展，漢族逐漸演變成原畬族區域的主要民族，畬族變為少數民族。隨著漢族人口的增長，漢文化也在畬族聚集區域擴張，使畬族的漢化程度加深，從清顧炎武的記錄中可以看出：“畬蠻，嶺海隨在皆有之，以刀耕火種為名者也，衣服言語漸同齊民。”綜上可知，從秦至清，畬漢經歷了長期的融合過程，這使潮州的社會空間演變成為畬漢共同居住的空間，培養了畬漢兩族共同的家園意識。

（二）血緣共同體：義親與收養關系形成想象的血緣紐帶

在地緣共同體誕生的家國意識書寫之外，《辭郎洲》劇中還安排了義親環節，構成畬漢之間想象的血緣關系，形成畬漢民族親情聯結的紐帶。《辭郎洲》第一場末尾，在張達、許大娘奉旨出戰前夕，許大娘令女兒蕊珠拜陳璧娘為義母，間接將其托付給璧娘。“夫人，珠兒年幼，亟須教誨，老身想令她拜你為母，以便日夕相隨，多得教益。”[12]441當蕊珠拜陳璧娘為義母后，便直呼陳璧娘“母親”，如親生女兒一般。“是母親贈與義父的青絲”“母親，夜已深了，為何還未回房安睡”等唱詞的設計，既是對虛擬血緣子女角色的扮演，又是超越民族藩籬的情感表達，從畬女蕊珠和漢女陳璧娘身上，映射出畬漢之間通過想象而聯結的血緣紐帶[12]458。戲劇是現實歷史的反映，回顧畬漢民族交往的歷史，可以發現畬漢之間形成的收養關系確有跡可考。

在畬漢民族交往的過程中，義親、收養關系在畬漢民族之間締結了一條特殊的親情紐帶。曾經畬漢民族之間具有嚴格的族群界限，畬族施行族內通婚，而漢人則認為畬族是“盤瓠遺種”，也不與畬族通婚。到清末民初時，隨著畬漢交往互動程度加深，血緣、婚姻形成的族群界限日益被打破。漢人有認義親的風俗，認為認義親可以保佑子女平安成長、消災解厄。當這一習俗進入畬漢雜居的地區時，地緣共享帶來了共同的記憶，也加深了民族之間的理解。畬漢雜居地的漢人為了保佑子女，流行讓子女認畬人為義親，同時還可以結交畬民。畬民認為未來的義親子女發達會反過來回饋他們，所以也愿意接受這種關系，如《松陽縣志》載：“（畬民）最好結納，例不得與土人結婚，唯樂為土人認誼父，俗謂稱爹。土人亦以其子女善達，冀其庇蔭，故多認之。”[18]締結義親后，子女對義親也可直呼“親爹、親娘”。義親關系在畬漢之間蔚然成風，以至于世家大族也多有與畬民結義親的，當地人都習以為常，不認為奇怪。除了認義親之外，畬族也會收養漢人子女。漢族人口基數大，加上受傳統生育觀念的影響，崇尚多子多福，有些家庭會出現子女過多，無法養活的情況。畬族人民會收養漢人無法養育的子女，福建的何氏族譜就記載了一則畬民收養漢人之子的案例：“添河公三子彥璋公出嗣何倉藍家，為藍源泰之子，后裔為藍氏。”[19]畬族村落有不少畬民是由被收養的漢人子女轉化而來的，相比視收養關系為隱私的漢族，畬族并不避諱談及自己或家人是被畬民收養的漢族子女，與原漢人家庭保持普通親戚的往來關系，但同時他們又保有高度的畬族認同，認為自己是“畬人”“山哈人”，學習、遵守并傳承畬族文化。學者王逍將畬漢之間因收養而產生的和諧交往關系稱為“虛擬血緣”，認為被畬族收養的漢人子女“在模擬的畬族血親系統中恪守著自己恰當的繼嗣者身份，同時他們又與漢族家庭保持著一種禮儀式的交往”[20]。畬民收養漢人子女后，將孩子當親生子女、畬族繼承人培養，傳授畬族文化，同時并不阻止孩子與原漢人家庭交往。在這種透明的、公開的收養環境下，被收養的漢人后嗣也可以返回漢族，上文提及的被畬族藍家收養的何氏“彥璋公”，其生育的孩子文樹就回到了原漢族何氏家庭：“文樹返歸何氏。”[19]由于畬族與漢族之間的收養關系在收養人、收養子女、原家庭三者之間建立了想象的血緣紐帶。畬民并不像接受儒家教化的漢族那樣恪守血緣正統、視“無后”為恥辱，所以“收養”在畬族并非需要避諱的話題，反而是締結親戚、結交他人的有利工具，這也使“收養”關系和“義親”一起，成為畬漢之間的互惠行為。

“收養、義親”的做法，開放、透明的關系，在畬漢之間聯結了一條親屬紐帶，形成了虛擬的血緣關系，使畬漢之間具備形成血緣共同體的條件，在畬漢之間營造了和諧、融洽的民族互動氛圍。劇中安排蕊珠拜陳璧娘為義母，正是歷史中畬漢義親與收養關系的寫照，既展現了畬族率真、熱情的個性，又象征著畬漢之間由虛擬血緣而聯結的歷史。

（三）精神共同體：信仰、儀式、習俗的互涉

《辭郎洲》描繪了畬漢兩族共同參與畬族節慶的場面，正是在節慶儀式上，畬漢達成了勤王的共識。選定畬族節慶儀式作為劇情開展的關鍵節點，反映了畬漢之間共同的精神生活，其中具有畬漢精神共用體的映射。在多層次的共同體中，精神共同體是最高形式的共同體，精神共同體的形成象征著人類心靈生活的相互關聯。精神共同體所聯系的是人類精神的活動，如宗教行為、信仰文化、風俗習慣等。精神共同體直接關涉的是神靈信仰以及神圣場所，由崇拜神靈生成的信仰文化形成紐帶，聯系著共同體中的每一個人，促進或約束著群體的行為，如滕尼斯所說：“善的圣靈居住在它的崇拜者們的良心里，陪伴著他們漫游四方。”[2]67畬族節慶出現了漢族的參與，不僅體現了漢族對畬文化的尊重，還反映了兩族在精神生活上的融合。

《辭郎洲》設置了畬族節慶儀式“踏搖會”，該節慶取材自傳統畬族節日，具有祭先祖、畬歌舞、婚嫁等多種功能，戲劇中，該儀式由畬族儀式演變成為兩族友好往來的符號。踏搖會以許大娘拜盤瓠始，盤瓠是畬族傳說中的先祖，畬族人民重視祭祀祖先，多以盤瓠子孫自居，因此，祭拜盤瓠是畬族禮儀文化中重要的一環，圍繞盤瓠形成了畬族特有的信仰文化以及禮儀。同時，踏搖會還兼具畬歌舞展示。用畬話演唱的畬歌是畬民創造出來的藝術形式，早先的畬民沒有文字，畬歌是畬民用以溝通感情、娛樂生活的重要方式，出現在打獵、生活、玩耍等多種場合。戲劇所演繹出來的畬族節慶儀式上，還有兩情相悅的男女在長輩見證下約定婚姻的場景，這展示了畬族踏搖會青年男女相親的功能，為劇中角色畬女蕊珠設計的對白“年年踏搖唱好逑”也印證了這一點[12]442。拜盤瓠、畬歌舞以及青年男女相親，共同組成了畬族踏搖會的基本元素，使儀式整體呈現出獨特的畬族風格。

在構筑出典型的畬族節慶儀式后，劇中人物傳達出潮州地區漢族對節慶重視并且參與其中的態度。宋帝昺逃至潮州，安排欽差召請張達勤王護駕，欽差尋找張達的地點是畬族踏搖會，因為“畬家踏搖盛會，一年一度，張將軍年年此日，風雨無阻，欽差盡管放心”[12]441。許大娘的臺詞側面反映出張達對畬族儀式的重視，作為漢人潮州都統，他與妻子陳璧娘全程參與了踏搖會，并在畬族青年男女婚事上扮演見證人的重要角色。當張達調侃蕊珠與雷俊何時成婚時，許大娘所說“還需兩位作大媒”一方面展現了畬族對漢人“媒妁”婚姻文化的熟悉和認同，一方面說明了潮州地區漢族對畬族婚姻儀式的重要作用[12]442。《辭郎洲》戲劇在典型畬族儀式加入了畬漢友好往來的意指，展現出潮州地區漢族對畬族習俗的尊重與欣賞，使兩族的節慶、婚姻等精神活動締結成地區共享的精神生活。

在戲劇外，潮州的畬漢民族也擁有共同的精神生活。前文提到的許夫人是畬漢民族共同的信仰，建立在桃源鎮、百丈埔的許夫人祠和夫人廟，與建于晉江東石鎮的許夫人媽宮遙遙相對，說明了許夫人構成了畬漢共享的信仰。其次，回歸潮汕文化本身，可以發現畬漢文化的互涉構成了潮汕文化的底色，細考潮汕文化可以發現許多具有畬族色彩的地方，如祭神時有卜杯環節，這一環節是從畬族“招兵節”中演化過來的。除此之外，潮汕婦女編織“籃飯”的習慣也與畬胞的“飯籃”有關，潮汕的飲茶文化也受到畬胞的醫藥文化“青草醫”的影響。畬族編織彩帶和刺繡的文化也進入潮汕文化，形成了潮繡。漢族在入遷時積極學習本土文化，同時畬族也在漢族帶來的中原文化中汲取有益的成分，最終使潮汕地區的畬漢精神文化生活呈現互相交織，不分你我的狀態，為戲劇畬漢之間精神共同體的呈現奠定了鋪墊了現實厚壤。

三、潮劇溯因：潮州畬漢共同體在《辭郎洲》的生成邏輯

（一）歷史淵源：南宋末年畬漢達成跨民族認同的契機

《辭郎洲》所映射出來南宋末年畬漢共同參與抗元的行為，背后蘊含著畬漢之間跨民族認同的生發。漢族發起抗元行為可以說是基于“忠君愛國”思想的影響，但是畬族具有長期的反朝廷史，似乎很難與“勤王”動機協調。回顧畬族歷史，自從唐軍在閩粵置郡后，畬民為了躲避官府剝削，或避入山，或興起義軍反抗。因此，畬族在南宋末年何以跟漢族達成一致，共同抗元，背后的原因耐人尋味。

畬族“反對暴政”的意識與漢族“勤王忠君”的立場使兩者的義軍興于不同的出發點，但是兩者接下來的行徑是一致的，這為義軍的聯合鋪墊了基礎。畬族的抗爭歷史由來已久，自唐末以降，隨著唐軍進入畬族聚集地，畬族人為反抗官府的剝削與官軍抗爭，在抗爭失敗后開始向外遷徙，因此廣泛散布在閩、粵、贛地帶。雖然抗爭失敗了，但是從唐之后，畬族人與官府之間的抗爭從未停止過，《續資治通鑒》《臨汀匯考》《宋史》等記錄了畬族人大大小小的反抗歷程，體現了畬族人鮮明的反對暴政意識。畬族除了發起起義外，還援助其他起義軍。當地方漢族不堪剝削，反抗政府時，畬族不吝施以援手。同樣自唐開始，歷史上就可見畬民援助漢族起義的事例，這充分表明了畬族反抗的是由少部分漢族形成的封建政府及統治者的暴政，并非漢族本身。《資治通鑒》載，唐末王潮的起義軍經過畬族聚集區域時，受到了“濱海蠻夷”的支持：“將兵攻福州，民自請輸米餉軍，平湖洞及濱海蠻夷者，皆以兵船助之。”[21]由此可見，在宋末時，漢人和地方畬族聯合起來，是因為在“反對暴政、保國保民”這一點上達成了跨民族的共識，雖然在“維護南宋政府”這一點上二者可能不一定一致，但是無論是畬族還是漢族都反對女真貴族所統領的元軍在畬漢共同的家園進行燒殺擄掠等暴行，因此地方畬漢形成了聯軍，并發展成為有一定規模的武裝力量反抗元軍，這一點可見于陳吊眼與許夫人率畬族武裝抗元的記載中。據記載許夫人率領共有八十四峒畬族，皆為抗元一事團結起來，說明了在南宋末年畬漢之間在“反暴政、反剝削”方面存在共識，形成的共識使畬漢跨民族團結起來，在抗元一事上達成了認同。

南宋末年金兵入中原事件，實際上促使了在同一地區生活的畬漢民族達成了更深一層的相互理解。隨著元軍進入閩粵地區，畬漢共同生活的家園遭遇危機，元軍對侵略地的殘害使當地畬族“反官府、反暴政”的追求與漢族“反胡虜、忠天子”的取向達成一致，兩者聯合起來。在聯合抗戰中，畬漢雙方凝聚了更強的家園意識，提升了對彼此族群的認同，并在精神內核與道德追求層面形成共識。畬族活動的地帶在交接處，常受到“邊犯”侵擾，在畬族神話歌謠中常見的兩個敘事情節。一是對邊番來犯的記憶：“割斷王頭過海河，番邊賊子趕來多；槍刀好似林竹筍，追其唔著無奈何。番兵番將追過來，云露霧來似云蓋；番邊番兵追唔著，其追唔著往后退。”[13]8二是對官府剝削壓迫的不滿以及遷徙的記載：“福建官差欺侮多，搬掌景寧共云和……景寧云和來開基，官府阜老也相欺。”[13]18“邊犯”和“官府”成為畬族受壓迫的兩個主要來源，因此保護族內民眾、保護生產土地形成畬族的迫切需要。因此，南宋末年元軍進入閩粵地區后，造成動亂，破壞了畬族原有的安居地，激發了畬族對“平番”與“反官差”的雙重需求。畬族衛地衛民的追求正好與漢族驅逐胡虜、保家衛國的忠義行動一致，使畬族進入漢族儒教的忠義立場，加入勤王隊伍，反抗元軍。當畬族與漢族形成聯軍后，聯軍的動機由漢族的“忠君”轉向畬漢共同的“保民保土”立場，畬漢實際上是在“保民保土”上達成一致，締結了跨民族的認同。

當進行潮劇創作時，南宋末年畬漢在抗元一事上形成的跨民族認同也進入了《辭郎洲》劇情，為戲劇奠定民族和諧的基調，并成為劇情發展的內在動力。考察全劇劇情，可以發現隨著畬族的加入，《辭郎洲》原本的敘事結構與取向發生了變遷，由漢本位變為畬漢一體，由勤王轉向保民護地，這展現了畬漢之間的共同體意識與地緣民族認同。

（二）時代推力：構建畬漢民族戲劇的需要

建國以來的民族、戲劇政策是《辭郎洲》誕生的時代推力，促進畬漢民族在潮劇中融合。《辭郎洲》創作于1958年，該時期正值新中國戲曲改革時期，提倡創作具有民族特色、符合人民需求的新戲曲，在此背景下，潮劇也順應時代需求，對自身進行改造和發展，編寫反映潮州風情、符合潮民需要的新潮劇。同時，由于建國后少數民族識別與調查工作的進展，“畬”作為一個民族的主體性日益確立，進入大眾的視野，促成了《辭郎洲》中畬族元素的進入。

戲曲改良運動是《辭郎洲》誕生的直接推力。戲曲改革運動源于1950年北京召開的全國戲曲工作會議，會議研究了戲劇劇本創作以及舊社會戲班、行會、師徒、養女等制度的改革問題，就戲曲工作改進問題向中央文化部提出了建議，使傳統戲劇行業煥發了新的生機。在1950年至1958年間，隨著“改人、改戲、改制”的戲曲基本改革方針推出，戲曲行業進一步加強了從業者的教育培訓，資助建立了一批示范性新劇團、劇場。在此期間，戲曲改良運動逐漸從地方擴大至全國戲曲界，成為全國性的運動。戲曲改良以人民的需要為方針，對舊戲劇范式進行了改良，要求將戲曲藝術歸還給大眾，創作符合廣大群眾的情感需求的戲劇。同時，舉辦了全國戲曲觀摩大會等活動，促進戲曲的創作與傳播。在戲曲改革運動的影響下，廣東潮劇院于1958年12月成立。在宣傳部長的倡議下，劇團著手創作《辭郎洲》戲劇。

建國后的民族政策是畬族作為民族走入潮劇中的內生動力。作為潮汕地區的本土戲劇，潮劇的起源以及發展都與本地畬族文化息息相關，但是直到《辭郎洲》，畬族才作為具有主體性的民族在潮劇中登場。潮劇源于宋元時期的南戲，當南戲流傳至潮州地區時，被本地藝人改編并傳唱，逐漸發展出本土化的聲腔、音樂、風格。一般認為，潮劇在發展的過程中，吸納了大量潮州民間藝術形式，如秧歌、關戲童、紙影等，在這個過程中，潮州民間畬族文化，如畬歌以及畬話也進入到潮劇，影響并形塑著潮劇藝術的風格。潮劇自誕生以來，一直與本地畬族文化具有良好的親和性，但是一直到1958年改編《辭郎洲》始，畬族才顯著地出現在潮劇中，作為有別于漢的民族活躍在舞臺上，這可能與新中國建國后的民族政策有關。1949年后，新中國開始了大規模的民族識別與調查工作，并且宣傳民族政策以消除少數民族顧慮，大量的畬族人民在調查以及政策支持下恢復少數民族身份，畬族作為一個民族的主體性逐漸突顯出來。其次，潮州地區畬漢人民長期雜居，生活習慣以及精神文化都在互相影響下逐漸趨同，在這一前提下，生活在其中的本地人可能忽視了兩者民族身份的區別。因此，建議將畬族文化寫入《辭郎洲》的是外地文史專家王修，其非本地人的身份可能讓他更加注意到潮州畬漢雜居這一特殊的情況。

由上可知，建國后的民族及戲劇政策是《辭郎洲》從漢本位轉向畬漢融合的時代推力。民族政策及戲劇改良運動使潮劇中的畬族由“潛移默化的影響”轉向為“民族主體性的呈現”，彰顯了畬族的貢獻和獨特的畬族文化，展現了潮州地區畬漢交融的風情。戲曲改良運動為潮劇改良提供了政策環境、基礎設備，以及高素質從業者，使潮劇向更適應大眾需求、反映地區特色的方向發展。建國后的民族識別與調查工作樹立了畬族的民族主體性，在這一時期許多畬民恢復了“畬”的身份，畬族的族群界限進一步被厘清，有關畬族的風俗、文化等也以民族特色的身份走入大眾視野。在本地人與外地專家的內外兩種視角下，畬民族以及伴隨的畬族文化被納入潮劇，反映潮州地區畬漢融合的狀況。

（三）地方特色：潮州地區民族人民的文藝期待

《辭郎洲》是潮州地區畬漢人民的共同期待，符合潮州地區人民的文藝需求。《辭郎洲》改編自張達、陳璧娘夫妻的故事，在民族融合方面做了創新，融入了潮州地區廣泛流傳的畬族許夫人傳說，既反映了潮州地區畬漢民族長期交游、命運與共的狀況，又重視了本地畬族同胞的文藝需求，塑造了符合畬族文化的畬族形象，體現了畬族人民獨特的民族性格。

《辭郎洲》作為首部反映畬漢團結的潮劇，其劇本及戲劇演繹通過對白、服飾的設計樹立了畬族有別于漢族的“他者”形象，在戲劇中形塑了畬族的民族風格。畬族與漢族之間具有不同的生產形式、生活環境、文化體系，造成畬漢之間的言語、行為、價值觀的差異，構成了劇情的張力，展現了多元一體格局中以“一體”認同為核心、多元發展的民族特色。《辭郎洲》戲劇在對白的設計上展現了畬族刀耕火種形成的民族性格及氣質。陳璧娘見鴻雁思念張達時，畬女蕊珠不能理解漢文化中“鴻雁傳書”代表的思念之情，要將大雁射下為母解憂：“雁呀雁，你既不會遞書，就不惹母親生氣。哼！待我張弓搭箭，射你一個兩足朝天。”陳璧娘連忙制止：“珠兒！鴻雁遞書，并非真有其事。還是不要傷害它吧。”[12]458畬族射獵山中的生活方式，以及形成的思維邏輯由此展現出來，兩族雖然思維模式不同，但是依然在情感層面締結為一體，傳遞了跨文化的親情聯結。畬族不同于漢族的山客思想、保民保地意識也影響了漢族忠君的立場，使張達不愚忠腐朽的南宋朝廷，與畬軍一同齊心協力保衛潮州地區的民眾和家園。其次，在服飾的設計上，畬漢之間也做了區分。與陳璧娘的頭冠云肩不同，以許大娘為代表的畬族女子在劇中梳高聳的發髻，穿刺繡領的斜襟衣，配直筒便褲與鑲邊圍裙，且衣服顏色以高飽和度的藍、綠、紅為主，這體現了典型的畬族特征。依據畬族的傳統習俗，畬族女子喜歡將頭發梳成高聳的發髻，以紅布、竹筒及銀飾裝飾，形似鳳凰，因此又名鳳凰髻，象征著畬族發源地鳳凰山，表達對鳳凰山的尊敬。劇中畬族斜襟短衣、圍裙及直筒褲的衣服形制也源于經典畬族服飾，畬族服裝多為麻布制作，衣服向右開襟，腰間系圍裙和彩帶，如記述中“短衣布帶，裙不蔽膝”。畬族衣領、袖口、腰間的刺繡、束在腰間的彩帶也是畬族文化的產物。畬族人喜歡在服裝上添加裝飾紋樣，紋樣多取材于自然，如動物植物，或者“萬”“云”“葉”等傳統幾何圖形，又或“招財進寶”等吉祥話語。這些裝飾或用刺繡繡于衣物上，或用竹棍編織成彩帶，圍在腰間。畬族人的彩帶具有多種用途，在家中干活時候無論男女都會在腰間圍彩帶，稱為“攔腰”，也可用于婦女抱小孩時，另外，彩帶還可作定情信物。在武器的設計上，許大娘運用的武器是鐵尖擔，相比陳璧娘的漢劍，鐵尖擔貼近畬族耕山而食的生活，體現了畬族山客的風格。

在整部《辭郎洲》中，畬漢之間既不分你我、互相幫助，又展現了民族各自的性格以及氣質，這是潮州地區畬漢共同體的映射，孕育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意識。由于其符合潮州地區畬漢人民對民族戲劇的期待和需求，在潮州地區傳播廣泛，因此《辭郎洲》中凝聚的畬漢共同體精神又反過來影響潮州地區的畬漢人民，從文娛層面進一步強化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意識。《辭郎洲》作為潮劇，具有受眾廣、門檻低的特性，這使其具有雅俗共賞的傳播基礎，在潮州范圍廣泛流傳，進入潮州人的共同記憶。潮劇最初的表演形式是廣場戲，廣場戲又與當地娛神賽會的活動緊密連接，這使潮劇在場地選擇上多設在宮廟旁開放的露天平臺或廣場，作為祭祀文化的一環，面向所有受眾開放。因其開放性，潮劇的受述者范圍廣闊，早期多以當地鄉村群眾為主體，隨著城市的興起，城市劇院與劇團隨之建立，使潮劇的受述者囊括城鄉，《辭郎洲》作為1958年的新編歷史潮劇，由廣東潮劇院一團首演，隨后擴散至潮汕鄉土地區，由流動劇團在各地演出，使劇中畬漢團結一致抗敵的精神在受述者的信息接收中獲得二度強化，在無意識的層面影響受述者的民族觀與族群意識。《辭郎洲》除了在粵區具有影響力之外，還在北京、上海、香港多地進行演出，以潮區為中心，向外輻射傳播畬漢共同體的價值觀。在戲劇傳播過程中，畬漢共同體也通過藝術媒介的形式，完成了再生產的過程，實現民族認同的二度強化。

結 ?語

本文從敘事原型、共同體形態、共同體成因三方面剖析了新編歷史潮劇《辭郎洲》中的畬漢共同體，從許夫人傳說敘事原型的源流及變遷剖析了背后潮州地區畬漢交往的歷史淵源，從當代敘事重構還原了戲劇中畬漢共同體的締結以及對應的現實民族生活，并考察了《辭郎洲》中共同體以及民族意識的成因及再生產，以地方戲劇作為以小觀大的窗口，觀照了潮州地區畬族與漢族文化的互動與融合過程，從畬漢共同體中發現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生發及深化。

《辭郎洲》既是研究多元一體民族敘事的樣本，又可以從中透視潮州地區藝術中民族共同體的呈現狀態，也反映出民族認同在藝術領域的生產與再生產進程。隨著新媒體的發展與數字人文時代概念的提出，《辭郎洲》中畬漢敘事融合的路徑、潮汕地區畬漢民族的交往進程、藝術表演傳播的形式與機制等多方面內容為鑄牢新時代民族共同體與民族認同提供了一個值得參考的案例，也讓我們對民族文化、民間敘事的創造性轉換方面有了新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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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徐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