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大頭大頭,吃喝不愁。
大頭坐在醫(yī)藥超市門口藍色鐵椅上。鐵椅有五六個座位,漆皮剝落,歪歪扭扭,坑坑洼洼,擺在臺階上。許是被單位淘汰掉,丟在馬路邊,有人搬到醫(yī)藥超市門口,用來閑坐。醫(yī)藥超市倒是樂意,靠著這鐵椅,聚攏人氣。有老人買完藥,坐下來,閑聊一陣兒,也或者,閑聊畢了,想起藥瓶子空了,進去買一瓶。于是,鐵椅上,經(jīng)常擠滿人,手里提著塑料袋,要么裝著藥,要么裝著菜。
大頭就擠在老人們中間。大頭的頭有多大,沒有背簍大,但跟個籃球差不多。頭大也就罷了,還不圓,坑坑洼洼,洋芋一般。特別是額頭前傾,屋檐一般伸出來,為眉毛以下的部分遮風擋雨。大頭個兒矮,不到一米六。常年穿一件黑色拉鏈衫,拉鏈敞開,耷拉在兩側,像他折了的翅膀。大頭站起來后,才能看到他有點駝背,衣服被撐起,如駝峰,于是走路腰桿子也伸不直。
擠在人堆里,大頭有種被淹沒的感覺,只有一顆腦袋晃蕩著,像氣球在風中飄。下午的陽光,正好掛在墻上,橘黃色的光,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胸口、手背、膝蓋、腳面,像一張老舊泛黃的照片,也掛在墻上。大頭坐著,先是聽老人們扯家務事,聽到一知半解處,他開始給老人們講道理。揮著手,不停比畫著,嗓門提得很高,生怕別人不聽,而腦袋搖晃得更歡快了。他似乎講得很有道理,似乎又毫無道理,因為他嗓門大,把發(fā)表不同意見的人壓了下去。本來人老了,說話也沒幾分力氣,只好聽著。有人拍拍屁股,揉打著坐麻的腿,嘟囔著走了。但更多的人還是聽著,聽他發(fā)表意見,反正是消磨時間,聽聽也無妨。當然,也有贊同的,不時插一句,對,對對。講完道理,他把老人們的藥一個個掏出來,給大家講藥的功效、用量、副作用,這個大家倒是愛聽,畢竟和切身的病有關,不敢大意,況且醫(yī)藥超市的小姑娘嘰里咕嚕講了一大堆,都沒聽清,大頭講得慢,而且反復講,甚至咬爛嚼碎地講。至于他講的合適不,大家也迷迷糊糊,反正他高聲大嗓,喋喋不休,講得嘴角上掛滿白沫子。講完藥,他就開始講國際國內(nèi)形勢,老人們不看手機,不聽廣播,電視權在孫子手中,所以對國際國內(nèi)形勢一概不知,就只能靠大頭傳送資訊了。大頭講興正濃,噴著唾沫星子,從阿富汗局勢扯到美國大選,從日本地震繞到非洲干旱,從新冠肺炎談及巴以沖突。當然,還有國內(nèi)的南方水災、涼山大火、東北工業(yè)振興,甚至四川三星堆考古、云南大象遷徙,以及這座城市的項目建設、藉河跳水自殺、青菜價格上漲、某某路下水道堵塞等,他都一一道來,不緊不慢,說得津津有味,聽者則全神貫注,滿是新奇。最關鍵的是,大頭不光講事件本身,還會說清來龍去脈,并進行抽絲剝繭般點評,最后拋出自己的觀點。這就高明了。每次講畢,大家都心滿意足,受益匪淺,齊聲道,對對對,是這么個理,是這么個理。晚上回去,飯后無事,就可以給老伴兒喧了,那時定會洋洋得意。
有人問,大頭,你咋懂這么多,你就念了個三年級啊。大頭把衣衫一甩,神氣十足,說,人家齊白石正兒八經(jīng)沒上過一天學,你咋不說呢。那人啞然,不知如何作答,灰溜溜的。
天色漸晚,半天時間,又在撲閃之間,灰飛煙滅了。夕陽扯著絲,在樓縫間,一寸寸下沉了。人們起身,陸續(xù)回家,不忘說一句,大頭,講得真好。大頭揩掉掛在上嘴唇的鼻涕,答了句,瞎說。然后一一打招呼,李爺,慢走,回見了您;張爺,您也慢走;馬婆婆,您下臺階看著點,別踩空了,回見了您。大頭竟然滿嘴京味。
大頭起身,拉好拉鏈,扯展衣襟,該回家了。他的一天也結束了。
他就是這么個“熱心人”。
有時,他不想講,嘴干巴沒勁,就會鉆到象棋攤前。象棋攤有兩三個,都在大松樹下。地上擺著棋盤,下得久了,棋邊開裂,棋面包漿,紅漆黑漆也掉差不多了。棋攤兩側,擺兩副馬叉,起初,也是兩個人下,但下著下著,四周就圍滿了人,一層摞一層,層層疊疊。棋攤上,伸著七八只手指撥,每走一步,都要引起一陣喧鬧,有叫喊者,有咒罵者,有嘲笑者,有嘆息者,真是為一步棋操碎了心,傷透了神。而真正下棋的人,早已被壓在圍觀人身子下,不見蹤影,只有一只手胡亂比畫著,想重新奪回下棋的主動權,已無能為力了,只能喘著粗氣,看一大幫陌生人在替自己,跟另一大幫陌生人下。大頭從這個棋攤竄到那個棋攤,又從那個棋攤折到另一個棋攤。因為頭大,人又擠得密密實實,大頭進不去,只能在外面干著急,抓心撓肝的,這么熱火的場面,他怎么能不參與其中呢。他一會兒蹦跶著,試圖通過人們的頭頂看到棋盤,但那駝背明顯影響著他的彈跳。他一會兒試圖從人們的腿縫里塞進腦袋,但腿都擠得很緊,根本容納不下他的腦袋。他像一只狗頭蜂,圍著人堆不停打轉。
終于有人接了電話,那一頭是女人的罵聲:我以為你出啥事了,準備報警呢。那人出來買面條,結果一頭鉆進棋攤子,半個鐘頭過去,水開了,一家人還在等面條。那人意猶未盡從人堆里硬是擠了出來,大頭趁著一瞬間的空隙,塞了進去。他的上半身進去了,但下半身還在外面,人堆再一擠,他雙腳離地,直接懸了起來。在人們的喧鬧中,他伸出胳膊,也在棋攤上指指點點,他努力提高嗓門,但還是被淹沒了。他看中了一步棋,但人家不那樣下,他心急火燎,伸手一把搶過棋子,準備自己下,結果人家一看是大頭,在他手上一巴掌,奪過棋子,照自己的棋路落了子,大頭郁悶透頂,罵罵咧咧,唉聲嘆氣。有人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罵道,你個大頭,你懂個啥,擠進來湊什么熱鬧。他使勁擰過脖子,看到了頭頂密密實實的臉,皺巴巴的臉,黑乎乎的臉,神色緊張的臉,目光渾濁的臉,起伏蕩漾的臉,虛幻陌生的臉,如一口口鍋一樣,黑壓壓罩下來。他還看到,一根枯萎的松針,悠悠然,落了下來,似乎在縫補這被喧鬧撕裂的空氣。
在棋攤上,很多時候,都沒有他的立足之地,等到人少時,他要湊過去下一盤,人家開始收攤了。他蹲下,幫著人家收拾棋子,又指教了一番那幾步棋該如何走,又說,一炮在中宮,鴛鴦馬去攻;一車河上立,中卒向前沖;引車塞象眼,炮在后相從;一馬換二象,其勢必英雄。那人歪著腦袋,瞅著大頭,疑惑地問,這你也懂啊?看不出來啊。大頭抖抖背,抱拳道,哪里哪里,承讓承讓。大頭竟然滿嘴書生味。
在其他日子里,大頭還是當著“熱心人”。他不想去鐵椅上坐著,也擠不進棋攤時,他就管理下午擺地攤的人。
每到下午四五點,小區(qū)門口,人行道上,陸陸續(xù)續(xù)就來了擺地攤的人。人們順地鋪一塊化肥袋,擺上要賣的東西,又扯一個塑料袋,塞屁股底下,順勢一坐。袋子上,有洋芋、胡蘿卜、大蔥、白菜、菠菜、洋蔥、芫荽、卷心菜、茄子、辣椒……有些是附近山上村里人自己種的,留過吃的,帶下來,換點零花錢。當然,有些可能是批發(fā)的。也有賣水果的,用三輪車拉來,車停一邊,抱下箱子,放成一溜,有蘋果、梨、香蕉、西瓜、圣女果、獼猴桃等,這些水果,除了蘋果、梨,是本地的,其余的都是從水果市場進的貨。當然,也有賣老年毛衫、鞋子、打底褲的,撐個鐵架子,上面掛好衣物,等人挑選。也有賣兩元貨的,各種小玩意兒,全是兩元,擺了滿地。吃食自然也少不了,關東煮、麻辣燙、酸辣粉、烤面筋、面皮涼粉、炒河粉、炒米線……都是推一個鐵皮車,兩層,上層是菜品、鍋灶,下層是煤氣罐、水等,有人要,打開火,熱油,下菜,爆炒,調料,裝盒,帶走。一份炒河粉八元,一碗面皮五元,一碗酸辣粉七元,一串烤面筋兩元五。這方寸之地,每到下午至傍晚,總是分外熱鬧,煙火升騰,人來人往,各取所需。
大頭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頂城管帽子,舊了,頭太大,戴不進去,一邊撕了口子。他扣在頭上,依然進不去,架在頭頂,晃晃悠悠,最后找了白繩子,固定在帽子兩端,系在下巴處,穩(wěn)固了不少。他拉起拉鏈,一本正經(jīng),開始管理擺攤子的人了。
蔬菜往門口挪一下,不要擋路。
水果,把一箱收了,都沒地下腳了。
你那衣裳架子,放臺階上,這不就把空當兒留出來了。
還有賣吃食的,腳底下扔個硬紙板,把油隔住,要不地上弄得臟兮兮的。
后來,他不知從哪搞來一根搟面杖,纏上紅布,膠帶一粘,當起了指揮棒。他有模有樣,舉著棒子,指東指西,罵罵咧咧。現(xiàn)場的秩序并沒有因為他的管理而有所整齊,反而更加雜亂。但他樂此不疲,從這邊跑到那邊,用腳踢踢這,又跑到那邊,用棒戳戳那,總是嫌這嫌那,到處不如他意。認識的人,知道他在維持秩序,管理現(xiàn)場,不知道的人,以為他真是個城管呢,但細看,又顯得怪異,帽子架在頭頂,如雞冠子,再忙活一陣兒,或許他都要急得鳴叫了。有人問,這干啥的?另一人指指后山,意思是后山上的,又指指腦門,意思是大腦不夠用。擺攤的人,明顯煩他,但又不好發(fā)作,以防大頭真的犟起來,六親不認,就草率了。只好由著他指撥,當然,只是嘴里應承,手里沒動,還笑著說,大頭,辛苦啊,吃根香蕉,歇會兒。大頭好不容易解開繩子,摘下帽子,擦了額頭的汗,說,沒得關系,為人民服務。那人把香蕉遞來,大頭接過,塞進衣兜,又很正經(jīng)地說,哎呀,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啊。那人說,這又不是針線。大頭點點頭,道,也是也是。說完,又忙活起來了。
在好多日子里,大頭都在這片街道上,或閑聊,或看棋,或管理。當然,也會有一些其他事。比如,有個給老人們以上保健課為名,實則推銷產(chǎn)品騙錢的店面,他混進去,在人家講得正出神入化時,他站起來說出了騙人的真相,人家把他推了出來。有一天,把他叫到廢棄的磚墻后,狠狠揍了一頓。他就再不敢去了。比如,他也去附近一所小學門口,等學生放學后,湊到校門口拍畫片的學生跟前,跟他們玩。他拍畫片玩得好,空手套白狼,不一會兒,把人家畫片全贏了來,人家要,他不給,人家哭著叫了家長來,把他罵了一頓。于是,他也不再去校門口了。在千篇一律的日子中,偶爾,他會和補鞋的老頭閑說一會兒。偶爾,他從地上撿兩片枯黃的梧桐葉,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也偶爾,他坐在臺階上,發(fā)呆,或抬頭看著天,天陰著,灰云如瓦片,鋪滿天空,不知名的鳥飛走以后,天,就要下雨了。下雨了,大頭還呆坐著,人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補鞋匠喊他,大頭,回啊。他回過神來,說,我頭大,能遮住。雨,越下越大,大頭的臉上、身上,都濕了。
時間一長,附近的人都認識了大頭,而大頭也成了這街道的一部分。似乎老年人、藥片、象棋、攤子和大頭,一起織成了日子的網(wǎng),罩在每一個人頭頂上,缺一不可。而有了大頭,這里的日子似乎多了幾分意味,否則,干巴巴的光景,真是乏味而漫長,難以消磨。
直到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大頭好久沒有出現(xiàn)了。有人問,大頭最近咋不見了?有人恍然,說,咦,是啊,大頭真的不見了啊。人們不知道大頭干什么去了,也不知大頭出了什么事。但大頭真的沒有再來過。人們唏噓著,感慨著,懷念著,提起了大頭的往事。大頭快三十歲了,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在后山養(yǎng)幾只羊,靠送羊奶維持生計。小時候,大頭的頭不大,后來得了怪病,醫(yī)院看不好,母親在大山里一寺廟中求得偏方,按方子取了藥,給大頭吃了一段時間,病未治愈,結果頭越來越大,背都駝了。而大頭的父親呢,有人說年輕時爬火車掉下去摔死了,也有人說跟上其他女人遠走高飛了,還有說大頭壓根就沒有父親。大頭對于有沒有父親,從未問過母親,也無所謂。他和母親擔心,他的頭越來越大,最后,會不會像西瓜一樣,撐不住,大得裂開了。那可怎么辦啊?好在,大頭的頭,長著長著,就停止生長了。小時候,人們叫他大頭寶。他一口一口應著。長大了,人們直接叫他大頭,把寶字去了。他也答應,他本來就是大頭。人們不知道大頭的真名叫什么,大頭也忘了他的真名叫什么。
人們常說,大頭大頭,吃喝不愁。人們剛要這么說時,想起大頭好久沒有來了,或許,再也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