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可



張景安,人稱老張,他的轄區是一片城中村,毗鄰城市商業區。與鬧市區喧囂張揚相對照的,是這邊城中村的陰暗、逼仄與盤根錯節。雖只有一路之隔,卻猶如日夜潮汐,明暗輪替。人們在如此“混搭”的城市節奏里倒也奔走如常。
老張當然也是這洶涌人流中的一員,只不過他患有嚴重的痛風,走不快路。不管是派出所的同事,還是那些熟識他的市民,看到在街上步巡的老張時,都會關切一句:“老張,慢些走。”
老張擺擺手,笑答:“放心,我趕得上。”
這天,徒弟吳越在出警半道上,下意識地念叨一句:“老張,慢些走。”只不過,身后已沒了師傅的蹤影。吳越定了定神,凝望著繁華街頭上的萬千面孔,暗忖:老張熟門熟路,沒準兒已跑到自己前頭去了。
(一)
2021年冬日的一天傍晚,天際之上,晚霞如火一般絢爛。天際之下,街燈還未亮起,柏園北村一處小院內燃起的火團異常扎眼。
北村以自建房為主,小院連著小院,里面聚集著在鬧市區工作的打工人:早點攤販、商場導購、快遞小哥、理發店學徒,不一而足。總之在這個時間段,房客們大多還在外面奔波忙碌,少數沒去上班的也在火災剛發生時便逃了出來。
房東催著趕緊救火,生怕火焰在小院間蔓延開后會更難控制。這時候,老張和吳越最先抵達現場。吳越正要組織救火,老張卻突然想起,前期在走訪時得知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新遷入小院。這位老太太原本住在鄉下,前兩周被做早點的女兒接到城里看病。老太太行動不便,平時鮮有出門,大概連房東都不知道這位老人家的存在。
火舌正迅速舔舐院內的每一道房門,消防車卻還被堵在巷口。形勢危急,吳越打算沖入火場救人,卻被老張攔了下來:院子里三進外三進的,到處都是犄角旮旯。老張明白,老太太的位置,只有自己知道。
不再猶豫,老張從隔壁理發店內提來一桶水,將自己從頭到腳澆透,又拿濕毛巾捂住口鼻,然后一瘸一拐地奔進火場。那藏藍色的警服很快被濃煙吞噬不見,徒弟和外圍群眾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短短的幾分鐘格外漫長。終于,老張背著老太太晃晃悠悠地重現在人們的視野中。徒弟吳越第一個沖上去將老太太接了過去。老張則身子一歪,差點癱倒在地。
回所路上,吳越感慨老張一把年紀,還這么莽,連長壽眉都燒掉了一大截。老張摸著殘缺了的眉毛,笑了笑說:“能把人救出來,就算折點壽也值。”
如今,吳越時常還能想起這句話。想一次,心就痛一次。
(二)
老張生于斯長于斯,生活和工作基本都圈定在半徑三公里的范疇。打心底里,老張把轄區當做自己的家。因此,對于那些住在轄區的異鄉打工者,老張也釋放出了本地人的滿分熱情。
但打工者們初來乍到,有限的精力都在打拼討生活,鮮有工夫和社區民警打交道。老張明白他們的想法,因此沒事也很少去上門叨擾。老張的工作,更多的是與水電氣、與路面墻面路燈等這些基礎設施打交道。當這些設施出現故障,老張起初還會聯系相關部門予以解決。再后來,為了節約時間,老張便自己動起手來。螺絲刀、試電筆、保險絲,這些都成了公文包里的常備物件。不知不覺間,老張從負責社區的“東家”身份,變成了群眾眼里的“管家”角色。
久而久之,住戶們發現這個老警察還真有兩把刷子。當他們生活中遇到麻煩,電線短路、家人看病掛號,甚至孩子滯留學校沒人接,他們便會摸出老張發給他們的警民聯系卡。找老張,一準兒好使!
2020年春,轄區一棟樓內發現一起新冠陽性病例,樓棟要執行封閉管理。所長本想派年輕民警入駐樓棟,卻不想年逾五旬的老張自告奮勇。老張說樓里的住戶大多認識,由他出面,有利于安撫群眾的恐慌心理。所長還想關心一下老張的身體,卻發現他早已備好“打持久戰”的各種生活用品。
接下來的二十多天,老張將行軍床搭在一樓的樓道內,成了樓內的一名臨時住戶。這是一棟七層的自建樓,沒有電梯,里面居住的大多是外來打工者。每天,老張都要爬無數趟樓,將食物、藥品送到每家每戶的門外,還要監測樓內住戶的健康狀況。那段時間下樓的人少,樓梯間竟落下了一層細灰,而細灰上那一深一淺的腳印最清晰。
那段時間,老張像是一名救火隊員,哪家吵起架來,他就登門去化解。但疫情還存在傳播風險,老張也只能隔著一道門,聽群眾在屋里發發牢騷。就這樣,老張聽完了五樓的,聽六樓;聽完了六樓,又接到了一樓的電話。對于大家的那些不滿,老張并不多勸解。他知道在此艱難時刻,群眾只想發泄一下負面情緒。牢騷發完了,日子還是要繼續往下過。畢竟門內門外,將心比心,誰都不容易。其中最令老張感動的,是一個當廚師的小伙子在樓棟微信群里發的一句“公道話”:我們還能和家人封閉在一起,人家張警官可是一個人、一張床,和家人分開這么多天。大家就再堅持堅持吧!
解封的前夜,樓里自發舉行了演唱會。住戶們引吭高歌后,非要讓老張也獻歌一首。老張起初還以五音不全拒絕,被逼無奈,他就唱起了警歌《人民公安向前進》。雖然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但大家卻能想象得到老張那熟悉的模樣。現在老張走了,人們想起來,還是那般熟悉親切。
(三)
老張所在的派出所年輕人居多,每到中午飯點,大家都蜂擁到食堂。老張腿腳不便,總是落在后面。但老張并不以為意,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好飯不怕晚”。
老張原在一所本科院校的保衛科工作,算是校警,每天和學生打交道,日子平淡且富足。但打心底,老張一直有個警察夢。后來遇到轉隸機會,老張在院校和公安之間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只是人到中年,且半路出家,經驗和業務知識比不上同齡警察,腿腳也比不上所里的小年輕,但老張相信勤能補拙。
有一年夏天,轄區發生了一起砸車玻璃盜竊車內物品案,除了少數零錢外,還有兩條香煙被盜。視頻監控顯示作案的是3名男青年,臉生,不是轄區住戶,應是流竄作案。按理說,案件移交給刑警隊后,派出所便不需要承擔破案任務。老張卻始終記掛心上,一直在走訪中摸排破案線索。特別是被盜香煙屬于稀有品牌,在當地沒有市場,老張推斷兩條煙被犯罪嫌疑人留作自用的可能性較大。
夏日的城中村,濕熱淤積小巷,汗水在老張的襯衣上凝結出一道鹽漬的軌跡線。在遍訪了轄區及周邊網吧、歌吧等娛樂場所后,老張在一間臺球室發現一名男青年在抽疑似被盜的香煙。老張對該人是否是犯罪嫌疑人并無把握,便又拖著病腿,對其進行了跟蹤偵查,先確定他的家庭住址,又擴展到他平日交往的人員,從中發現了另外兩名同伙,逐漸掌握了這伙竊賊的作案規律。
這一成果來之不易。由于犯罪嫌疑人晝伏夜出,這也意味著老張白天處理完社區警務工作后,還要在夜間和同事們跟蹤蹲守,力爭抓獲現行。最終,案子破了,人抓了。當所里的小年輕沖上前將嫌疑人制服時,老張這才彎下腰,揉著腫脹的膝蓋,露出寬慰的笑容。
(四)
人過半百,老張的頭發白了許多,老花鏡也架在了鼻梁上,這讓老張常生出一種“老了”的感慨。這種感慨中伴著一份滿足,覺得自己雖然臨近退休,還能發揮點兒作用。其中老張最為享受的,是守在轄區小學校的護學崗,看孩子們向他們口中的“張爺爺”敬少先隊禮。
為了趕上孩子們清晨上學,老張每天不到6點就要起床,洗漱完畢,背上單警裝備,然后對著鏡子整理警容。派出所承擔轄區多所學校的護學崗,警車安排不過來。老張便搭上所里大廚買菜的三輪車,一路搖搖晃晃、穿街走巷,竟成了群眾眼中的一道風景。
所領導對老張很放心,知道他雖然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但工作交給他,就一定會有始有終。2022年年末,所里推行“網上警民議事廳”工作,社區民警通過成立警民微信群,將社區干部、治安積極分子和居民代表邀請入群,開展線上社區警務工作。不到一個下午,老張不僅完成了建群任務,還接著拓展到了2群、3群,且每個群都達到了500人的上限。老張眼花,對于群眾的咨詢可能不能做到第一時間回復,但翻開老張的工作日志,那一條條、一件件都記在紙上,存在心上。
這是老張的日志上最后記下的一件事——2022年11月23日16時58分,有群眾在“柏園社區警民議事廳群”里反映了一條異常情況:張警官,有輛電瓶車停放在北村這邊好長時間了,車上還插著鑰匙,麻煩查詢下車主,防止被盜。老張在看到消息后,便趕到現場處置。當日17時30分,他在“警民議事廳”微信群中這樣答復:已將電瓶車鑰匙取下,暫時保管在派出所,并與交警部門溝通,聯系車主。
彼時已是晚飯時刻,老張從食堂拿了個饅頭,夾了點咸菜,便匆匆趕回辦公室整理材料。而這也成了老張與戰友們、與轄區群眾的訣別。當晚9時許,老張因突發疾病,經搶救無效,犧牲在了工作崗位,年僅55周歲。
群眾得知老張離世的消息,紛紛在微信群里留言:“老張,慢些走。”一條、兩條、三條……
張景安,1967年1月出生,安徽淮南人,2003年6月參加公安工作,先后在安徽省淮南市公安局學院派出所、朝陽派出所任職。從穿上警服的那天起,張景安便扎根基層,用實際行動踐行著“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初心使命。2022年11月23日傍晚,張景安在處理完警情后突發疾病,經搶救無效去世,年僅5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