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古蒙農場：滑鐵盧的傷心地

鴻漸　唐耀

1815年6月18日，法國軍隊的大炮在上午11時過后開始轟鳴，把炮彈射向對面反法聯盟陣營中的英國、比利時和荷蘭聯軍。歐洲歷史上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滑鐵盧戰役開始了。在這場史詩般的對決中，有多處地方留名青史，其中的一處，被稱作烏古蒙農場。

被當作堡壘的農場

“烏古蒙是一個傷心慘目的地方，是障礙的開始，是那名叫拿破侖的歐洲大樵夫在滑鐵盧遇到的初次阻力，是巨斧痛劈聲中最初碰到的盤根錯節。”這是著有《悲慘世界》和《巴黎圣母院》的法國大文豪維克托·雨果，用他的如椽巨筆對烏古蒙之戰所做的描述。

烏古蒙，是滑鐵盧戰場上一個特殊的所在，它其實位于戰場邊緣，具體而言是處在法軍戰線的極左翼、英軍陣地的最右翼。帶有圍墻、院落和堅固兩層磚房的烏古蒙可以被看作是一處堡壘，其外形有如一個缺了一只角的不規則長方形。南面的大門就在那個缺角上，北面的大門則開在長方形的長邊上，農場的周圍分布著果園和樹林。

在滑鐵盧對峙的兩位統帥都有非常豐富的戰爭經驗，但他們的行事風格截然不同。法國皇帝拿破侖素來強調先發制人、先敵攻擊，而英軍及聯軍的指揮官威靈頓公爵則以謹慎著稱，他更喜歡在既設陣地上以逸待勞。

正是基于自己的一貫風格，在滑鐵盧排兵布陣時的威靈頓就把烏古蒙選為本方的重要防御支點之一。6月17日，威靈頓向這里投入了成分多樣的部隊，其主體是庫克將軍麾下英軍第1師的大約4個營，這些輕步兵由麥克唐奈上校統領，任務是守住農場本身。其中，第3近衛步兵團的士兵集中在南門區域，而“冷溪”近衛步兵團的士兵則受命保衛北門和院落。

克林頓爵士的英軍第2師也向烏古蒙派出了部分兵力，該師序列中的英王德意志軍團第1旅的一批士兵進駐農場接近地的果園和樹林，在那里構筑外圍防線。

當地的一位目擊者在17日晚上看到英國士兵還在烏古蒙忙碌著：“入夜后，他們繼續為城堡的防御做著準備。英國人在外面的樹籬旁邊挖了一個陷坑，加固了花園周圍樹籬后面的圍墻，還在墻上開出了許多射擊孔。”

1900年前后烏古蒙農場殘破的景象

6月18日清晨，威靈頓公爵、他的副手荷蘭奧蘭治親王和一眾將領視察了聯軍的防線。在仔細查看了烏古蒙的情況后，奧蘭治親王特別派出了援軍，他們是來自德意志軍團的拿騷和漢諾威士兵。

上午10時，布森上尉和拿騷第2團的6個連隊抵達烏古蒙，其中400人被安置在果園里，另外400余人則進入了農場。這支生力軍的到來成為當日駐守在烏古蒙的聯軍主力，他們以德意志人為主。

熱羅姆的決斷

在自己的對手積極布防烏古蒙的同時，法國人卻對此地不甚了然。在法軍布陣之際，這處農場受到了附近樹林的遮蔽，讓法國人目力所不能及。當然了，拿破侖和他的將軍們可以在發行于1778年的地圖上看到烏古蒙這個地名，但完全不清楚建筑的特性，而那片樹林看起來也并不具有特別的危險性。

戰斗打響之前，法國皇帝命令哈克索將軍帶領一隊軍事工兵偵察自己的左翼，經過短暫的查探，這位將軍就報告說那里沒有特別危險的據點。就算烏古蒙受到了樹林和地形的隱蔽，哈克索的草率也是不可原諒的。英軍后來對此記錄道：“敵人對這處陣地的力量配備一無所知，他們的視線被花園、圍墻和樹木擋住了。”

法軍的炮擊開始后，拿破侖向左翼的部隊下令，讓那里派出一支分隊占據烏古蒙面前的那片樹林。值得注意的是，拿破侖在這道命令中根本就沒有提到烏古蒙農場。他發動這次襲擊的意圖是想要轉移對手的注意力，將威靈頓的部分士兵從法軍中路的主攻方向上拉扯出來。

而站在威靈頓的立場上，他當然認為法國人是要來奪取烏古蒙。失去這座農場的后果是不可想象的，這會威脅到聯軍的右翼，繼而動搖整個陣地，因此威靈頓派出信使要求農場的守軍堅決抵抗。

統領左翼法軍的人物，是拿破侖的親兄弟熱羅姆·波拿巴親王，他立即采取了行動。雷勒將軍的第2軍派出戰列步兵向前，同時軍屬炮兵也開始轟擊，為了強化火力，皮雷將軍的騎兵師還派出了一批馬拉火炮。爭奪烏古蒙的戰斗就此開始了，盡管那時法國人還不曾把農場列為明確的目標。

第一批法軍步兵向樹林發動了刺刀沖鋒，他們以猛烈的氣勢沖擊著守衛在那里的拿騷第1營和英王德意志軍團的一個輕步兵連，后者的位置一度動搖，不過在得到英國士兵的幫助后，這些人又返回樹林發起反擊。

法軍不斷壓上，守軍寡不敵眾，經過一個小時的激戰，拿騷士兵和英國人最終被擊退了。然而，當完全掌握了這片樹林后，法國人發現他們身前赫然矗立著烏古蒙農場，而在農場和樹木之間，是一片長度約為30米的開闊地。

接到部下的報告后，熱羅姆立即決定拿下這座農場。盡管拿破侖并未要求他奪取烏古蒙，這時對這樣一座堡壘式建筑物發動強攻的必要性也有待商榷，但是熱羅姆求功心切，他已經把此地看作是自己的勝利果實。

烏古蒙守軍奮力關閉農場大門的場面

交戰雙方正在農場外的樹林旁激烈廝殺

斧劈大門

法軍士兵離開了樹林，開始沖向烏古蒙。然而，樹林和農場之間那30米的空地成了他們的第一處殺戮場。農場的守衛者紛紛開火，而在如此近的距離內，很難打不中。熱羅姆的士兵舉槍還擊，但他們的子彈大都浪費在了農場的圍墻上。

盡管在開闊地上損失頗大，法國人還是殺到了烏古蒙的南門。他們試圖用步槍破門，但側面卻不斷射來子彈，有的人想要翻過圍墻進入花園，卻很快就被揮舞著刺刀的拿騷士兵逼退了。

尸體開始在入口附近堆積起來。有一刻，幾名法國工兵用手中的大斧劈開了南門，隨即沖入內院。來自拿騷的迪特里希·馮·韋德爾中尉率隊上前攔截，在農舍附近與法國工兵展開肉搏，他的一條手臂被工兵斧砍斷，但拿騷士兵殺死了所有法國工兵，接著重新封閉了南門。

這輪交戰后，精疲力竭的攻擊者向后退卻，暫時隱入了樹林中。奇怪的是，有的法國人居然認為本方的進攻得手了。皮埃爾·羅比諾上尉告訴他仍在后方列陣的部下，“那里的戰斗很激烈，射擊是致命的，但是30分鐘就足以讓我們占領那個可怕的地方了。”

而在了解到實際情況后，熱羅姆的參謀長吉列米諾將軍想要停止進攻，他認為法軍控制住樹林就足以起到牽制作用，繼續強攻農場則會招致更多無謂的傷亡。第2軍軍長雷勒將軍也和吉列米諾持相同的觀點，他建議熱羅姆親王保持克制。

前一天，當拿破侖和雷勒交談時，作為曾經在伊比利亞半島同威靈頓交過手的法國將軍，雷勒稱威靈頓“知道如何讓他的士兵布陣”，他指出，“我認為正面進攻英國步兵很難取勝，他們非常堅韌，并且具有火力優勢。在進入刺刀戰斗之前，我們可能會損失一半的士兵。”

不過，盡管受到勸誡，熱羅姆親王決心已定。他下令雷勒的第1旅繼續前進，一舉攻占農場，同時他還讓索耶將軍的第2旅也加入行動。中午12時到12時30分，法軍士兵對烏古蒙發動了猛攻，這次的攻擊指向了農場的北側。

在那里，大約150名拿騷輕步兵和“冷溪”近衛團的士兵力拒法軍，雙方在近距離上密集對射。有一隊法軍士兵沖到了北門，其中一名綽號“打手”、名叫勒格羅的強壯軍士，抓著一把工兵斧狠劈大門的面板。

大約30名法國士兵跟著勒格羅沖入了院子，口中高喊著“皇帝萬歲”。守軍的指揮官麥克唐奈上校聽到敵人的呼喊聲，便帶領親兵衛隊沖向北門。一番混戰后，麥克唐奈和詹姆斯·格雷厄姆下士成功關閉了大門，而闖入院中的勇敢的法國士兵則全部被擊殺。

在得知發生在烏古蒙的事情后，威靈頓向那里派出了“冷溪”近衛團第2營的4個連作為增援，這些士兵在13時過后抵達農場，正趕得及幫助戰斗在果園圍墻處的拿騷士兵，與他們一道擊退了法軍第92和93戰列步兵團的進攻。

之后，英軍第3近衛步兵團的幾個連隊也趕到了烏古蒙，他們的指揮官赫本上校不失時機地發動了一次反沖鋒，從而令農場再次轉危為安。

滑鐵盧戰役結束后的烏古蒙，工人們正將士兵的尸首填入坑中

誰最應該負責？

很顯然，在烏古蒙這個并非決定性的地點，法軍已經浪費了太多兵力。熱羅姆后來自己也承認：“經過激烈的戰斗，殺死了許多敵軍士兵，但我也損失了許多人。”

農場的大門忽開忽閉，樹籬和果園幾次易手，法國人始終難有進展，第2軍的一名軍官讓-路易·鮑克斯少校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寫道：“我已經沒有軍官了。60多人中彈倒下，我必須就地提拔新的軍官。士官擔任上尉，在這種情況下又該如何維持秩序？”

就在法軍進退兩難之際，大約14時30分左右，農場的主體建筑忽然因不明原因燃起了大火。在威靈頓的位置上都可以看到右翼火起煙發的這一幕，他后來回憶，“我看到大火已經從干草堆蔓延到了城堡的屋頂。然而，你仍必須把你的士兵留在大火肆虐的地方，同時還要提醒他們注意可能倒塌的圍墻，以防敵人趁亂穿越花園內部的余燼。”

不過，威靈頓是多慮了，雖然火焰和煙霧一度困擾著防守者，但對法國人幾乎沒有任何幫助。法軍已經在連續猛攻之后損失頗重，加上大批基層軍官非死即傷，使其短時期內無法再組織有效的攻勢。

而趁著這個機會，英軍倒是可以從戰場的其他地方抽調兵力支援烏古蒙。15時過后，威靈頓把德意志軍團中的漢諾威輕步兵投向自己的右翼，這些部隊的行進暴露在法軍的炮擊之下，但仍有數量可觀的士兵抵達農場，并且參與擊退了法國人的又一次進攻。時近16時，法軍士兵又從東南方向朝果園發動了另一場襲擊，他們占領了果園，但不久后就被發起反擊的第3近衛團給打退了。

戰斗進行到這時，熱羅姆親王仍不甘心受挫，他的部隊在18時30分發動了針對烏古蒙的最后一次攻擊，戰斗的焦點仍然是果園，法國人只取得了部分地區的控制權。而19時剛過，3個營的不倫瑞克士兵趕到現場，他們很快就將法國人從果園中逐退。受此鼓舞，農場里的守軍紛紛轉守為攻，這樣一來法國人連農場外的那片樹林也保不住了——烏古蒙的爭奪戰就此結束。

在不少歷史學家看來，烏古蒙之戰消耗了法軍的有生力量，進而影響了滑鐵盧戰役的全局，而最該對此負責任的人就是熱羅姆親王。其實，拿破侖很清楚自己這位兄弟的能力，法國皇帝曾在1812年告訴近隨，“熱羅姆只喜歡派對、女人、授勛和慶祝活動。”有一次，熱羅姆請求拿破侖讓他統領法國騎兵，皇帝回答說：“你瘋了吧。憑什么？你認為自己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但你甚至連指揮一百名士兵都費勁。”

2015年，英國王子查爾斯赴烏古蒙參加滑鐵盧戰役200周年紀念活動

盡管熱羅姆很平庸，然而拿破侖在1815年面臨人手嚴重不足的困境，熱羅姆至少有血緣優勢。拿破侖想要讓雷勒和吉列米諾這樣的職業軍人來制衡熱羅姆的決斷，但事實表明，他們完全無法影響熱羅姆。

熱羅姆本人則一直試圖為自己開脫。在他的晚年（那時烏古蒙已十分出名），熱羅姆聲稱拿破侖曾這樣告訴他：“如果援軍無法趕到，或者你不能拿下烏古蒙，我們就會輸掉這場戰役，所以去拿下烏古蒙吧。”

紀念之地

烏古蒙成了法國人在滑鐵盧的傷心地，而作為獲勝的一方，反法聯軍熱情地贊頌烏古蒙的守衛者，英國的歷史學家更是高度強調烏古蒙在整場戰役中的重要性。據說在滑鐵盧戰役結束后，當威靈頓公爵在考慮應該將500英鎊的獎金授予此戰中的哪些士兵時，他說：“滑鐵盧戰役的成功取決于緊閉的烏古蒙大門。”

麥克唐奈上校和他的部下確實在關鍵時刻以勇敢的方式關閉了農場的大門，然而，烏古蒙之戰的意義肯定是被英國人過分拔高了。在戰斗開始前，拿破侖就沒有正視過烏古蒙，在戰斗結束后，他同樣也沒有對烏古蒙投注太多的關注，在拿破侖所寫的有關滑鐵盧戰役的第一份書面報告中，壓根就沒有提到烏古蒙。

當然毫無疑問的，發生在烏古蒙的戰斗對法國人來說是一次嚴重的挫折，眾多法軍士兵的生命被毫無理由地浪費掉了。偵察很糟糕，命令被忽視，將軍們不知所措，士兵們只得盲從。

事實上，烏古蒙之戰折射出了1815年法國軍隊的狀態，太多高素質的軍官已經倒在了拿破侖此前對俄國的那場遠征中，一眾沙場老將選擇追隨復辟的路易十六，他們所遺留的重要指揮崗位只能由新手軍官來承擔。馬倫哥、耶拿、奧斯特利茨戰役中那些不可戰勝的法國老兵，已經不存在了。

烏古蒙農場，就如同滑鐵盧戰場的其他地方一樣，在接下來的兩個世紀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直到20世紀末，農場殘破的建筑和院落一直歸屬于一個破落的貴族家庭，在一定程度上仍然發揮著農場的作用。后來，隨著滑鐵盧戰役200周年紀念日的臨近，一個半官方的研究機構發起了一場籌集資金以修復烏古蒙農場的活動，這次籌款取得了成功，結果這一歷史遺址得到了全面的維護與復原。

2015年6月，當時的英國王子查爾斯為設在農場南門外的烏古蒙之戰紀念像揭幕，雕像的主體是兩名農場的守衛者，正在大門邊奮力抵抗。如今，烏古蒙農場已被辟為歷史展館，成為滑鐵盧戰役原址紀念場館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于是，古戰場的憑吊者們可以到此想像雨果筆下的那番景象：“鏖戰的風濤還存在這院里，當時的慘狀歷歷在目，伏尸喋血的情形宛然如在眼前；生死存亡，有如昨日；墻垣呻吟，磚石紛飛，裂口呼叫，彈孔瀝血，樹枝傾斜戰栗，好象力圖逃遁……”

責任編輯：劉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