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一帆
2022年暑假的時候,宣傳部門抽調本市幾位音樂史料研究者去江浙一帶采風,收集革命音樂歷史資料,編撰一本大型的獻禮書,我也有幸忝列其中。接到通知后,我匆匆收拾了一下,第二天一早便隨著一行七人乘坐中巴出發了。
一路很順當,下午三點就到了天目山。地接老張提議,不如趁這時間去附近景區轉轉,穿過梅溪鎮村莊,沒走幾百步路就是了。
如今農村真是大變樣了,一幢幢二層樓房造得像小賓館一樣精致玲瓏。每戶門前還有個小花園,桃紅柳綠地妖艷著。不知是誰發現有一家花園的大樹上,竟結出了綠色的柚子,翠葉粉墻相襯,煞是好看。大家忍不住停下腳步,紛紛拿出手機拍照。這時,我們聽到二樓半開的窗戶里傳出小提琴演奏的《新四軍軍歌》,尤其是最后一句“東進!東進”,雙音與和弦的華彩句顯得氣勢悲壯而豪邁。大家正在詫異從未聽到過這首樂曲的無伴奏小提琴改編版,正想從頭聽聽看,作品卻換成《托賽里小夜曲》了。這首曲子由鋼琴伴奏,柔美的琴聲略帶一絲哀傷和緬懷之情。

這兩首曲子放在一起也太不相干了。聽得出演奏者的功力很不錯,然而這樣的琴聲響起在偏僻鄉里,倒是令人浮想聯翩呢。老張見我們拍完照還不想走的樣子,看出我們這伙人的好奇心,笑著說:“哦,這是我們李老師在拉呢。”接著,他又低聲自言自語道:“真是的,怎么沒想到他呢?”他看看手表,對我們說:“不如就先去采訪他吧。”
原來,他說的這位李老師就是梅溪群眾文化館的老館長,已退休多年。他的父親曾是上海國立音專的學生,據說跟隨來華的小提琴家衛登堡學過幾年提琴,抗戰時毅然投筆從戎,參加了新四軍,和這首《新四軍軍歌》的作曲者何士德還是同學呢。1939年,他親眼目睹了陳毅的詩詞是如何被譜寫成軍歌,又如何不脛而走,四處傳唱“光榮北伐武昌城下,血染著我們的姓名;孤軍奮斗羅霄山上,繼承了先烈的殊勛……八省健兒匯成一道抗日的鐵流,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而成為中國的“馬賽曲”的情景。

“李老師的父親曾與何士德一起,在新四軍戰地服務團里教戰士們唱歌。許多年輕人加入新四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學唱這首軍歌。在皖南事變中,李老師的父親不幸受了重傷,隊伍也被打散。他只好隱匿在當地老鄉家中養病,后來就在當地的學校里教音樂了。”
老張邊說邊推開花園的柵欄,高聲呼喊著。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來開門,看著我們一行人,一臉驚訝。聽老張說明來意之后,老人立刻熱情地招呼我們上樓,讓我們在大房間安坐。這便是書房兼客廳了,靠鋼琴一邊的墻上掛著一幅身著威武戎裝的軍人照片,想必就是李老師的父親了。兩邊是一副對聯:
攜琴心勇鑄劍膽
懷俠骨以詠詩情

短短的十四個字,概括了老先生不平凡的一生。坐在琴邊的小男孩挺乖巧,見客上門,立刻到廚房備茶去了。小鮑瞅見書櫥邊的寫字臺上放著一本《新安旅行團歌曲集》,眼睛都亮了。她早知道有這本書,那里面有很多當年新安旅行團創作的歌曲。前兩天她想找陶行知作詞的《三萬里路跑回來》(任光曲)、《兒童節歌》(賀綠汀曲)、《鋤頭舞歌》,但是找不到這本文獻,正在犯愁呢,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們一行人中年紀最大的孫教授說:“太好了,新安旅行團的資料可以說是珍貴的革命文物了,他們當年的影響很大,我們這一代人幾乎都知道。”

為實踐陶行知先生的生活教育思想,蘇北創建了一所新型實驗學校——新安小學,新安旅行團便是1935年在此誕生的。從抗戰開始,這群十多歲的孩子就告別家鄉,奮勇踏上了一邊游學、一邊宣傳抗日救亡的行程,在民族解放斗爭的大課堂中喚醒民眾。新安旅行團的隊伍前后達六百余人,歷經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重大革命歷史階段,十七年里沐風櫛雨,行程五萬多里,奔走在炮火彌漫的二十二個省份,用歌聲作為武器投入戰斗。
這些“小先生們”每到一個地方,就組織歌詠隊教廣大群眾唱愛國歌曲、組織鄉村教育活動。許多革命藝術家,如田漢、洪深、冼星海、呂驥、張曙、蔡楚生、賀綠汀、王洛賓等都給予了新安旅行團切實而有力的幫助指導。塞克和王洛賓為他們創作了《新安進行曲》,田漢、張曙為他們寫下了團歌:“同學們,別忘了,我們的口號,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我們的家破產了,我們的國遇了盜。聽啊!到處是敵人的飛機和大炮。同胞們,別睡覺,把一切民族敵人都打倒!”1936年10月,由任光協助、冼星海指揮、百代樂隊伴奏,新安旅行團在上海演唱、錄制了唱片并行銷全國。還有冼星海的《救國軍歌》等歌曲也是經過新安旅行團孩子們的試唱后才定稿發表的。
“今天是家父忌日,”見我們對老歌譜愛不釋手,李老師又從書櫥里拿出一本《新四軍歌曲》遞給我們,“我剛才拉的是他生前最喜歡的兩支曲子。”我們這才注意到琴上有個小巧的香爐,插著一炷細細的奇南香,一縷青煙正在裊裊飄散。
我們圍著大圓桌而坐,邊聊邊傳閱歌曲集。里面有許多熟悉的名字,原來投筆從戎的那些音樂前輩們,如任光、賀綠汀、孟波、章枚、沈亞威等,給我們留下了幾百首革命歌曲。賴少奇、何士德的《渡長江》表達了“我們要渡過長江,獲得更大的勝利”的決心,流行于皖南、皖北、江南、江北一帶;任光那支雄壯的進行曲《別了,皖南》(又名《新四軍東進曲》),作于軍部及所屬皖南部隊北移前夕,“三年的皖南,別了!目標,揚子江頭,淮河新道,哪個來攔路,哪個被打倒!”歌聲充滿了堅強不屈、勇往直前的精神。但令人無比沉痛的是,畢業于法國里昂大學音樂系的任光,一位極有音樂才華、為我們留下優美的《漁光曲》的音樂家,竟在皖南事變中不幸犧牲。
新四軍七個師曾橫跨蘇、皖、鄂、豫、浙、贛、湘等廣大地區,在陳毅、葉挺的關懷下,極其重視文藝工作。文工團伴隨部隊作戰,參與根據地建設,掀起了空前高漲的歌詠活動。它的影響力非常大,不僅創作了豐富的軍旅歌曲,還培養了呂其明、龍飛、胡士平等一代音樂家。1941年,新四軍在蘇北創辦了魯迅藝術學院華中分院(劉少奇兼任院長,賀綠汀、何士德、章枚等均在該校任教),同年在淮南二師創辦了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第八分校文化大隊(黃粲等兼任音樂教員)。1942年,賀綠汀應二師政治部的邀請為其“抗敵劇團”進行了音樂整訓(排練合唱、講授音樂理論和音樂分析等),當時其他師也進行了不同形式的有關音樂的學習。
聽李老師說起《托賽里小夜曲》,孫教授悄悄和我解釋,“抗戰勝利的時候,這首《托賽里小夜曲》和德爾德拉的《紀念曲》是當時最風行的曲子。因為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向歐美宣戰,這幾首剛在歐美走紅的曲子立刻在淪陷區被禁了。”

同來的老黃接上話茬:“所以抗日戰爭結束,上海亞美麟記廣播電臺和逸樂電臺就整天播放這兩首曲子。這是人們在借這些歌揚眉吐氣啊!”
“這勝利也來得突然,其實那陣子不可能有事先專門為迎接勝利而寫的歌。”小鮑很理解地說。
李老師點點頭:“但是家父也沒有因為這場戰爭而改變自己的音樂生涯。他總是按照組織給他的任務,及時地讓人們知道我們革命隊伍在解放戰場上的形勢和勝利消息。”李老師一邊收好小提琴,一邊說:“剛才拉的這首根據《新四軍軍歌》改編的《東進隨想曲》就是他寫的,苦悶的時候家父就會輕輕地拉給我們聽。”李老師招呼我們喝茶,繼續說:“在學校里他還會悄悄地教孩子們唱《團結就是力量》《我們是民主青年》那樣振奮人心的歌。”
“是的。”孫教授也記得那時的歌詠活動如火如荼。他興致勃勃地說:“來來來來來,你來我來他來,我們一起來唱歌。一個人唱歌多寂寞,一群人唱歌多快活……唱歌使我們勇敢向前進,唱歌使我們年輕又活潑。”孫教授唱的這首是由舒模創作的《大家唱》,后來因老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里一個教唱的片段被許多人記住而四處傳唱。
老黃回憶道:“還記得那時我和大哥一起參加學生會組織的大家唱活動。我們舉著‘反迫害、反內戰、反饑餓的橫幅,大哥在游行隊伍里扮演投機倒把的奸商,大家指著他罵,‘你你你,你這個壞東西。”想到當年的畫面,老孫不禁笑了起來:“這首歌好像就叫這個名字吧。”他記得舒模后來還寫過《跌倒算什么》,同一時期流傳的還有劫夫寫的《蔣匪幫一團糟》以及《別讓它遭災害》(蒙沙詞,李淦曲),等等。
“等到這里一解放,家父立刻聯合附近幾個中學的音樂老師,組織歌詠隊,高唱《解放區的天》,上街歡迎入城的部隊了。”
“說起入城部隊,”教近代音樂史的錢老師說,“他們一邊走一邊唱許多部隊歌曲,我第一次聽到《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還有朱踐耳先生的第一首歌曲《打得好》,萊蕪戰役后成了解放區軍民人人傳唱的經典曲目。”
大家又把話題轉到李老師身上。“您的琴拉得真好,把我們都吸引住了!令尊衣缽真傳,國立音專的琴藝傳統也后繼有人了!”孫教授指著又回到琴邊聽我們聊天的小男孩說:“他也在學琴吧。”
李老師笑笑:“他能夠學下去就好了。”
墻上的掛鐘敲了六下,我們起身告別李老師。離開之前,大家提議在李老先生像前合個影,一起唱《新四軍軍歌》,表示我們對李老先生光輝一生的敬仰,告慰所有為今天的美好獻出生命、獻出理想的英烈們。當我們老中青三代一同唱起這支壯懷激烈、熱血沸騰的歌調時,劍膽琴心、俠骨大義的浩然正氣仿佛從血液深處涌上每個人的胸膛。
東進!東進!
東進!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