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晚自習,我被班主任叫出去談話,開頭無非是“是不是該收收心了”之類的勸告,以及“老師一直都很看好你”這樣的鼓勵……我全程低頭看腳尖,倔強地不發一言。直到老師最后嘆息一聲,揮手放行,我才拖著步子走出辦公室。初夏夜里的水汽撲面而來,那些所有欲說還休的句子便在這樣的溫潤中氤氳成自暴自棄的四個字——“我就這樣!”對啊,我就是這樣的人呢,有什么辦法?
討厭那些小木塊撞來撞去的物理題,對復雜的圓形和雙曲線完全沒有辦法,可以在淀粉遇碘變藍的化學課上心安理得地睡過去……就像是閉著眼睛走鋼索的小女孩,自欺欺人地把手中的木桿當作全世界,好像只要不睜開眼睛,我的世界便仍是一場春意盎然。
但內心還是會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處境的。在公布月考成績的時候,在同桌寧可與別人換位子也不愿意與自己討論一道普通的生物題的時候,在老師抓到自己上課寫小說卻只是嘆息一聲的時候,心底那頭叫做“不甘心”的怪獸會暴躁地轉來轉去,噴出不安的鼻息,它說:“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是啊,怎么會變成這般不思進取的模樣?
下晚自習的時候,人潮涌動,到處都是穿著白色校服的學生,我一個人背著書包慢慢朝家的方向挪動,忽然聽見店里有男人在唱歌:“歲月/你別催/該來的我不推/該還的還該給的我給/歲月/你別催/走遠的我不追/我不過是想弄清原委……”
眼淚毫無征兆地落下來,最后演變成一場肆無忌憚的號啕大哭,就好像體內有巨型冰塊融化了一般。那些被自己折成紙飛機的試卷也好,那些寫滿了“要加油”的日記本也好,在那個空氣渾濁的夜晚忽然變成破碎的檸檬,彌散出一種酸澀的氣息。我說,我要好好學習了!
即使是現在,我也經常會夢到高中。
夢里,我依然坐在高三的教室里,黑板是那種因為擦過太多次而呈現的白色,門外有數學老師偏愛的那雙紅色高跟鞋發出的“咔噠”聲;周圍是看不清面容的穿著校服的同學,他們都在面無表情地做題;唯獨我一人茫然地看著面前的試卷,握著筆的手慢慢沁出汗來,一題也看不懂,一題也不會做;墻上掛鐘的“滴答”聲是比怪獸更令人窒息的存在……驚醒的時候,臉上常常是冰涼一片。我摸索著打開臺燈,在一小片暈黃燈光下讀《枕草子》,然后默默告訴自己,一切都已經好起來了,不管是二十歲的我,還是那個十八歲時偷偷哭泣的少年。

在高三的最后三個月,我把已經及腰的長發剪成了齊耳的長度,換了新的眼鏡,買了大大的厚厚的筆記本,把所有的漫畫雜志全都鎖到了箱子里……做這一切的時候,我的書桌上還貼著自己上次的月考排名——第498名。而我鄭重其事地告訴同桌,我要上一本,要上211大學。
這種目標對當時的我而言,高遠得仿若夢話,甚至這樣的豪言壯語一出口,我便看見了同桌似笑非笑的眼神……沒錯,我明白大家都不信我,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只要努力跑起來就好了,去研究化學標準答案也好,去記物理的類型題也好,哪怕是讓我花一整天來重做錯過的題也是甘之若飴的……
嗯,我是一個如此平凡的人。
二十歲的我終于可以毫不愧疚而且目光坦蕩地說出這樣一句話。我不是超級霹靂無敵美少女,也不是披荊斬棘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會因為臉上長痘痘而矯情地尖叫半天,會因為導師布置的論文而披頭散發地奮斗整晚,也會因為一家好吃的點心而在寒風中瑟縮著排隊十分鐘……和每個普通的在讀大學生沒有一點點不同,這樣說起來,那個十八歲的自己會不會沮喪到紅了鼻子?
畢竟曾經是那樣迫切地幻想過成為金光閃閃的偉大的人:寫了很多很棒的作品,走在路上會被粉絲說喜歡,咳嗽一聲全世界都會一起經歷一場龐大寒流……十八歲的少年還太慌張,很輕易地便把平凡看作是比懶惰、固執甚至是嫉妒更加十惡不赦的存在,所以才會如此迫切地想要抓住未來的形狀,如此恐懼著被人海淹沒的未來。
其實也沒什么不同,十八歲的自己也好,二十歲的自己也好,誰都沒有比誰聰明哪怕一點點。
收到“一本”大學通知書的那天,父親用開心卻又故作矜持的語氣跟所有親戚打電話說我的成績,母親則一直顯得慌亂,煲湯的時候好幾次撞翻了案板上的菜刀,唯有我冷靜地登錄了曾經荒廢很久的游戲賬號,盯著界面上拿著弓箭的精靈戰士發呆:有太多的情緒在胸口沖撞,開心,想哭,迷茫,希冀……沒錯,我終于實現了高三時的豪言壯語,但是,這就是全部嗎?想到最后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醒來時已是傍晚,屋子里滿是紅棗的甜味,窗外夕陽把一朵胖乎乎的云朵澆成粉紅色,十八歲的自己怔怔發呆,一時竟不能言語。
哪怕是現在,我還是沒有辦法對當時的心緒做出準確的闡釋,那更像是一團煙青色的云霧,無法分辨但確切存在。成人的世界會有花好月圓,也會有疾風驟雨,在每個懷疑自己還能不能走下去的路口,它便在記憶中沉默著出現,好像某個刻入靈魂的印記,用堅定的姿態告訴我,要加油。
因為,少年睡在十八歲,而我永遠在路上!
吳夢莉
非典型巨蟹女,喜歡動漫和電影,中度絨毛控,重度顏控和聲控,小寫手一枚。曾獲第十二屆“全國中小學生放膽作文大賽”大學組特等獎和第十三屆“全國中小學生放膽作文大賽”大學組一等獎,著有長篇小說《外星人同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