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境內(nèi)的先民自新石器時代,就開始開鑿運河,作為引水、防御、運輸和灌溉之用。國家形成后,歷代均大量修建運河。現(xiàn)存的京杭大運河全長約1800公里,是中國古代的偉大奇跡之一,也是全人類的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
運河是中國古代勞動人民智慧的結(jié)晶,體現(xiàn)了中國輝煌的文明和燦爛的文化,但修建運河也充斥著封建統(tǒng)治者重大的決策失誤,體現(xiàn)了不以民命和民生為重的惡劣代價。實際上,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的運河的正負作用是不同的。總體而言,宋代以前的運河對維護國家的統(tǒng)一,促進不同地區(qū)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運河的主要功能是漕運。彭云鶴認為,自明遷都北京,直至鴉片戰(zhàn)爭前,“明、清兩朝中央政府對全國絕大部分地區(qū)的有效統(tǒng)治,則主要都是通過京杭大運河為主體的水運網(wǎng)絡之漕運而實現(xiàn)的”。
運河對明、清兩代如此重要,但運河絕不是一條馴順的河流。運河不是自然河流,是人力強行開鑿的;自然河流一般按照水往低處流的天性,總是往地勢較低處流淌,這是最為合理的選擇。運河則是從多個屋脊形的地勢上通過,是以運河有“三起三落”之說。
運河在江南地區(qū)幾乎沒有什么太大的負面影響,在淮河與長江之間的運道也長期利用天然湖泊,這些段落的運河供水幾乎不存在問題。
運河在蘇北、魯南的負面影響則巨大。運河所經(jīng)過的蘇北黃泛區(qū)沖積平原,南起淮安,向西北經(jīng)桃源(泗陽)、宿遷、徐州,達沛縣、豐縣。淮安附近地面高程僅10米左右,到宿遷、泗陽升高為25米,徐州附近達30 ~ 34米,豐、沛地區(qū)則為35 ~ 42米間。《明史·河渠志》載,運河在魯南地區(qū),“自南旺分水北至臨清三百里,地降九十尺,為閘二十有一;南至鎮(zhèn)口三百九十里,地降百十有六尺,為閘二十有七。其外又有積水、進水、減水、平水之閘五十有四。又為壩二十有一,所以防運河之泄,佐閘以為用者也”。運河河底在魯南段高出蘇北段達50多米,“海拔很高,幾乎是將河水垂直灌入‘閘河中”,使得向運河河道供水、存水都極其艱難。
在淮北段,運河河床高于東部地面,一旦決堤,往往以高屋建瓴之水給運河旁的鄉(xiāng)村鎮(zhèn)市造成滅頂之災。第二任香港總督在淮安觀察:“大城市淮安府位于黃河邊,它寬約3英里,地面海拔比運河低很多。我們的輪船在運河上漂流時,向下看,可以看到破敗不堪的城墻。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想法是,運河河岸發(fā)生了任何變故,都一定會對這座城市造成毀滅性影響。”
據(jù)20世紀30年代對高、寶等地的調(diào)查,高郵房屋較運河堤頂為低,寶應縣城墻與堤岸齊平。邵伯、高郵、界首、氾水、寶應、淮安等下河8縣,全恃運河大堤保護。
事實上,運河每年都要潰決。填修一個河堤決口,朝廷往往需要撥款數(shù)以百萬兩的白銀,給官員貪腐提供了巨大的便利。一般認為,治河銀兩只有10%真正用在正途上,90%被官員上下勾結(jié)所侵吞。康熙年間的河道總督靳輔指出,河務官員們,“在利于多事,希圖乘機侵蝕。故薄者不填,而缺者不補,以致潰決廢壞,不可收拾也。”1684年12月5日,康熙皇帝在視察洪澤湖大堤高家堰時說:“朕前番差人出來看工,俱是瞎看,是看銀子罷了。”后來,兩江總督周馥解釋說:“星使勘工,多有受賄賂、變是非者,鮮獲實濟。”
1724年9月12日,云南布政使李衛(wèi)奏稱,因其家居河濱,對河務了解較多,所揭出的各類弊端實屬駭人聽聞。處于蘇北的“南河”一帶,每當水勢變大,河道總督“則暗令河官黑夜掘開,揀空處放水,希圖借報漫溢,絕不顧一方百姓之田墓廬舍,盡付漂沒。是以黃河上流及高寶一帶鄉(xiāng)民,知有此弊,但遇水長,皆黑夜防閑,恐河兵扒口放水,而私稱河官為河賊,則民情之怨望可知。至每年開銷帑金數(shù)十萬,多歸私囊為打點之資,于工程毫無裨益。”
運河河道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明清兩代可謂日日在變。僅就蘇北而言,明代先重開工程浩大的會通河,但自淮安府清口以北至鎮(zhèn)口500余里仍經(jīng)黃河行漕(“河漕”),河漕“上流苦潰,下流苦淤”。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開鑿260里的泇河以避部分黃河之險,漕船由直河(古沭河)達于泇河。康熙年間,靳輔在蘇北宿遷、桃源、清河三縣黃河北岸遙堤、縷堤之間開筑180里的新河,稱為中運河(簡稱“中河”),北接泇河,使漕船不再從黃河中行駛較長河段,避開黃流之險。嘉慶年間,河流屢決,運道被淤,因而采取飲鴆止渴式的借黃濟運,終于造成1855年黃河再次大改道,從由蘇北入黃海變成現(xiàn)在的河道由山東入渤海。
漕船在運河航行,也極其危險。北宋時,都水監(jiān)丞陳佑甫對宋神宗說:“異時淮中,歲失百七十艘。”以每船運米400石、每船10人計,僅在漕船渡淮河時,每年損失漕米6.8萬石、淹溺運丁1700人。北宋尚未蓄淮河清水沖刷黃河泥沙,漕船在泗州段只需過淮水,而淮水根本無法與明清時用洪澤湖水加黃河自身水流來沖刷河道的黃河急湍相提并論。
因此,明清時淮安北部運河入黃河處的漕道一直被船員們視為最險惡之處。距黃淮交匯處不過200丈的淮安天妃閘,由于“運河墊高,年年挑浚無已,兼以兩河匯合,瀠洄激蕩”,每當漕船經(jīng)過,“重運出口牽挽者,每艘常七八百或至千人,鳴金合噪,窮日之力,出口不過二三十艘”。天妃閘口外不遠處淮、黃二水合并南下,水勢極為湍急。“飛瀑怒濤,驚魂奪魄,下水放閘之船,疾如飛鳥,若墜深淵,浮沉難定,一入回溜,人船兩傷。”明清兩代有128.5個漕幫,僅在天妃閘附近,每年每幫皆要沉沒好幾艘船。隆慶四年(1570年),此段即損失船只800艘,溺人千余,失米226000石。
此處船只失事,是很難施救的,有時還造成施救者與遇險者同歸于盡的局面。1789年6月14日,漕運總督書麟在御黃壩監(jiān)督漕運時親目所睹:
迨至午刻各船正在暢行之際,忽見該幫(袁州幫)第二十七號漕船行至清、黃交匯處,轉(zhuǎn)頭折入大溜,用錨漲往北岸,陡遇暴風。中泓溜勢涌急,將錨纜漲斷。復下一錨,錨纜又斷。船隨大溜而去。臣等遙見該船勢在危急,不勝驚駭。隨多差員弁,迅押護漕救生船只飛棹前往救護,各該船雖將次趕上,而隨后又有漕船一只錨纜亦斷。風溜愈緊,后船沖下,正撞前船,船身竟成兩截,篷桅傾倒,頃刻兩船漂淌無蹤。
更可恨的是,天妃閘的閘夫,是一批熟知水性的陳年地棍,開閘閉閘,一舉手之間就能決定人船的生死存亡。因此,船只從此經(jīng)過,每艘按例勒索銀兩,甚至官方的漕船按石交銀。“稍不遂意,絞關(guān)左右,繩纜松緊,閘棍略顯神通,磕撞立時粉碎。”
直到清末,運河沿途仍然非常危險。據(jù)1831年4月24日,河道總督張井奏:“歸江橋壩,皆在東岸,溜如懸瀑。船近口門,輒被吸入。從前灣頭閘、壁虎橋等處,屢有損傷船只之事。”
為了維持運道,像治理黃河、淮河水災等這樣事關(guān)民瘼的大事,在國家政略上一概變成次要之事,也使得上述河流的治理,在技術(shù)上困難重重。由于運河的橫截,在黃河北徙之后,“江北竟無一東出入海之干川,而僅有一南下入江之運道。”而河道狹窄的江北運河除沭水外,“則受泗、受沂、受淮,受入泗之汶,受入淮之濉、澮、淝、渦、潁、汝諸支川。合四省之水,獨以一運河為其轉(zhuǎn)輸之關(guān)鍵。萬鈞之重,非侏儒所能勝。”直到南京國民政府時期,中外專家仍然一致認為,維持運道與向運河供水是治淮的首要障礙。
維持運道,對淮北自然生態(tài)的破壞無以復加。水利專家武同舉認為:“千載以上,淮東水利,利盡陂塘,綱舉而目張。吾江北水道之完備,甲于天下,有聲于歷史。其時運道則南有邗溝,北有泗汴,不為淮病。”而會通河修成后,運道縱貫南北。“于是運與淮有兩不并立之勢。……河盛擯淮,全淮流徙,河壞之后,故道填淤,淮不復故,幽于沼澤,直喪失其獨流之資格。而運河一線,蜿蜒迤邐,操縱蓄泄。”可以說,在運河貫通以后,淮北地區(qū)的農(nóng)耕條件、水利優(yōu)勢已不復存在,反而變成不斷淹沒田廬的不利條件。
就淮北地區(qū)而言,運河破壞了原有的自然環(huán)境、生態(tài)環(huán)境、生產(chǎn)環(huán)境,而且漕運的維持極大地阻止了淮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別說淮北與江南之間恍如隔世般的差異,就是淮河南北都不可能融為一個經(jīng)濟帶。
除運河的維持外,漕運的代價也是驚人的。僅從經(jīng)濟角度而言,清人黃維夢認為運送一石漕糧的成本為18 ~ 40兩白銀,400萬石的成本為7200萬至16000萬兩。最保守的估計,河運的直接運費達800萬石米,運輸400萬石的成本約合1826萬兩白銀。每年維護蘇北一帶的黃河、運河和洪澤湖等國家級工程所費白銀約千萬兩。清中期國庫收入每年約為4000萬兩,僅漕運以及為漕運所作的修河即大約花掉其70%。這也是河務利益集團只算政治賬,從不敢算經(jīng)濟賬的原因。畢竟,政治賬從來都是像氣球一樣可以無限吹脹的糊涂賬,而經(jīng)濟賬則容易讓人對河運的成本一目了然。
而由河運造成的民命、生態(tài)方面的損失,更是金錢所無法衡量的。
另外,由于河運費時往往近半年,運到北京的米一概成了陳米,許多人根本不愿食用,以致獲得漕米配給的王公貴族、各級官員、八旗子弟等大量以低價出售漕米。這些漕米的價格僅與北方小米的價格相當。
明中后期,為了蓄積清水沖刷改道蘇北的黃河河道的泥沙,大修截斷淮河的高家堰,形成每年都要極大地擴展的洪澤湖。一般說來,供蓄水用的水庫多建在山谷中;如三面臨山,只要在谷口修一道壩堰即可,這樣就不會造成大面積的土地被淹。由于淮河中游地區(qū)地勢極為平坦,河流落差極小,筑堰蓄水所淹的面積極其巨大。1679年,靳輔疏曰:“當淮流循禹故道之時,淮流安瀾直下,此地未聞水患。迨黃流南徙奪淮,淮流不能暢注,于是壅遏四漫。山陽、寶應、高郵、江都四州縣,河西低洼之區(qū),盡成澤國者六百余年矣。”
向京師輸送糧食,以保證其穩(wěn)定,是各個國家都極為重視的事。作為擁有極為成熟統(tǒng)治經(jīng)驗的明清兩代中央政府,對此事的重視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極為合理的。問題的關(guān)鍵不是要不要運送米糧,而是應該用相對合理的方法——海運來運送。
《元史》認為:“元自世祖用伯顏之言,歲漕東南粟,由海道以給京師,始自至元二十年,至于天歷、至順,由四萬石以上增而為三百萬以上,其所以為國計者大矣”。錢謙益評價道:“伯顏之意,以為元都燕,去東南轉(zhuǎn)漕之地四五千里,萬一中原有警,道路梗塞,非海道不足以備緩急,故于立國之初,既為漕海之計。其謀國深遠營度,在百年之后,非凡所知也。”從后來河運的危害性來看,明清柄政者在轉(zhuǎn)漕問題上的失策與荒謬,與伯顏確有霄壤之判。
明代的海運不存在任何技術(shù)上的問題。海運停廢之日,正是鄭和下西洋如火如荼之時,這支船隊之組織、航程之漫長、航路之艱險,顯然遠勝于一年一度僅在近岸航行的漕船了。當時鄭和最大的寶船長44.4丈,寬18丈。寶船上的間隔艙和尾舵及平衡舵,直到18世紀末或19世紀初才傳到歐洲。
大學士丘浚駁斥了海運比河運危險這一謬說。他指出:自至元二十年(1283年)始,至天歷二年(1329年)止,綜計元代海運46年損失的漕糧數(shù)量,“竊恐今日河運之糧,每年所失,不止此數(shù)”。盡管明朝的禁海令極嚴,但民間同樣有較發(fā)達的海上航運。明人崔旦在給河道總督的書中寫道:“予家居濱海,僮仆貿(mào)易海上,頗知海舟之便。”
顯然,海運遠較河運節(jié)省時間,更為重要的是,這種方法更大量地節(jié)省了財力、民力。同樣以每年運送400萬石漕糧計,海運的全部支出僅有160萬石米,僅相當于河運的五分之一。
為什么明政府會放棄如此廉價高效的海運,采行浪費到了極致的河運呢?其理由竟是海運風險較大和海上有盜賊。學者們在論述運河開鑿的合理性時,往往重述明代官僚利益集團的偽論據(jù)。這在事實上貶低了中國古代勞動人民另一項極其偉大的壯舉——長期領(lǐng)先的航海事業(yè)。
在明廷棄海運之時,中國的海上力量,仍然無可匹敵。美國女作家李露曄(Louise Levathes)曾設(shè)想,假如達·伽馬的小船隊遇上了鄭和的船隊,世界歷史將會是另一種樣子。令人扼腕的是,實行河運之后,政府才放棄了海軍建設(shè)。在明清兩代,盡管中國的遠洋技術(shù)一度領(lǐng)先于全世界,但卻沒有建立起一支像樣的海軍。這可以說是棄海運、行河運的又一嚴重惡果。
海運的兩大敵人之一是海盜。在明初行海運之時,在明水師的打擊下,海盜根本不像后來那么囂張。明代海上漕軍經(jīng)常輕松地擊潰真正外籍的海盜或倭寇。洪武六年(1373年),張赫率師遇倭寇,將其追逐至琉球,斬殺多人,繳獲大量武器。三年后,柳升率軍在靈山擊敗海盜,后者大部被殺死或溺亡。同時,唐鑒將倭寇追至朝鮮。永樂四年(1406年),平江伯陳瑄督海運,追倭寇至朝鮮境內(nèi),焚其舟船,殺死無數(shù)。不久,明政府設(shè)備倭指揮使,致使倭寇不敢覬覦海上漕糧。歸有光指出:“自淮陽王建海運,則泛海之役皆自此始,萬斛之舟云屯風飄,接于遼海。當時屹為巨鎮(zhèn),國家罷漕事,設(shè)兩衛(wèi),百數(shù)十年間海外無事。”
明代尚書劉應節(jié)提出實行海運,可以把裁省下來的漕軍組建成強大的水師。他寫道:“海舟一載千石,足載河舟所載之三,海舟率五十人,可減河舟用人之半。退軍還伍,俾國有水戰(zhàn)之備,可制海邊之寇。”
這支海軍在對付來自外國盜匪的同時,勢必增強整個國家的國際認知,減少明清時登峰造極的自閉心態(tài)。最為重要的是,可以不再使自己的國民入海為寇。可惜的是,由于明廷頑固地堅持河運,把海洋視為桀驁不馴的恐魔怪獸,致使包括淮北地區(qū)在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沿海地區(qū)備受“倭寇”的擾害,并逼迫沿海民眾大量加入倭寇隊伍。
即使對于淮北的商業(yè)經(jīng)濟,運河的影響也是利少弊多。除了運河沿岸淮安、徐州、濟寧這樣的城市能得益于商旅往返之外,其他廣大腹地實在無法分享其福澤。明代大學士丘浚指出,由于漕糧全靠運河運輸,運河成了南北運輸最主要的通道,“京師公私所用,多資南方貨物,而貨物之來,苦于運河窄淺,舳艫擁塞,腳費倍于物直,貨物所以益貴,而用度維艱”。如果開辟海上通道,降低國家對運河的依賴,則“南貨日集于此,空船南歸者,必須物實,而北貨亦日流于南矣。今日富國足用之策,莫大于此說者”。
(馬俊亞,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責編 劉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