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玉瑤
內容摘要:李漢榮的諸多散文都展現了生態意識,這集中反映出他濃濃的鄉愁,而個人鄉愁背后蘊含的是他對高速發展的現代文明摧毀鄉土本性的擔憂,在散文集《家園與鄉愁》中,李漢榮懷著焦慮尋找著鄉土、帶著反思回歸鄉土、大聲呼喊著重建鄉土,企圖用蘊含“土”味兒的散文引領讀者走向鄉土樂園,并以此慰藉現代人空虛的心靈。
關鍵詞:李漢榮 《家園與鄉愁》 鄉愁 鄉土文化
《列子·天瑞》一文最早記錄了鄉土一詞:“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游于四方而不歸者”[1]127。據此可知,“鄉土”一般指家鄉、故土,有一定的地域范圍,于個體而言可指具體的出生及生活之地,而對生活在現代都市的人便意味著某種精神的歸屬,本文所關注的鄉土更傾向于后者。李漢榮先生將散文集《家園與鄉愁》分為“故鄉的植物”“我們的朋友”“溫暖的地址”三輯,共計62篇散文。其中或寫草木鳥獸,或寫故園一處,總之,對于鄉土的關注是這部散文集的主要命題。記者丁純在讀完這本散文集后也由衷感嘆“何人不起故園情”[2]1,著名作家陳忠實讀完《李漢榮詩文選》后,曾在《陜西日報》上也曾發表過一篇命名為《生命的審視和哲思》的讀書筆記,而且高度評價其散文具有“飽滿的生命意識”堪稱“卓爾不群的絕唱”[3]36-37。目前關于李漢榮的研究多集中在其散文創作技法和李漢榮散文教學方面,而對其散文中鄉土書寫的研究還并不豐富,而這恰恰是《家園與鄉愁》最突出的特質,由于這種特質與艾略特的荒原意識在情緒上存在共通之處,因此文章題目借用荒原一詞來輔助論述。
一.焦慮中尋找鄉土
李漫天在《休閑文化與中國閑適散文》的緒論中談及“高速度與慢生活”,認為中國社會處在大變局時代,而“我們正處在‘焦慮的時代”[4]2,焦慮情緒正在成為一種常態。這種情緒的出現與現代文明飛躍式前進不無關系,現代化城市快速發展的過程中豎起的不止高樓大廈還有人與鄉土的厚重隔膜,因而,當有人意識到城市現代化正在逐漸解構鄉土中國時便會不由自主地產生焦慮情緒。艾略特的《荒原》一詩曾常出現“在死去的土地里”“大海荒蕪而空寂”“虛幻的城市”[5]79-83等頹廢般的描寫向讀者傳達著現代化的種種不堪,這與當時英國社會經歷“一戰”的巨大變動息息相關,傳統文明被現代性所擊退,人的精神處于焦慮絕望狀態,所以艾略特的焦慮情緒是帶有仇恨的絕對反叛。與之不同的是,《家園與鄉愁》中的鄉土情緒來源于享受現代化益處的反思,因而李漢榮的焦慮是一種夾雜了幸福感的復雜情緒。讀李漢榮的散文,這種感覺一直是非常的強烈的,尤其在《家園與鄉愁》中,雖然是在平靜地書寫卻總能感覺到冷靜的文字間暗含著他對鄉土逐漸消失的憂愁。
社會學家費孝通認為“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的社會是鄉土性的。”[6]1因為與土地的天然聯系,以耕種為生存技能的農村是這種特性的最佳代名詞,當下的現代社會中自然留存有鄉土的氣息,但僅存的特性在現代性的沖擊下還能留存多久,這是一個值得思考問題。作家對這種鄉土性是敏感的,因為他生活過的陜南山區處處留存著充滿趣味與愛的鄉土氣息。在“故鄉的植物”一輯中,作家寫到了絲瓜、葫蘆、四季豆、空心菜、甜菜等多種蔬菜,以及柳木、榆木、槐樹等樹木,還有一些其他的草木和藥草。在作家筆下無論這些植物的功用如何,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即生于田地,根植泥土。因為與泥土緊密相連,所以于植物而言,土是生命之“根”,只要努力扎根,它們的鄉土就不會消失,而作家與這些植物一樣對于“根”有著別樣的情緒,只是這里的“根”已經不單單是泥土,而是浸染著作家童年的每一株植物。關于絲瓜藤的美學實驗、親眼目睹葫蘆蔓的浪漫之旅、帶著喜氣的大蔥、天性善良的蒿菜、菩薩心腸的苦瓜與白菜……都是作家在離開故土后所時刻惦念的,因為他早已將這些生于故鄉泥土的植物當作自己鄉愁的寄托,與它們相系仿佛也是間接地與故土相連,因而他將大量筆墨用于描寫植物是有原因的。
若說對于植物的平靜描寫是對“根”的追尋,相比之下“我們的朋友”“溫暖的地址”兩輯則是帶著焦慮尋找命脈。在故鄉,草木即使豐茂也未能與人進行深層次的情感互動,但動物是可以的,作家將其視為朋友,因而不乏對它們的贊頌。在《牛的寫意》中他贊美“牛的眼睛是誠實的眼睛,在生命界,牛的眼睛是最沒有惡意的。”[7]147《放牛》中作家對“老黑”的陪伴充滿感激,也感嘆它在自己生命中的獨特意義,老黑是他在故鄉的牽絆,雖然早已離開卻維系著作家一生的命脈。因為童年的放牛經歷,作家對牛總懷著溫柔的情感,而“溫暖的地址”中作家對于許多消失的角落持有嚴肅的態度,在對這些角落的描寫中暗藏著作家對于遺失鄉土的追尋,當然這個過程的焦慮感是最強的。在《謝家橋》中,兩塊石板搭起的橋、橋所在的小溪、周圍的田野、橋邊居住的謝氏人家在許久之后已不復存在,連“謝家橋”的稱呼也無人記得;《黃家院子》里的院子雖然留存,只是早已荒無人煙;《南沙河》中的河流還在流淌,卻早已被現代性覆蓋了唐朝的詩意;《五泉山》中的山依舊矗立,因之得名的“五眼泉”卻早已干涸……數年后歸來,這些曾經隨處可見的鄉土氣息,都已遺落在歷史長河中無跡可尋了。與其說這部散文集是作家的回憶錄不如說它是作家尋找鄉土的足跡圖,田間地頭、犄角旮旯,他一邊尋找一邊失落并逐漸陷入焦慮,但又無法說服自己停下腳步,因為對生態的密切關注似乎是尋求鄉土緩解焦慮的唯一途徑。
二.反思中回歸鄉土
中國當代文壇上反現代性書寫已迅速崛起,其目的是站在批判現代化的立場上反思現代性從而重新審視現代化的深層實質和進階現代化過程中現代人所付出的沉重代價[8]101-103。從李漢榮散文書寫的對象以及書寫目的來看,可以將其歸入反現代性書寫的范疇內。上述李漢榮散文中透露出焦慮情緒,在焦慮之時,必然是帶著反思的。正是對于鄉土逐漸消失的反思,使作家站在通往現代化都市的路口毅然回頭奔向“家園”。在現代化飛速前進的當下,鄉土的消失仿佛只是時間的問題,農村基本上已經趨向于城鎮化,水泥、柏油將泥土與人生硬地隔開,人對鄉土的感情已經被娛樂至死的都市文化所遮蓋。一方面,因為意識到現代都市文化的沖擊力,作家在反思的同時將希望寄托在自己腦中的回憶上,渴望通過回憶的方式來懷念正在消失或已經消失的鄉土。另一方面,在懷念的同時作家也在極力地傳達出自己想要“回歸”鄉土的強烈愿望。
以散文集中反思較為強烈的一篇為例,《狗與鄉土》開篇便贊頌狗是“大地上的古典主義者,骨子里最喜歡古老的鄉土”[7]162接著又說它“也是熱情、積極的浪漫主義者”[7]163“是土生土長的鄉土的子孫,是農業社會的忠實成員之一”[7]166在鄉土文化中,狗是通靈的,但現代化的進擊加速著傳統農業的退化,相應的賴之生存的狗逐漸丟失了它的鄉土處在一個尷尬的境遇,因而在作家眼里“現在的許多狗,其實都是喪家之犬,是精神分裂之狗,是令人同情而又無法幫助的可憐兒,弄不好,也許會瘋掉的。”[7]171文章看似是在談狗,實則在以一種隱喻的方式反思人類家園的消逝,同是系于大地的生命,狗的家園不再,人的故鄉必然不能安存,如果那些失去居所的狗會陷入精神分裂,那么遠離故鄉的人的精神必然會陷于空虛迷茫。作家從自身的經歷中深刻體會到了這種空虛感,以至于耳順之年仍然懷念著與鄉土相伴的童年生活,以懷念意味較濃的《想念小村》為例。從篇名來看,作家的用意就非常明顯了,孫家灣很小,小到只能輕軟地喊它,雖小卻溫柔善良、胸襟寬廣,一條小路、一只公雞、一棵皂莢樹都美如畫卷。如今,作家只能靠著記憶重新搜尋小村里的細碎美好,而此處懷念的小村也可以是寄存人們精神的任何一個村落,此處的孫家灣只是千千萬萬個孫家灣、李家莊、王家村中的一個,作家顯然是要由小見大對鄉間所有小村的消失進行自我反思,并倡議讀者一同反思。
與反現代書寫的眾多作品一樣,反思的情緒宣泄最終會落實在回歸的實踐上。在懷念的同時作家實則有提到“回歸”鄉土,部分文章中有關于“回歸”的描寫,“老了,退休了我就回到鄉下”也是他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例如《槐樹記》,門前的槐樹是哥哥,與作家一同成長,一起嬉鬧,包容他所有的發泄,給予作家兄長般的陪伴,后來作家離開故鄉,而槐哥仍在原地,幾十年后,作家歸來,槐哥已經老得猶如祖父,但它的內心里仍然保存著動人的清香,槐哥沒有離開鄉土所以它是純凈的,相比之下作家認為自己的心靈在喧囂的城市里變得污濁不堪并乞求槐哥“要斥責我、教育我、洗刷我,為我洗心,為我招魂啊”[7]142。作家在這里的回歸是帶著迫切的懺悔之心的,站在僅存的鄉土之上唯有祈禱凈化才能達到內心的平衡。需要說明此處的懺悔與《荒原》中常出現“先知”的宗教式救贖不同,艾略特將詩歌推向宗教使詩具有了特有的精神依托,而李漢榮則是將散文推向現實,文中或隱或現的懺悔并不僅屬于作家一人而是適用于每一個在享受現代化進程福利的當代中國人,尤其在現代性充斥的當下,此處“內省”精神的延續無疑是一種向自我靈魂發問式的求救。
三.呼喊中重建“鄉土”
有研究者指出“李漢榮散文是懷舊的,并構建了一個懷舊的烏托邦”[9]20-25,但需要注意的是,他懷舊的本質是渴望尋求一種可行的途徑喚起人的鄉土本性,一定意義上是面向現實的,并非完全虛幻,只是在預期結果上不可避免的帶有理想色彩。鄉土的逐漸消失,讓李漢榮迫切地想要將自我回憶中的鄉土展現在眾人面前,并企圖通過散文向全社會呼喊尋找一條重建“精神鄉土”,拯救“精神荒原”的道路。為此他一方面明確提出捍衛自然的口號抒發對大地的尊敬;另一方面以一種“慢”的呼吁重建精神家園;然而,從預期結果來看這樣的重建說到底只是為鄉土精神的缺失尋找慰藉。
首先,作家在《田埂上的野花芳草》描寫了帶著《詩經》韻味與唐詩宋詞風姿的野花芳草,并表達了自己由衷的贊美與尊敬,每一棵花草都是可愛的,不容摧毀的,在它們的守護下田園的詩意才得以存在,城市鋼筋、塑料擠壓著它們的生存空間將詩意扼殺在搖籃里,因而作家疾呼“我們必須將純真之美堅持下去,將自然之詩捍衛到底。”[7]10另外在《芥菜》中,作家對其貌不揚的芥菜大加贊賞,尊敬它即使藏在土里也能懷著一顆倔強的心野蠻生長,并進一步對土地表示崇敬:“我崇拜土地,尊敬土地,我尊敬土地上一切被小看了的草根們和菜根們。”[7]92不論是捍衛自然的呼吁還是表達崇拜的迫切,看似口號式的表述卻真切表達了作家此時渴望呼吁大眾保衛鄉土的迫切心情,此處的作家儼然成了這些生命的虔誠信徒,而且不可否認這些散文的內容飽含生命意識,從植物到動物再到村莊院子、小河山川無不彰顯著生命的力量。
其次,作家針對鄉土精神的重建向所有讀者提出了一個倡議,即“慢”。水泥代替泥土,塑料制品代替草木,高樓大廈將人們局限在一個個小房間里對著屏幕自我歡愉,小河不再流淌,村莊炊煙不再,故鄉的家園在城市的進擊下僅剩一隅之地,而人的鄉土氣息正在逐漸消失殆盡,究其原因,是因為在城鎮化快速發展的當下,鄉村的面積在逐步縮小,日常生活現代化,尤其在信息化的智能時代接觸的文化也更多樣化,相應的,眾多現代性一涌而入,人的心也開始浮躁,作家從記憶中的“老黑”身上體會到了“慢”的人生哲理,并清楚意識到了現代性對“慢生活”的侵蝕,于是他在《大地灣》文末提倡“慢慢走,欣賞啊。慢下來,請等等靈魂。”[7]282從慢節奏的倡議中可以看到,作家是想要通過慢生活的方式重新構建起人的精神鄉土,可以認為作者在這里為生活在城市的現代人指出了一個可行的生活方式:故園也許已成“荒原”,但懷舊的精神不可缺失,匆忙奔赴向前只會與心靈愈發遙遠。
另外,《南沙河》中他在夢里看見了詩意的唐朝,這讓它的愿望顯得愈發帶有虛幻色彩,更加說明了他想要在精神上構建一個鄉土的美好理想。從社會生產發展規律來看,城鎮化是國家實現強國發展的戰略決策,因而,現代化持久推行是必然。在費孝通的《鄉土中國》中,現代化與鄉土中國是相對的,兩者必然以另一方的犧牲為存在、發展的條件,因此,于現實而言,重建鄉土就意味現代化社會的后退,所以說他構建了一個烏托邦式的鄉土。這部散文集熔鑄了作家渴望鄉土的浪漫主義愿望,而文學的力量又始終作用于人的精神層面,因而在“夢”中構建理想鄉土的愿望終究是無法實現的,也由此可以看出,在這一問題上,文學視角的思考的確過于理想化,如何平衡兩者的關系仍需要社會學家與黨和國家的慎重考量。
李漢榮的散文字里行間滲透著細膩的情感也處處關注著鄉土的生存,在現代化的快節奏生活中,四處可見的荒原以及人人可感的“精神荒原”正在成為現代社會不可忽略的存在。因此,關注鄉土的文學創作對人們重建精神家園具有獨特意義,如著名批評家謝有順先生所言:“鄉土是中國人的精神基座,也是中國文學不動的根基。”[10]236在現代性一涌而入的當下,中國夢的實現需要更先進的生產力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但人的精神荒原也是不可忽略的精神生存危機,所以可以認為李漢榮鄉土散文的創作是拯救“精神荒原”的一次大膽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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