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蓉
逆流而上,峽谷如甬道,岷江水依然清澈碧綠。清風吹來,那濕濕的余音,是不是羌女吹奏的笛音?那激越的流水聲,是不是羌人強勁的羊皮鼓聲?
云端里,曾經在地震中倒下的碉樓和蘿卜寨,以一種絕美而永恒的姿態重新站立著,在蒼茫里,書寫著屬于古羌民族的歷史。
和早春的風一起,我到了汶川。西羌,帶著一管羌笛,自遙遠走來。
“這是禹的銅像。”站在山腳,你指給我看。
“這是禹。”我糾正說。
你好像并沒有反對,會意地笑了。對,這不是一尊銅像,他就是禹啊。
禹在那里,在高而空曠的山上,偉岸地站立。一頂斗笠,一肩蓑衣,他手握鐵鍤,凝視遠方。他征服的江水就在他的腳下奔流,不緩不急。他當然是禹,他一直就在那里,不舍不棄。
水聲滔滔不絕,如一管悠遠的羌笛,訴說著他的故事。說五千年前,禹出生于西羌。說那一天,禹母看見從云中突然掉下一塊雪白的大石頭,就在白石觸地的那一瞬間,禹出生了。說禹穴溝中,禹母的鮮血染紅了那塊巨石,羌民把它稱為“血石”,供于神山之上。從此,白石記下了一個偉大的名字,華夏始祖黃帝嫡裔鯀的兒子——禹。
禹出生的地方稱為西羌,是羌、藏、漢交融的聚居之地,在成都平原以西的盡頭,深處重巒疊嶂的岷山山脈中。洶涌澎湃的岷江,匯集著千山萬壑的雪水,從拔地而起的群山夾縫中奔瀉而下。西羌,是古華夏最重要的丁字形民族走廊的起點,古代氐羌族群是中華各民族形成的重要來源之一。中華民族的共祖炎黃就是由此而東入主中原,并接受了先進的東夷文化而創造了燦爛的中華文明。中國第一個王朝——夏,就是以羌為主體建立的。“華夏”之“夏”,正是出自岷山的大禹之裔。
汶川——西羌,它的名字是如此莊嚴、偉大,令人肅然起敬。
仰望禹的背影,我似乎看見洪荒的遠古,岷江洪水肆虐,如一條孽龍沖過岷山鐵豹嶺,左奔右突橫沖亂撞,將這里化作一片恣肆汪洋。治水的鯀來了,卻失敗了。于是,禹繼承父親未竟的事業,接過鐵鍤,帶領羌民開山導水。戴著那頂斗笠,披著那一肩蓑衣,禹在那里一站,鐵鍤一揮,征服了驚濤駭浪。
后來,禹的繼承者開明氏來了,再后來,大秦的李冰來了,沿著禹王的足跡,繼續承擔起治水的偉業。于是,天下人都知道,在中國的成都平原,有一個古老而偉大的奇跡——都江堰。
禹治水的十三年,在華夏史冊上留下了輝煌一筆,千秋功業。禹因以堅忍不拔的毅力和艱苦卓絕的勞作平復水患而入主中原。禹建立了中國第一個王朝,由此,禹王成了中華歷史上受尊崇的領袖。
感恩的羌民記住了李冰,更記住了偉大的禹。我望向大禹祭壇,仿佛看見羌族百姓帶著虔誠的敬意,面向高高的祭壇,向他們心目中的先祖和英雄頂禮膜拜。
從禹沉默堅韌的背影里,我讀到了羌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而我們,又何嘗不是炎黃的子孫,禹的子民?我們的身上不也一樣流淌著羌族先祖的血液嗎?羌民族的精神,同樣是整個中華民族的精神。
拾階而上,我朝新建的大禹祭壇走去,卻忽然停下腳步。就讓禹的背影留在我的心里吧。
風吹著,岷江蜿蜒向成都平原奔流而去。那擊石岸邊的水聲,羌管悠悠從寒山冷月傳來,流淌成久遠優美的回憶。
蘿卜寨,在與天接近的地方。
我們的車沿著曲折陡峭的山路盤旋而上,仿佛攀著險而高峻的云梯,我們正在接近天空。
天空是人類永恒而遙不可及的夢想。從我們的祖先開始,天空一直是我們自然的祈禱。對天的向往和崇拜,如同我們對水的親近和依戀,與生俱來。所以,我們會跪拜在水邊向上蒼祈求福祉,我們會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天空于我們是那么遙遠,心卻接近天空。
我羨慕蘿卜寨的羌民族,水藍的天空,是他們的家。
山頂到了,我們終于下車。但是,當我的雙腳站在那片云朵上的土地時,我把眼睛緊閉的一剎那,一股悲愴襲遍了全身。我知道,那場特大地震已徹底摧毀了那個曾經美麗的羌寨,摧毀了蘿卜寨人的天空……
夕陽從山頂上掉下去,我的心跌進倉皇的暮色里。蘿卜寨呈現在我的眼前。令我震撼的是,它是那樣安靜,無聲無息,就那樣純粹地出現:山頂上一個靜寂的村寨,曲曲折折的小巷,夕照下一片斷垣殘壁的剪影,一幅幾千年前某日蔚藍的長空。仿佛不曾發生過什么,它在,它一直站在天上。我想起倉央嘉措的詩句:“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來不去。”
蘿卜寨似乎在安慰著我,任何力量都不可以摧毀人間的天堂。不管它曾經遭受多大的毀滅,它依然在那里,依然站在云朵上,一如既往地美麗著。
我忽然想,蘿卜寨人為什么世世代代選擇高山而居?不要煩囂的市聲,不要滾滾的紅塵,他們似乎什么都不要,只喜歡這原始的寧靜,無垠的寂寞。幾百年,幾千年,一輩子,他們就在那里,從來沒有動搖過。一幅長天,真的就足夠了嗎?
“在蠻荒的年代,羌人為了避亂,來到了山頂。從此,蘿卜寨人祖祖輩輩居住在高山上。”你簡單地告訴我。
這個飽受苦難的民族,原在高寒而遼闊的青藏高原上以游牧為生,逐水草而居。他們最先馴化了高原的野羊,羌便從這里稱呼。羊成為古代羌人的圖騰。惡劣的環境使日益壯大的羌系族群,開始了漫長的遷徙。他們進入岷山地區,生活在迷霧濕潤的高山峽谷,打開了通向農耕文明的大門,轉變為氐——低地之羌。五六千年前,羌族領袖炎帝率領羌人入主中原,拉開了華夏歷史的序幕。
然而,水患與戰爭,不斷地威脅著羌人的生命和生活環境。頑強的羌人筑起了堅固的碉樓,以御外敵。他們向高山靠近,生息在險峻而無人企及的峰巔。
只是,他們靠山而居,僅僅是為了避亂與防御外敵入侵嗎?
在坍塌的廢墟上,我發現了許多白石。羌人尊白石為天神,源于他們早在高原游牧之時對大山巨石的崇拜。站在廢墟的高處,我望見在它旁邊已崛起一座新的蘿卜寨,那幅長天和夕照,依然是它絕美而永恒的背景。
我在望風景,你在望我。你舉起相機,拍下了我和蘿卜寨,在震后重建的廢墟之上。夕照的山坡。這是一個重生的見證吧?
悠揚的羌笛聲,從拔地而起的寨子那邊傳來,夾雜幾絲蒼涼與哀婉,劃破靜寂的天空,和著山下滔滔不絕的岷江水,靜靜地流淌,似在追敘偉大古羌往昔輝煌而悲壯的歷史,似在傾訴秦時的明月漢時的邊關,羌女的離情,征人的鄉愁,似在追憶不曾遠去的那場慘烈的地震災難……
蒼茫的暮色里,小山上,幾棵蒼翠的神樹,筆直地站立著,像執拗地向天空張開的羌民雙臂,那祈禱的姿勢,意味著永恒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