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意
許多旅游地理學研究采用日記、游記,以及微博等即時通訊的個人感言作為研究素材,用以揭示人們的地方感。采用了這些體現書寫者主體性的研究素材,是否就意味著研究者已經確立了人文主義地理學的立場?如果不是這么簡單,那么如何使用這些素材,才能充分體現人文主義地理學的視角?這便是本文思考的問題。
一、從反思自己的研究切入
這里列舉一篇未采用人文主義地理學立場的典型案例。筆者曾與學生一起用《魯迅日記》作為研究素材,將魯迅在北京生活工作期間居住、工作、購物、會友等活動的地點標注在地圖中,并與城市空間的基底疊加,從而理解魯迅為何選擇不同的地點4。中國科學院地理與資源研究所的劉闖研究員一直致力于科學數據的共享,她建議筆者將這套數據分享在她和同事們運營的數據平臺上5。文章發表后馬上有讀者關注,并發來郵件,指出數據中的兩個地名其實都是民國時期的東安市場(位置在今王府井商業區),因為他的父親曾在東安市場有產業。筆者還以此證明所收集的數據得到社會關注。
人文地理學應用GIS技術的初級水平大抵就是標注事實的地點,譬如古代名人的人生軌跡6。筆者所做的魯迅在京生活軌跡研究,貌似還采用了GIS的疊置分析,即將魯迅的生活軌跡與城市居住空間層、商業空間層疊加,由此看到當年高級知識分子的空間偏好。我們甚至還采用了行為地理學的時空移動效率,解釋了魯迅幾次搬家為何都是在北京老城的西部(今西城區的一部分),即魯迅希望所住的地方與上班的地方不遠。然而,從方法論上看,筆者的這個研究與繪制李白人生路線圖是一樣的7,均屬于經驗主義研究。而最后進行的行為地理學解釋,相當于哈維在《地理學中的解釋》一書中的“通往科學解釋的培根式的路線之一和線路之二”的最后一步(見原著圖4.2和圖4.3)1。此書漢譯本沒有將原著中的圖精準復制,原書兩圖中的最后一步“解釋”都用了雙線框2,以表明此步驟并非是依據前面的歸納步驟可以完成。哈維在書中說,這種“解釋需要某種邏輯上完善的推論方法”(見原著第36頁)。這就是為何哈維后來放棄了經驗主義和實證主義方法,邁向了結構主義的解釋邏輯。人文主義地理學也是一套解釋的邏輯,它甚至可以理解為是對結構主義的深層結構變化的解釋。當行為主義地理學的研究需要解釋行為軌跡時,也就必然走到與結構主義地理學和人文主義地理學結合之路,因為只將外部環境的限制作為行為的解釋是不夠的。只有充分認識到人們思維的復雜性和能動性,才能大致推測出所研究的主體下一步移動的動機和移動的目的地,更重要的是審視移動背后的人性目標。
人文主義地理學關注的是普遍人性,這是人之間彼此理解的基礎。能夠表達普遍人性的是語言,而非數字。李白人生軌跡圖中顯示,公元726年李白游揚州,在那里創作了膾炙人口的《靜夜思》。該地圖并不能說明李白出游動機,以及為何只是在揚州創作出此詩,當然更談不上展示本詩蘊含的人性。如果要回答李白出游動機以及地點對創作的影響,顯然需要使用語言文字,而不能只用數字和地圖。遺憾的是,歷史上沒有留下充足的文字,讓我們找到上述問題的答案。讓《靜夜思》流傳千年的是詩文展現的普遍人性——游子思鄉。有過離家遠行經歷的人,或許也曾在靜夜泛起思鄉之情,盡管每人思念的家鄉和親人不同,但是人們會理解對方的這種情感。由此得出的結論是,只有《靜夜思》的全文能夠充分表達這種普遍人性,并調動讀者共鳴,而不是其中的“思故鄉”三字,或“低頭思故鄉”一句。由此筆者引出本文的話題:人文主義地理學研究要選用什么素材?且如何使用這些素材?
二、從人文主義地理學代表人物的作品入手
若要了解人文主義地理學者們如何采用素材,不能繞過的學習路徑是閱讀早期人文主義地理學代表人物的作品。早期代表人物包括段義孚、邦克斯(Edmunds Bunkse)、布蒂默(Anne Buttimer)、鄧肯(James Duncan)、恩特里金(J. Nicholas Entrikin)、萊(David Ley)、洛溫塔爾(David Lowenthal)、波科克(Douglas C. D. Pocock)、波特斯(J. Douglas Porteous)、雷爾夫(Edward Relph)、羅爾斯(Graham Rowles)、薩克(Robert David Sack)、賽明思(Marwyn Samuels)、西蒙(David Seamon)和韋斯特恩(John Western)等3。在閱讀他們的作品時,可以思考他們如何選用素材,以實現人文主義地理學的宗旨——提供不尋常的、富有成效的認識自然和文化的視角4,促使人們思考人如何成為人5。
這里選擇美國雪城大學地理學教授韋斯特恩的《歐洲大都會:斯特拉斯堡自畫像》6作為樣例。該書2013年出版,當年好幾位知名的英美學者聯合評價了此書。書評人中包括上面提到的第一代人文主義地理學代表人物萊。他們指出,作者的研究基調是人文主義地理學的,即基于深刻同情心去理解被調查的人。韋斯特恩在調查時,既審視他人,也審視自己7。“不斷反思”正是人文主義地理學的研究特征。韋斯特恩花費了7年時間,在法國東北部與德國隔河相望的斯特拉斯堡開展了160余次深度訪談。他采訪的對象分布在不同年齡、不同出身、不同階層中。在這些訪談信息中,既有老斯特拉斯堡人對20世紀初這座城市的印象,也有2011年才到這個城市的土耳其人和摩洛哥人的敘述。作者以許多個體的人生軌跡,展示了主體的多種視角,而非統一視角。這里既有日常勞作之瑣碎,家庭生活之快樂,也有令人心酸的遭遇和各種意料之外的事件。透過這些闡述,作者審視每位被訪者不同的地方感,其中有些甚至是對立的,且主體的情感態度與他們的身份并非必然掛鉤。在不同的故事敘述中,混雜著民族主義、超民族主義、雙重國家主義和跨國主義的價值觀。作者將這些調查結果放在一起,不是為了歸納出斯特拉斯堡人對該城市的統一情感,而是為了喚起人們對這個城市應該向何處去的思考,以及人們在追求種族和社會階層平等上的共鳴。
三、選用和運用素材的特征
人文主義地理學研究方法并沒有限定必須用什么類型的素材,只要能很好地實現其宗旨即可。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找到一些可資借鑒的經驗。
第一,巧用主體的描述性文字。例如段義孚采用了一段描述文字,并基于身體視角,解釋了從19世紀到20世紀中葉,美國西部新興中產階級住房形式的變化趨勢,那就是建筑的建造和改造是向著滿足人類普遍需要的方向發展。我們可否精簡下面段義孚采用的文字,使之成為幾個數字或關鍵詞,進而說明段義孚提出的建筑變化背后的道理?努力之后我們會發現,為了將道理講透,我們可能還要增加文字,而非濃縮文字。例如介紹房間中公共和隱私部分分割的道理。
美國西部新興中產階級一般住在類似于農牧場主住宅的平房中。農牧場主的住宅有界限分明的前廳后堂,就像人的身體。房屋的前部是客廳,客廳的窗戶位于前門兩側,它們是瞭望草坪和遠處的“眼睛”。客廳用于交際,用于娛樂。夜晚來臨,主人會拉上窗簾(如同人閉上眼睛),退到房屋后部。這里有臥室、浴室和廚房,有維系人類生理需要的所有設施。每天晚上,主人要將廚房的垃圾倒出去,就像每晚他/她如廁,以清空身體中的排泄物1。
質性的方法,不一定都是人文主義地理學的方法。例如目前有一種質性分析方法——主題分析法(thematic analysis),是從質性材料中確認、組織和抽取觀點的系統分析方法,旨在尋求數據中規律性出現的模式,也就是數據展現的共性特征,特別是與研究話題直接相關的模式2。這種分析邏輯本質上是經驗主義的方法,因此也很難說這種質性分析方法就是人文主義的方法,返回到上面提及的住房演化趨勢研究,研究者可以“抽取”出美國中西部中產階級住房的共同模式,但是要用描述性文字講出其道理或邏輯。上面的例子是段義孚提供的基于身體的弗洛伊德式邏輯,或現象學邏輯,而其他學者還可以采用另外的邏輯與之對話。段義孚曾說,最有價值的神就是道理之神3。
充分采用多視角、可對比的素材,這是由地理學綜合性的屬性決定的。地理學家在研究特定地方時,既關注特定的話語,也關注普遍化的話語;既關注主觀視角,也關注客觀視角,還有地理學家分析每對關系之間的聯系。特定地方是空間和人們經驗的概念融合,它或賦予地球表面的區域以“整體性”(wholeness),或賦予“個體性”(individuality)。地理學的研究回避不了地方的這種二元性質4。人文主義地理學認為,將個體整合為整體的路徑不是找到主體行動特征上的一致,而是找到人性的共鳴。
這里介紹恩特里金在《地方間性》一書中采用的研究素材5。恩特里金畢業于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后成為加利福尼亞大學地理學教授。他在書中將不同學者的地方理論作為研究素材。段義孚在評價這本書的時候說,學者對世界的認識與尋常人的認識本質上沒有差別,因為他們是將自己日常經驗與自己提出的理論貫通之后,才讓自己認同了自己的主張⑥。在此書中,恩特里金對比了羅伊斯(Josiah Royce)的地方主義與歐達姆(Howard Odum)的地方主義,對比了芒福德(Lewis Mumford)的地方主義與艾薩德(Walter Isard)的地方主義,他看到了這些學者們在認識地方的過程中不斷反思,即在特殊主義和普遍主義的連續統一體中深化自己的認識。這種運用兩極對立統一的素材開展研究的方法,也是許多人文主義地理學者所采用的,如段義孚用“黑暗與光明”、西蒙用“運動與靜止”來解釋人們地方感的形成。在介紹地方這個概念時,恩特里金強調豐富情境下的地方感,因此也是多角度的,它既包含了我們對地點經驗的存在性特質,也包含了我們作為世界上自然“對象”的地方感。人們的實踐是多樣的,因此我們看到的素材也一定是多樣的。人們會承認,自己的生活經驗是在主動的和被動的生活中體驗到的;我們將尋常的和非凡的、日常的和奇異的、常規的和異類的、沉悶的和狂喜的……種種經歷整合為自己的地方感1。因此,只用人生的一個片段,甚至是某個狀態下說的一句話來確定一個人的地方感,極不靠譜!西蒙在《生活占有地方》一書中主張,學者如果要做現象學研究,那么所采用的經驗證據(研究素材)可以是一手的和二手的(如報紙、想象的文學作品、令人信服的實地研究資料等)2。但是要對這些素材進行反思。筆者認為,反思的過程一定要“去蔽”(lichtung),最終回答人的是要如何做會更好。
最后,筆者用《小王子》中對那位博學的地理學家的質疑作為結語:我們地理學家是否能在“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兩極之間擺動,以更好地認識人類空間活動(包括旅游)背后的人性?
(作者系該學部教授;收稿日期:2022-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