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教育,能培養學生的閱讀習慣和趣味,就成功了一多半。閱讀素養提高了,綜合學習能力也能有顯著的提升。這不是否定“教學”的作用,對常言說的“無師自通”,不能狹義理解。學生以書為師,善于比較鑒別和發現,一樣有“傳道授業解惑”的作用。
20世紀80年代,那時教學交流活動很少,“管理”也少,更值得一說的是,考試檢測少,“教輔”也只能羞羞答答地出現,這就給語文教師很多開拓創新的空間。
當年除了少數經典作品,學生對很多課文沒有閱讀欲望。除了魯迅作品和少數文言文,很多課文不太需要講。40年前,在南師附中,我和老師們自選讀物,推薦給學生,一些譯介的散文、小說讓大家耳目一新,也常有外校老師來索要我們油印的講義。誰負責?老師負責,讀書人負責——教師作為讀書人,能負得起這個責。我當年可能是推介課外讀物最多的,我的學生后來不僅思想健康,學習習慣也很好。
從那時起,我想到要觀察學生的閱讀狀態。而十幾年二十幾年后,回望教學經歷,我總在想,1983年,教室里流傳的那十幾本小說、散文怎么會有那樣的魔力?書已經被翻得邊角破爛,仍然在傳,不停地傳!
上課時,會有學生把小說壓在教科書下面,偷偷地讀一兩頁;總會有學生在周記里向老師傾訴課外閱讀中遇到的一些問題;因為喜愛同一位作家的作品,一些同學成為知己;放學后,教室里會有幾個學生討論某本書中的情節或語言,交流各自抄錄的精彩語句,如癡如醉……有位學生看了講義上豐子愷的文章后,自己到新華書店買了一本《豐子愷散文》,一篇一篇地讀,讀得比我細致,和我討論豐子愷時,對作者的了解已經到了癡迷的程度。從這本書開始,她讀了更多豐子愷的作品。她現在有50多歲了,我估計她一直會是個高素質的閱讀者——少年時打下的底子,決定一生的學習高度與眼界。那時,像這樣從閱讀中獲得快樂的學生有不少,當他們讀到好文章時,會抄錄(當年也只能抄錄),不僅與同學、老師分享,而且渴望交流。青春記憶中的友情,很多和共同的閱讀趣味有關。
當然,也有一部分學生,面對閱讀材料表現漠然。“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如既往地在影響學生,這個“都不怕”,真的很可怕:面對影響人類幾個世紀,推動了社會進步和發展的經典作品,青少年竟能那樣漠然!同樣,我們也看到成年人對文學閱讀的冷漠,不僅部分家長沒有閱讀的愿望,一些教師也沒有閱讀趣味,相當多的教師把閱讀當成語文學科的任務。但他們似乎都富有“思想水平”,比如,他們看到閱讀講義有“愛”“人性”的內容,便會質疑:“這個,也能讓中學生讀嗎?”但我覺得,那一段時期比較好的現象,是人們可以討論問題,痛定思痛,尊重事實,很多老師更重視學生個人的感受。
當時的語文檢測手段不夠豐富,要求也不高,檢測的頻率更低。除期中、期末考試,每學期只有兩次“單元測驗”,一頁紙,一節課。那樣的好日子,南師附中有過十多年。2002年,我們對高中做課外閱讀調查時,情況有了令人不安的變化。在物質條件極大豐富的狀態下,多數學生的閱讀不但沒有發展,反而有退步的趨勢。這和檢測過多不無關聯。
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有這么好的條件,這么多的書,有學過教學法的老師,學生理應享受讀書之樂,可是,頻繁的“檢測”和“考試”,把學生的閱讀趣味折騰一空。雖然教師的“講讀”或“閱讀指導”未必能激發學生的閱讀趣味,他們在閱讀時有老師想不到的壓力。“檢測”令學生的閱讀有功利趨勢,學生在閱讀時不得不思考:“為什么要我讀?”“這篇文章會考什么?怎樣考?”煩瑣的低水平檢測,損害了學生的閱讀趣味。
過多的檢測,會束縛學生的思維,他們就很難自由地閱讀。在閱讀一篇文章或一本書時,學生不得不留意“主旨”“梗概”“基本內容”“時代背景”,不能不揣摩“思想傾向”“風格”“特色”,他們小心翼翼,對照閱讀目標,跟著“要求”走。讓學生(特別是低年級學生)帶著幾條“目標任務”去讀書,會有什么結果?有學生回憶小學時的春游、秋游,說原本盼望學校的春游、秋游,后來則不愿參加了,因為語文老師會順帶提“觀察要求”,甚至要帶小本子記,看到什么花花草草了,要記下什么樣子,隔天上課要寫“觀察筆記”;他和小伙伴在草地上追逐玩耍,可是老師表揚了一直在小本子上記錄的“好同學”,于是自由的小靈魂紛紛回過神來,從背包里翻出小本子——培育趣味并不容易,而終止好奇心只要一分鐘,或者一句話。我在教師培訓講座時向老師們說這個例子,大家都笑了:老師們的童年,大約也有相似的經歷!
規定的閱讀書目,多數是為了統一檢測。劃定一個大致范圍,列出基本書目,初衷其實是減輕學生學業負擔。檢測和考試有必要,為了讓大多數學生能通過,劃定出題范圍,提供一個“最低限度”的基本書目,是比較公平也值得認同的做法。只是,真正的閱讀者未必重視這種基本閱讀書目,他的天地很大,不可能為了“過關”而傾注過多的精力在這種書目上,他的閱讀中,也不可能有“閱讀題”的概念。
他還是個少年,憑著興趣在自由閱讀,一點一點地積累,他需要慢慢來,因為他一無所有,還只是一張白紙;他迷上閱讀,不可一日無書,慢慢地,他能憑自己的一點經驗去揣摩,去比較,去判斷;現在,他才上小學,或初中、高中,非要讓他從幾行詩句中“準確把握”詩人的內心世界的變化,非要他從一本書的某個章節去“正確理解”作品的思想意義,這樣匆匆忙忙地尋根究底,一路上那些“風景”,難道會進入他的眼簾,深入他的內心嗎?
沒有教師的指導和輔導,沒有檢測“正確理解”和 “準確把握”,很多人一樣能在自由閱讀中有更多的個人發現和頓悟,這,就是讀書對人的滋養。回憶少年時代的閱讀,回想世界究竟是怎樣出現在我的想象中的,我對當下的閱讀教學有些疑慮。在資訊手段極其落后的時代,書,幾乎是唯一能獲得光亮的途徑。而在成年之際,我進一步想到,等著別人來“教”讀書,往往不如自己摸索;過多的檢測,有可能“敗壞”閱讀的趣味。學校教育,不能拿名利去誘惑學生閱讀,更不宜以分數評論學生的讀書效能。
自由閱讀有特別的趣味。學生會想知道,同學中有沒有誰讀到這一段時,和自己一樣熱淚盈眶?如果有,他就可能引其為知音。他想知道,還有誰和他一樣喜歡書中的某個人物,喜愛重復閱讀某個細節。什么叫志同道合?往往就是在閱讀中的審美趣味相近相合,學生時代的一些知心知己,起于愛同一首詩或同一本書,一套自然科學叢書、一冊歷史名作、一篇有關新技術的論文,都能把他們聚到一起。雖然他們也會喜愛同一首歌,喜歡同一支球隊,關注同一個明星,但是都不如愛讀同一首詩、愛讀同一本書來得深切,因為經典與名作永不衰老。
老師們的擔憂,常常是“如果不考,有些學生就不會讀”。這種情況當然有。可是,為了讓所有的人都讀起來,就用記分的檢測和考試推進,是不是就能扭轉不讀書的狀態?自由閱讀能培育學生的閱讀欲望。我們應該讓學生知道,人生并非只有正前方一條跑道,地球是圓的,世界很遼闊,人們可以有不同的道路。何以見得離開教師指導,學生的自由閱讀會一無是處呢?何以見得推薦書目之外的書不宜讀呢?教育者應該明白:過多的檢測與考試,可能對學生的閱讀能力發展形成反作用。
一些語文能力強的學生,未必是課堂教出來的,多數情況下,來自他們的閱讀積累,特別是課外的大量閱讀。優秀的閱讀能力,撐起一個學生的全部學習,而不僅僅是語文科,甚至撐起他的中學時代。“不管遇到什么困境,只要手上有書,都能過去”,不止一次有學生這樣訴說。一名少年,有自己喜愛的書,能獨處,能享受寂寞,他坐在教室里,內心很充實。語文老師一定要這樣想:我的教室里坐著這樣的學生,無論如何,不能宣揚庸俗的讀書觀。
我非常愿意退幾步談這個問題——如果我們的閱讀教育不能沒有檢測,離不開檢測,因為沒有檢測,我們的教學將無法自我評估,也無法向社會交代,那么,是不是能把檢測推遲一點?把檢測減少一些?把難度下降一些?還有,作為教師,我們能不能像對學生一樣,對自身的閱讀也做些檢測?※
(王棟生,江蘇省特級教師、著名語文教育專家)